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燈火通明,百燭礙月,晃似白晝。
萬千耀目之光芒,自瑩白的窗紙透射而出,瀉至廊檐下的青石磚上,映出片片橘色亮影。無數菱花影射其間,仿如一片盛開的花海。
方訊垂手恭立于門側,翹首張望著。轉眼,他急匆匆步下臺階,小跑幾步,來到我跟前。
“奴才方訊見過陛下?!狈接崨_我傾身施禮。
我搖搖手,并不言語,只是緩步繼續前行。
方訊跟在我身后,低聲說道,“人來了,在里面?!?
我點點頭,徐徐踏上石階。心下卻驀地閃過一絲惶亂:我當如何面對哥哥?又當如何正視自己對他的感情?愛之?恨之?
深嘆一息,卻依舊沒有決斷。然,此刻我已步上了最后一級石階,看到了殿內背手而立的哥哥。
數月不見,他更為清瘦。棱骨分明的臉龐,唯有那雙清亮、澄澈的黑瞳,一如往昔,熠熠閃亮。而那身白袍,此刻好似掛在架子上般,空蕩無依。
四目相對,千百情絲,結成萬千心結。
晴朗的天空下,那歡快的笑聲;
陰郁的皇宮內,相思綿綿,珠淚沾襟;
無盡的夜色里,纏綿旖旎,親密無間;
如帶長河之側,瑰麗朝陽之下,滔天恨意;
一幕幕、一景景,如潮奔瀉,顯現腦海。心下愛恨交織。若打翻了五味瓶般。
撇開目光,環望一番含元殿,大婚時那哀涼無奈、苦楚酸澀的情境又悉回于胸。
含元殿,自登基后我已極少用。一切陳設布置,還是往昔父皇在時的一般,古舊、典雅中透著點點華貴氣息。
斯時,點點恨意,悄然縈繞,彌漫胸臆。
心下一凜,冷然吩咐身后地含月和方訊。“關上門?!闭f罷,便舉步跨入了尺高的門檻。
款步而入,眸鎖后殿那色澤微暗的紅色幔帳,冷聲問道,“韓斐之,知道朕今夜為何詔你入宮?”
哥哥一怔,絲絲驚詫,自那雙黑黢黢的眸子迸射而出。轉瞬,他徐徐俯身施禮,“草民不知?!?
我轉過身。與之對面而立,直視著他那雙深幽似潭的眸子,一字一頓地說道,“侍寢!”
哥哥驀地增大雙眸。吃驚地望著我,連嘴也不自覺地成了一微小的“o”。轉而,一絲頹然,幾許凄傷,幾分刻骨銘心的痛。若迷霧般,盤亙而起,漫漾其眸中。
看著他的模樣,一絲不忍若流星般閃過心頭。
我轉過身,避過那抹刺痛我心的傷感,反問道,“不愿意哥哥垂著眼眸,一臉沉靜。細細辨別,方覺那黑濃的眉毛微略蹙起。一絲淡若云煙般地憂傷,隱匿其間。
屋內如水沉寂,唯有燭火“噼噼呲呲”地燃灼之聲,……
我輕嘆一息,打破靜謐,幽幽說道。“那可由不得你!”其實。我還想說,這也由不得我??山K究將余下的話。吞了回去。
“雪兒?!备绺缥⒀酆?,凄傷地望著我,“我……”
我搖了搖頭,望著雪壁上上自己那纖秀而憂郁的暗影,淡淡說道,“雪兒死了。在六年前大婚之日,便死了?!?
哥哥怔怔地望著我,驚詫、疼惜、斷人肝腸的痛,攸地若隆冬雨雪夾雜著,一齊閃現于黑瑩瑩的眼底。轉而,他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般,有些頹喪地垂下頭,喃喃道,“罪孽之重,難以消彌點滴。”說罷,他沉嘆一息,緊緊閉上雙眼,緩緩地解開腰帶。
簡短的一句話,若把利刃,捅刺著我的心,使其鮮血淋漓。緩緩闔上眼簾,盡力忍住那刻骨銘心的疼。
件件雪衫,無聲滑落,若片片白云,幽幽飄于地。
望著那一地的衣衫,望著那已變得十分瘦削地身體,心下一陣酸楚。絲絲不忍再難壓抑,若雪浪般,激涌而現。
既然六年前毅然選擇欺騙,那么又為何如此割舍不下?如此憂傷掛懷?
