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飛檐走壁,遠遠跟著。不過一袋煙的功夫,便出了揚州城,直抵北林。轉眼,那黑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上回,與哥哥游瘦西湖時,曾于船上遠眺過這里。當日,綠蔭濃密,幽沁怡人。然,在這月黑風高、霧靄沉積的夜晚,唯余一片無盡的黑暗。沉沉夜影中,濃密的枝葉,好似無數鬼魅,在窺覷著生靈地闖入。“呼呼”吹徹的夜風中,茂林的“沙沙”聲不絕于耳,似哀哭般。點點陰森、絲絲邪吝之氣,自那密林深處,緩緩散出,……
這是何人?為何將我引至此處?
怔想間,一個清冷似長風般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好!”
驀地一驚,攸然回首。
一個面容清俊、目似寒星的少年,佇立于不遠處的曠野中,靜靜凝望著我。他一身黑色夜行衣,玄色絲帛面罩,剛剛取下,掛在下頜處。
這是……
疑惑間,不由上下打量。
少年,本沉靜如水的面龐,霎時,變得似寒雪般冷徹。幽冷的眸光,似能將人冰凍般。
“欠你的,我記著。”不帶一絲情緒的聲音,冰寒入骨,直入神髓。
欠我的?
斯時,我陡然明悟此人是誰,忙沖著已轉身,意欲離去的背影,喚道,“殺手,好!”
少年清瘦的身影,攸地一愣。稍適,他緩緩說道,“有事,十日之內,可來此找我。”聲音,依舊清淡如水,但已沒了方才的陰寒。
唇齒輕咬,猶豫片刻,方輕聲問道,“剛才……,都見到了?”
遲疑,半源于方才之事驚惑未盡,半因沉思他會如何處理。
他徐徐轉身,“放心。”淡淡的暖意,在清涼似冰的聲音中,似有若無。
抬首凝視,他那雙黑亮似寶石般的眼眸中,盡是勿庸置疑的信任和堅定。
點點欣慰,自我心底悄然漫漾。
驀然間,很想啟口問問,他殺人后,是何感覺?
猶豫須臾,終究放棄了。畢竟我們相交過淺。談及此話題,還是多有唐突。
眼簾緩垂,一息輕嘆自口中噴薄而出。
他似已經了然我內心的想法,靜默片刻,方悵然說道,“第一次取命時,我的驚恐之度,遠超于你,……”說至最后,越漸低沉的聲音,全然湮沒在了枝搖葉動的“沙沙沙”聲中。
一直似結凍的冰面般沒有一絲情緒的面容,漾起了點點惆悵之色。漸漸地,越發濃郁,最終變成了一抹抹揪人心肺的憂傷,……
揭人心底傷痕之為,雖起于無心,可其效相同。況,任那傷痛漫漾,無異于坐視他人痛苦。
尋思片刻,終于還是打斷了他的靜默沉思,“抱歉!”
他微怔一刻,方輕輕搖首,“與你無關。”稍適,又啟口勸道,“你也無需自責,那女子,咎由自取。”
我微微一笑,“呵呵,只因頭回殺人,故而心存驚懼。自責,倒是沒有!”
他一聽,驚詫頓現眉宇。轉而,一抹空靈似雪蓮的笑容,在那清俊而冰寒的面龐上,郝然綻現。
“我多慮了。”略含笑意的聲音,不再似方才那般冰冷,倒是溫暖許多。
我沖他揚揚頭,笑問道,“如何稱呼?”
此言,又似陡然觸動了他心底什么哀傷的往事般,臉上方才尚余的幾絲笑意,攸地凝固。繼而,又恢復了之前的清寒。
“恕我冒昧。”淡然一笑,卻也不甚以為意。
畢竟每個人,皆有自己的隱衷。
他忙歉然地搖了搖頭,“非我不愿,只因它,已很久不用。一時……”
我宛爾一笑,“無需解釋。”說話間,驟然響起了尚滯留于九龍幫的哥哥。
盧嫣一死,倘若為人發現,加之書房被竊,那么今夜與會之人,便成為最大嫌疑。而我和哥哥,究竟與之無甚交情,且我又失蹤如此長久,難保他們不會懷疑……
正在這時,那少年卻陡然開口,攪斷了我的思緒,“凌杰。”
我忙沖凌杰點點頭,“記住了!”說著,立即舉手抱拳,“抱歉!要事在身,告辭!”說罷,便施了輕功,飛奔回城。
一路,似流星,似追風般,跑向九龍幫所在街巷。沿途突兀的檐角、稀疏的樹木,如影,如電,向后飛逝。
不一會,我便來到了九龍幫府邸外。
紅彤彤、印有“喜”字的燈籠,在門檐處、墻角邊,均等排列,一遛高懸。幽幽紅暈,將雪白粉壁,染映得似晚霞般絢麗。墻內深邃、墨綠的青松,也氛氳上一層淡淡的紅光。洞開的朱漆大門外,兩列身著玄色衣褲、腰配大刀的九龍幫弟子,肅穆而立。白晝間,盈盈笑意,煙消云散,凝重、哀憤之色,自雙雙烏黑的眼眸,乍然而釋。
看來,九龍幫必是已經知悉盧嫣之死了。
躊躇片刻,我依舊選擇自大門而入。
方到近前,隊尾一個面如鍋底、身材敦實的弟子,已經側首,厲聲喊道,“你是何人?”
