“那些人是災民。”見我搖頭,程肅毫不遲疑地給出了答案。
“災民?”我聞言頓覺詫異,一句反問這就脫口而出,“我沒聽說哪兒有災情發生啊?”搜腸刮肚也想不起有哪個大臣抑或哪本奏章有向我匯報過此類事件,我不由自主地嘀咕起來。
“但那些老弱婦孺的確是一群災民。”程肅微微蹙眉,說得很是篤定。
“怎么會這樣?”他這番肯定的說辭叫我愈發納悶了,“國中有災情發生,居然沒有一個人向我這個皇帝稟報?”
“按理說,隱瞞災情是不被容許的,但實際操作起來,可能會因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而變得偏離律法的規定。”
我看著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如果出現知情不報的情況,要不,就是災情小到讓相關官員認為可以緩報甚至瞞報,要不……就是有人玩忽職守,蔑視朝綱。”
他鄭重其事地說著,一雙眉毛彎得更深。
我默默無言地聽著,也跟著皺起了眉頭。
“你覺得……是哪一種?”片刻后,我盯著他,沉聲發問。
“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他客觀分析著,“更何況,具體的災情尚不清楚。不過,”四目相對,他忽而話鋒一轉,“既然已經有五十人聚集在城外,那災情恐怕不算輕。”
“要不……”聽了他的推測,我蹙眉沉思了片刻,“我們出宮暗訪一下吧?親自過問,定是比差人尋訪要來得可靠。”
“好。”他頷首表示贊同。
“擇日不如撞日。”我隨即下定決心,順手揚了揚手中的奏本,“等我把手里的這本奏折批完,我們就出發。”
見他點頭同意,我馬上埋頭專注于政務。豈料合上奏章的那一刻,偏偏出秀來報,說大神官有事求見。
徐離仁?
我一時想不出,這個時候他找我會有何事,但我也尋不到拒絕覲見的理由,便面色如常地宣他來見了。
結果一見才知,他只是來請我過目生辰那天的種種安排并等我拍板的。
“安排得很合理,愛卿辛苦了。”大致一看覺得并無不妥,我微笑著將奏本遞還給出秀,誠心誠意地慰勞起老人來。
“皇上過獎了,此乃老臣分內之事。”徐離仁謙恭地垂首作揖,接過出秀傳遞的安排表,“皇上若無其他吩咐,老臣這就告退了。”說完,他還與一旁的程肅互相行了個薄禮。
“嗯。”我淡笑著點了點頭,目送老者漸漸淡出了視野。
“你要過生日了?”徐離仁前腳剛走,程肅后腳便問。
“是啊,傅云玦……”猛然意識到屋里尚有旁人在場,我忙不迭將“的生日”三個字給咽了回去,“我也是剛知曉,自己的生辰是在十二月二十六。”我變換了說法,暗示程肅這即將到來的生辰并非我本人的誕辰之日。
話音落下,我看到程肅望了出秀一眼,與此同時,出秀也像意識到什么似的,低著頭一聲不吭地退出了屋子。
至此,屋內又回到徐離仁出現前的狀態——只有我與程肅兩個人。
“也怪難為出秀的。”眼瞅著她識相地自動消失,我不由失笑。
“……”程肅莞爾一笑,顯然聽懂了我的言下之意,“那你真正的生日呢?”