此時,我才驚覺,自己今日所謂的出于大義之考慮,不過是個借口,真正的緣由,還是因為我愛著他,既便他欺騙我,依舊深愛。
深嘆一息,輕輕揮手,“穿上吧!”說罷,緩緩走向了緊闔的門扇。
哥哥微愣一刻,徐徐俯身,拾起了地上地衣衫。
掀門的一剎,我驀地停住手,頭也不回地說道,“這段日子,你就在此住下吧!”說至此,猶豫一刻,又叮囑,“宮中險惡,多為小心,尤其注意太后!”說罷,就勢便要開門而出。
“可以問個問題嗎?”哥哥遲疑著,開口問道。
已經撫在門茬上的手不由停住,靜默一刻,卻并不答話,并非不愿意讓他問,而是心下已料知哥哥會問什么,只是并未思量清楚是否當告知詳情。
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改日吧!”說罷,打開門,跨出了含元殿。
“方訊,此處無朕之親筆,任何人不得進入,包括太后!”方一出門,便對守候在廊下的方訊吩咐。
“是,陛下放心,奴才明白。”方訊忙跨前一步,躬身施禮。
我點點頭,便慢慢舉步,向階下行去。
“陛下,那您……”方訊見我步下石階,躑躅地問道。
我緘口不言,只是邁著沉重的步子,一點點向下移動。
“去萬春殿?”含月試探著問道。
我搖了搖頭。
“那您想去何處?”含月一面為我披上披肩,一面關切地問我。
沉思片刻。方有了答案,“去兩儀殿吧!”
鉛灰色地天空,陰云密布,烏云壓頂。陣陣陰慘慘地冷風,拂過面頰,漾起點點透骨的寒意。
我緊了緊身上的披肩,摒棄了自兩儀殿至太極殿的捷徑,而是繞道至含元殿附近,再前往太極殿,以迷惑太后耳目。使其深信我昨夜留宿于含元殿。
“皇上駕到!”執事官尖銳的聲音,若根鐵絲般,直刺心底。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鄙碇魃娜撼?,恭謹地伏跪于地。
緩緩步入肅穆、莊嚴的太極殿,環視眾臣,陡然嗅到了絲絲異樣的氣息。
今日地太極殿內,朝野上下悉數到齊,尤其是那班兩鬢斑白、年事已高的王爺們,竟然無一人缺席。他們身著莊重地朝服,齊刷刷地跪在高階之下。不過。細看之下,便發覺其中少了一人----清德王。心下驟然明白一切,面上卻不動聲色。眾卿家平身!”我威嚴而沉凝地望了望眾人,莊重地坐了下來。
“有事稟奏。無事退朝!”執事官扯著嗓子,按例尖聲喊道。
“啟奏陛下,臣等有要事稟奏?!蹦且话嗬贤鯛敚积R跨出班列,躬身施禮。
我微垂眼眸。平冷地問道,“何事?”
斯時,年紀最長的福德王,上前一步,問道,“今早,臣等驚悉一傳聞,說陛下昨夜竟強納侍中韓浩飛的義子,不知可有此事?”聲音渾厚而低沉。質問之意潛藏其中。
我淡淡地點點頭,“不錯。確有其事。”說著,冷然一笑,“此事一夜傳遍京城,又能引來眾王爺關切,真真出乎朕之所料?!?
“請陛下遣回韓斐之。收回成命?!崩贤鯛攤冾D時“唰”地一下。一起跪下,朗聲請命。
“遣回?”我徐徐站起身。沉聲質問,“縱觀古今,有皇上家人,被遣送民間之理嗎?”說著,昂起頭,不屑地望了望那班王爺,“更何況,他才德甚高,文武雙全,朕甚為中意?!?
“陛下,那韓斐之雖為侍中韓浩飛之義子,但他爹娘不明,背景復雜,不適于留在皇上身邊。更何況,陛下初登基不久,應勤于朝政,不可荒廢國事。”陳辭在情在理,似乎盡心為國。
我徐徐步下高階,一面繞著幾位王爺慢慢踱步,一面不緊不慢地說道,“韓斐之爹娘早故,朕是知悉的。至于其背景是否復雜,朕雖不知,但他與朕自小青梅竹馬,朕對其人甚為了解。至于因之廢事,更是務須眾王爺多慮?!闭f至此,微微一笑,“先皇妃嬪三千,尚未荒廢朝政,朕不過多納一人,如何便會昏聵?再者,如果朕納此一人,便糊涂廢政,那么朝野上下納姬攬妾之人,豈不都是利令智昏之人?”說著,狡黠地笑了笑,“當然,眾王爺也不例外!”