我含笑,抱拳說道,“這位大哥,小女斐雪,乃盧小姐之友,應邀來恭賀貴幫少幫主婚典,方才覺悶,便出外逛了逛。”說著,故作驚訝地環望一下眾人,繼續問道,“不知出了何事?”
那黑面男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一番,方說道,“你且稍等!”說罷,手按刀柄,大步走入了大門。
半盞茶的功夫,他便匆匆而回。其后,跟著一個面如紅棗,雙目細長的中年男子。他們自石階上,急步而下,來到近前。
“可是斐雪?”那中年男子眸光一滾,不動聲色地瞟我一番。
“正是。”我盡力坦然,恬適而對。
“隨我來。”說著,手一揚,做了一個淺淺的“請”。
微微頷首,便與之一前一后,進了府邸。
燈火依舊,紅燭燃灼,朦朧光暈,簇簇撒照。本是喜氣洋洋的府邸,卻因異樣的清冷和靜寂,變得有些鬼魅。幾許怖人之氣,自那暗黑的叢木間、幽密的樹林中,甚而清泠的池水中,悄然彌漫,……
白日里,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使女、仆從,此刻皆一字排開,立于大廳外的滴水檐下。細覽其形色,或肅穆,或冷然,或戰戰兢兢,或卑怯,卻無一哀傷。
隨中年男子,拐過回廊,便來到了大廳的正門。
早些時,那份人聲鼎沸的喧囂,蕩然無存,唯有一片鴉雀無聲,靜寂得似針落地,也能聞到般。
拾階而上,翹首以望,數百人,皆聚簇于大廳上首處。他們或立,或坐,望向大門。束束眸光,或疑惑,或警覺,或猜疑,或敵視。然,面容,卻無一例外地冰冷似寒霜。越過眾人,尋望哥哥。
目光方掃,便瞧見一身雪衣的哥哥,負琴提劍,立于廳首右側。他面容峻肅,目光清澹。
四目一觸,奕奕閃亮的黑眸中,點點驚異,絲絲安適,立時漾起。轉瞬,一抹似有若無的淡淡笑意,在嘴角邊,緩緩綻放。
微曲嘴角,報以一笑。正要移開目光,卻瞟到了哥哥身旁一臉沉靜的楊旭。他雙眸似潭,深深地凝望著我。其內,幾許暗潮,交織盤旋,漾起點點浪花。
清寒地一瞥,立即斂了目光,望向與之相對而立的盧幫主。
此刻,盧幫主穩坐一寬大的檀木太師椅中,雙手規整地搭在扶手上,微略收緊。骨節間的僵硬,暗瀉了他此刻激憤的心緒。他那細長而精亮的雙眸,微微瞇起,點點精光悄然流射。幾許哀容,毫無遮掩地隱現于眉宇間。其旁,一個身著喜服的高個男子,微擰濃眉,靜默而立。他憤然的目光,直露地向我射來。
盧幫主凝視片時,方徐徐開口道,“斐姑娘,方才去了何處?”低沉、渾厚的聲音,難覓一絲哀傷。
“適才覺得悶,便出外逛了逛。”平靜的話音,不見異樣之跡。
“是嗎?”沉緩的語氣,疑惑暗隱。
轉眼,他起身而立,徐步向我行來,“那可否解釋為何并無一個下人見你出入門庭?”說話間,目光一寒,冷厲之色,席卷滿面。
我不以為意地一笑,“眾人忙碌,何來閑暇眷顧我一個小女子?”說著,瞥了瞥盧幫主,繼續道,“再者,今日本也是沾了楊旭的光,方有幸前來。眾目相瞪,枯坐一室,煩悶也是常理,因此外出,本不足為奇。難不成,小女子一舉一動,必得稟報幫主之后,方可?難道這便是九龍幫的待客之禮?”說至此,一只寬厚、溫暖的大手,已經悄然撫至了我的腰間。
側目一望,哥哥已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我的身旁。
輕柔的擁攬中,一股似有若無的暖意,自后背襲來,
會心一笑,溫馨、甜蜜,在目光的撞觸和交揉間,泛漾而起。
盧幫主冷凝的雙目,緊鎖我片刻,方緩緩回道,“非也。只因小女盧嫣方才慘遭橫禍,故而詳加詢問。”
“哦?竟有這等事?”故作驚訝狀,望向盧幫主。
“不錯。”斬釘截鐵的話音中,憤恨和惱怒,似滔滔江河,洶涌而出。
稍適,他臉一沉,繼續道,“賊人潛入書房,盜走幾封密函,孰知為小女窺視,遂暗下毒殺。”說著,他回轉身,環望一下廳內數百眾人,“各位,爾等均為我九龍幫的上賓,前來光臨犬子大婚,實為我九龍幫之大幸。奈今日之事,實在蹊蹺。故而,只好為難各位,容許搜身。”說話間,他已經舉手抱拳,向眾人作揖,“如此所為,出于無奈,望爾等念在我花甲之齡,痛失愛女面上,多多寬諒!”
話音一落,廳內立時似炸開了鍋粥般,吵嚷不絕。“嚶嚶嗡嗡”之聲,環繞于梁。
“搜身?這豈非懷疑我等?”
“恩。確實不妥。可盧幫主,江湖鼎鼎人物,出此下策,也屬迫于無奈!”
“搜就搜!未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不過搜身,怕甚?”
眾人“唧唧喳喳”,議論紛紛。雖然皆有不滿,但均看在九龍幫江湖龍首之位上,也不敢過多計較。況,方才盧幫主那番言辭,卻也是令人情動心傷。
搜身?那我……
怔想間,心不由有些惴惴。手,已悄然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