我聞言心下莫名一緊,面上卻故作自然地揚了揚嘴角,意味深長地望向遠方:“是啊,十二月,是傅云玦的生辰……”
卻不是我的生日啊……
“云玦。”他輕喚。
“你這一問,倒是提醒了我,這宮里還有一個人……”我不緊不慢地收回視線,當真是想起了那個已被我冷落了不少時日的女子。
有些日子沒去清心小筑看望傅卿尋了。
如果我的推測無誤,臘月二十六本應是旁人眼中她的生辰——至于事實上是否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誠然,十九年前兩個女嬰被先皇后掉包,傅云玦出世那會兒,她傅卿尋想必也差不多呱呱墜地了——甚至于,她生得比傅云玦還要早上幾日。
如此說來,兩人的生日應當相差無幾。
我的壽辰將至,便意味著她的也該到了。
只可惜,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如今的她,再也不可能坐享舉國同慶之福了。
思及此,我忽然發現,自己對她的恨意,竟已隨著時間的流逝,淡去了許多。
看來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好了傷疤,忘了痛。
坐在往宮外去的馬車上,女扮男裝的我明媚憂傷地將此“心事”訴諸程肅,換來了他云淡風輕的笑意。
“你心善。”他看著我說。
“我寧愿自己心狠些。”寒意絲絲入袖,我不由得輕輕吸了吸鼻子,“不是都說,當皇帝的應該狠戾點兒嗎?不然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年關將至,別動輒‘死’不‘死’的。”他似是嗔怪道。
“你也會迷信啊……”我不以為意地癟了癟嘴。
他笑了笑,不再說話。
車轱轆不停地轉動著,取代了兩人的談話聲。約莫半個小時后,車身停止了前行,車外負責為我們駕車的飛檐告訴我們:南城門外已到。
我與程肅一前一后下了車,伸手攏了攏厚實的披風,我的一雙眼便開始搜尋目標——然而事實上,根本用不著我花力氣去尋找——十多個衣衫襤褸蜷縮在一塊兒的老弱婦孺很快就映入了我的眼簾。
程肅和我互相看了一眼,兩人便不約而同地邁開步子,快步向那一行人走去。走近了,我才發現那些人幾乎個個面色發黃,體態瘦弱。在瑟瑟的寒風中,老人和孩子們不住地發抖,那破舊的外衣穿在他們身上,顯得格外寬松,仿佛北風稍一使勁,就能把他們的身子從頭到腳凍個遍。
猶記初見之時,我尚沉浸在自己可悲可嘆的命運中,看見這些可憐的百姓也只是有些同情罷了。現如今真正接受了一國之君的身份,近距離地打量著這些受苦受難的子民,我意識到心中萌生的情感已不再僅僅是悲天憫
人的情懷。
我想,那是一種責任。
而當憐憫心與使命感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我便再也無法置之不理。
“大娘。”我瞅準了人群中一個看起來稍微精神些的中年婦女,走上前去,彎下腰,柔聲開了口,“你們是打哪兒來的?為何會聚集在此?”
“……”那滿面滄桑的女子聞聲緩緩抬起頭來,雙目無神地盯著我看了片刻,竟又埋低了腦袋,未置一詞。
她的這一反應令我不免生出幾分尷尬來。我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程肅,見他同樣微微皺起了眉頭。
下一刻,他便不緊不慢地彎下腰去,輕聲道:“大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害得你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千里迢迢來到這皇城?”
話音未落,那婦人已抬眼注目于程肅,眸中泛出點點光芒。她似乎想要點頭,又好像是欲搖頭,可最終,那雙眼中曇花一現的光亮仍是泯滅不見了——她慢慢低下頭去,像是看破紅塵一般,依舊緘默不語。
我有些急了,亦不解于她選擇沉默的原因。我看了看程肅,卻見他仍然平靜地注視著婦人,臉上毫無焦躁之色。
“大娘,若是有……”程肅保持著躬身的姿勢,面色如常地想要說些什么。
正在此時,不遠處猝然響起了女人的呼喊:“草兒!?草兒!草兒啊——”
突如其來的驚呼打斷了程肅將欲出口的話語,他和我都直起腰來循聲望去,隨即在距離我倆幾米遠的城墻下找到了聲源。
“草兒你別嚇唬娘!草兒!!!我的草兒啊!!!”一名婦女正不住地拍打著懷中孩子的臉頰,驚慌失措溢于言表。可那孩子偏偏毫無反應,他歪著腦袋躺在母親的懷里,似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對于發生了什么事,我的心下已隱隱猜出了幾分。我不假思索地向那對母子所在的方向跨出了步子,恰好見程肅也十分默契地與我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我們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那對母子的跟前,只聽得女子驚恐的呼喚已因孩子的不省人事而變得凄厲起來。那孩子面黃肌瘦,雙唇泛紫,上下眼皮死死地閉合著——他壓根聽不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呼喚。
這一景象,令我的心猛地揪成了一團,而我的人,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程肅先一步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我才一下子緩過勁來。
“這孩子怎么了?”在我同樣靠過去欲一探究竟之際,程肅已然急急開了口。
“草兒!草兒!”孩子的母親原本還一個勁地哭喊著兒子的名字,忽然聽聞有人詢問,她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似的,倉皇地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盯著程肅,臉上已是涕淚橫流,“不知道……不知道哇!公子!公子您救救我的孩子!!!”說著,她猛地抽出臟兮兮的右手,像抓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地拽著程肅的衣袖。
“你先別慌,先別急!我們送他去看大夫!”程肅毫不嫌棄女子那又黑又臟的手掌,他一邊安慰著女子,一邊伸出了雙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