幾位王爺聽罷我語,不由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正不知如何挽回這般局面,在班列末端,攸地走出一個人來。
“臣以為陛下此舉甚為妥當!”清朗地聲音,突兀地言論,讓大殿上下所有人不由側目而望。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細長臉,鼠眼塌鼻的五品官員,執笏傾身。
“為何?”我眸鎖此人,微蹙眉頭。
那人悄然抬眸,覷我一眼,兀自大聲說道,“自古以來,無后為大。陛下登基數年,尚無任何子嗣,膝下虛荒,再納一人,根本不為過。”
此人所言,看來在情在理,但細辯之下,不難發現獻媚之意。雖然我不喜歡他之言辭,但此人見風使舵、圓滑機敏,且敢公然對抗上官意,還是有可取之處。
“你姓甚名誰?官居何值?”面色一沉,有些不悅地盯著他。
“微臣張海山,戶部主事?!?
我點點頭,將這人牢牢記在了心中。
一直靜默不語地上官意,此刻悄然瞥了瞥張海員。一道精厲的光芒,仿若刀劍般,毫無遮掩地射了過去。
淡然一笑,朝執事官使了使眼色。其立即會意,朗聲喊道,“退朝!”
方自出殿,正欲穿過小門,回到太極宮后苑,準備前往萬春殿,看看上官旭。
今日早朝。張海山之論說,想必不日便會傳到上官旭耳中。這番說辭,對上官旭而言,是極傷自尊地,故而還是先行說清為宜。
方行數步,身后便傳來了一恭謹、肅嚴地聲音。
“臣韓浩飛有要事稟奏。”
停步回眸,只見師傅于我身后數步之遙處,稽首于地。
“何事?”我淡淡地瞅了瞅他。
師傅微微探頭,遲疑地望著我,幾分顧慮顯現黑眸。
“去書房吧。”我回轉頭。向書房走去。
待方訊將兩盞熱茶,擱置于窗下案幾、并退身掩上房門后,我方問道,“師傅所來。是為了師兄的事?師傅點點頭,“不錯。”說著,他一掀前擺,伏跪于地,言辭懇切地說道?!罢埍菹乱試聻橹兀不爻嫉牧x子?!?
“朕不懂師傅的話?!蔽覔u了搖頭,淡然地望著緊闔地欞窗上那秀麗、精致的花紋。
“陛下為何急詔他入宮,臣不明。但上官氏乃朝中第一重臣,其地位舉足輕重,萬望陛下三思。”師傅埋著頭,語重心長地勸說著我。
“第一重臣?”我冷冷一笑,“師傅現在也是朕的肱骨之臣。韓斐之入宮,豈非更好?”說著。不以為然地望著他。
“臣在朝僅僅數載,資歷淺薄,上官意身為中書令,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臣不及其絲毫。且,目下燕脂人一直虎視眈眈于我國。一場爭戰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若朝中局勢不穩。其勢危矣?!睅煾登f重而恭謹地稽首于地,力勸于我。
師傅所言,我怎會不知。怕只怕燕脂人尚未動手,朝中之內便有人已迫不及待、搶先下手,抑或里應外合,那情況豈非更加危險?
深嘆一息,沉凝不語。緩緩起身,踱到窗畔,推開了緊閉的窗扇。
絲絲冷風,爭先恐后涌入了本有些暖意的書房。只是一瞬,它們便緊緊地包裹了我,從領口、袖口鉆入了衣服,撫觸著我地肌膚,帶來點點透骨的寒意。
“陛下英明睿智,絕不會因私廢公、但有一事,臣不得不說。”說著,師傅膝行數步,來到我身后,沉重地說道,“六年前,義子欺騙陛下之事,并非他的主意,而是為臣和李將軍所迫。”
此語一出,若平地驚雷。
我驀地轉過身,驚詫地望著師傅,“所迫?”轉瞬,冷然一笑,“師傅,你若是想以此化解朕與你義子之間的怨恨,以服朕遣放之,無疑癡人說夢!”說罷,漠然地瞥了瞥師傅,繞過他,回到圈椅內,舉盞小啜一口香茶。
師傅伏地轉過身,喟然深嘆一息,對我說道,“陛下,可否將以下話談,當做師徒絮語?”
我放下茶盞,緩緩頷首,“好!”
“謝陛下?!睅煾翟偈┮欢Y,方徐徐站起身,對我說道,“陛下不信臣的話,情有可原。待臣與陛下講明其中緣由,相信陛下定能化解其中所有舊怨?!?
我點點頭,指了指幾旁的圈椅,“請師傅上坐。”
師傅踱著方正的步伐,來到椅旁,虛坐一角后,對我說道,“斐之的娘早亡,一直與他爹相依為命。他們走南闖北,只為尋找那把丟失多年的玄羽劍。在斐之十四歲那年,他們終于得到了玄羽劍地下落。他爹便前來京師,找到陛下地外公李將軍,當時李將軍因事不能離開,故而便讓陛下的舅舅李昭然,與之一齊前往。”
“舅舅?”我難以置信地望著師傅,心下狐疑:為何從小到大,皆未曾對我提過?
師傅重重地點點頭,“不錯。此事陛下可與李將軍證實。”說著,話鋒一轉,又繼續道,“雖然此番成功地奪回了玄羽劍,但斐之的爹和陛下的舅舅都遜命西域了。”說至此,師傅眉宇緊攢,眸色深暗。幾許蒼涼,幾許悲傷,若云煙般盤亙于黑漆漆地眼底。
“故而,你們便因此而逼迫哥哥,定不能為了個人情感,放棄唾手可得地雪琴,放棄即將到手地寶藏?”我微瞇雙眸,盯著師傅,心下卻依舊半信半疑。
師傅微怔片刻,慨然承認道,“不錯,確實如此。要知道,從前朝至今,已有不計其數的人,因之而前仆后繼,失去了性命。它,已不再是一把琴,一個寶藏那么簡單,它匯聚了無數人地性命和無數人地夢,故而絕不能因為個人的想法,而使之被廢止?!?
我眸光一寒,冷聲逼問,“那么得到它之后,你們準備如何?”
既是前朝遺留,那么數量絕非尋常,且定是為了復辟所用。這么大一筆財富,若是為居心不良之人獲取,定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師傅一聽,黯然垂眸。靜默片刻,方低聲說道,“此事還得斐之做主。”
“哼!關鍵之時,你便又將雪球推給了韓斐之!”我陰冷地瞅了瞅師傅,不屑地叱道,“若是他能做主,此番為何又為你們脅迫?”
師傅搖搖頭,“此事非彼事!一切還得公子說了算?!闭f至此,略頓片刻,方又道,“這是當初我們談好的條件。”說話間,愁思上眉,似也難以就此事絕然定奪般。
“哦?”
此話頓時引來了我的興致,讓我覺得需要重新審視哥哥了。不過,不管如何,單從師傅此番的神情看,哥哥此舉是有備而為,其意下之舉,應該不是復辟。
我面色稍緩,又問師傅,“那么當日你領我前去密室,為何不說明?”
前后時間不同,其意義絕對不一樣。
師傅沉嘆一息,慢慢說道,“斐之一直要臣隱瞞此事,并聲稱就算為你察覺,也絕不能道破一切。他擔心因為此事影響你我之關系?!?
淡淡地點點頭,面色平靜如水,而心下卻已感慨萬千,許許心緒若巨浪翻天。
哥哥多番委屈,卻依舊用心良苦,處處為我設想,其愛意,堪比天高,媲比海深。而我竟險些……怔想間,愧疚滿懷,盈溢于胸。
沉靜一刻,微略平緩一下激越的心緒,輕聲說道,“朕明白了。不過,朕還是不能遣放師兄?!?
“為何?”師傅緊蹙眉頭,詫異地盯著我。
“因為昨日午后,清德王向太后言明,希望朕指婚師兄和他的愛女寶儀郡主。”我微闔眼簾,徐徐道出事之起因。
“啊?”出乎其意料,滿目驚異。
我點點頭,“師傅放心,朕會妥善安排一切?!闭f罷,徐徐向書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