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日沉山,天色晦暗。
宮人提著八角琉璃燈急匆匆走過暗紅長廊,映出一路昏黃火光,若有若無,明滅在暗影深處。
“太后殿下,您要的東西,事成之后請勿忘記你的承諾。”江雙影將一疊字跡斑斑的紙交由蘇太后手中。
蘇太后命宮人接過,頓時喜形于色。
這疊紙自然不是一疊普通的紙,而是朝廷中的軍機名單。江雙影當(dāng)真是有這種本事,方入官場不出幾日,便弄到了這蘇太后所需之物,此刻這女人自是心下大喜,江雙影這步棋終究是走對了。
當(dāng)然,這還只是第一步,江雙影的最終任務(wù)是——兵虎符。
那是可以控制朝中幾十萬人馬的兵符,見符如見君主。歷代君王,只消是掌握住這要害之物,便可在朝中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至于君臨天下,也只是早晚的問題。
“江大人果真是哀家的得力助手,放心,事成之后,哀家定不會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
……
入夜,乾彬?qū)m內(nèi)燭光飄渺。
夏夜的蟬鳴之聲陣陣傳來,吵得人心煩意亂。
江雙影一襲墨黑官袍隱在黯淡燭火下,模糊了面容。
他俯身低頭,鬢間發(fā)絲垂下,狹長入鬢的眉眼輕抬,淡然看著這性情怪異女皇。
鸞音背對燭光,一襲月白稍顯晦暗,窗外婆娑樹影交織印在臉上,留給夜色一個略微落寞的身影。
“皇上萬歲,不知皇上深夜急召微臣到此,可有要事相告?”江雙影直起身來,眉峰挑起,口中雖說著恭敬的話兒,語氣卻是一分不屑,三分淡漠,余下六分,滿滿的冰冷。
“沒事兒,就不能召你嗎?你是朕的大臣,朕想什么時候召你,就什么時候召你。”鸞音眨了眨眼睛,抿著唇笑,隨即喚了一聲身邊的茉心。
茉心應(yīng)聲而來,纖纖手指輕執(zhí)瓷杯,斟了兩杯上好的千山白。酒是溫?zé)岬?,淡淡的白氣散在空氣之中,頓時馨香四溢,令人迷醉。
“朕是找你來喝酒的,朕和皇后鬧翻了,沒人陪朕喝酒?!丙[音執(zhí)起酒杯,一步一步走至江雙影身邊,月白長裙拖曳在漢白玉的地面上,隨步伐起了幾條褶皺,如一朵清新淡雅的百合。
江雙影聞言冷笑一聲,卻未曾伸手去接那元青花的小瓷杯。清淡的白氣繚繞在二人之間,恍若夢境。
“怎么,瞧不起朕?”半晌,鸞音眉梢一揚,唇線依舊上翹。
“不敢?!苯p影冷冷道。
“不敢?”鸞音踱步向前,伸出玉手,托起他邪肆的臉:“朕瞧你倒是敢得很。”
“皇上這是什么意思?”江雙影感到下顎被細膩的溫?zé)嵊|碰,順勢抬頭,與鸞音四目相對,語氣表情仍是不卑不亢,只是一絲凌厲之光自眼瞳散出,登時一覽無遺。
“唉……”不知為何,鸞音竟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嘆得極為凄涼,仿佛吹落了一縷塵埃,以致于使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眼前這位笑顏如花的皇帝,竟是個孤單之人。
她放下了托在江雙影下顎的手,眉頭輕皺:“江雙影,三歲識千字,五歲通詩詞,十歲精練八般兵器,自幼清冷孤傲,不可一世,曾與內(nèi)閣大學(xué)士相較量,并以一聯(lián)險勝,自此落得江大才子之名,二十四歲中得探花,次年冊封尚書,不知朕可有說錯說漏?”
聽聞鸞音知曉自己所有經(jīng)歷,江雙影一瞬間有些錯愕,隨即又恢復(fù)了往日平靜:“皇上說的并無錯漏。”
“那就是全中咯!”鸞音聞之眉頭舒展,又換上往日笑容,只是笑意清淡許多,她看著江雙影,眼眸深處竟泛起一絲淡淡憐惜。
江雙影被這目光看得極為難受,饒是他滿腹經(jīng)綸武功高強,甚至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卻仍是受不了鸞音的目光。那是一種站在亭臺樓閣之上觀望他人的目光,從世俗之中跳脫出來,笑看人間風(fēng)云變幻。
第一次,江雙影感到渾身不自在,也開始在心中暗嘆:這個皇帝,當(dāng)真不簡單……
“江雙影啊江雙影,”盯了他的臉良久,鸞音一字一頓道:“如你這般驚世駭俗之人,怎么甘心做權(quán)謀斗爭下的炮灰?又是什么使你成了炮灰?”
江雙影唇角彎起,干笑了幾聲,眸色凄楚,語調(diào)蒼涼:“皇上的話,恕微臣一個字也聽不懂?!?
“聽不懂也沒關(guān)系。”鸞音的目光穿過江雙影,飄向很遠,江雙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眼望之處,卻只是一樹桃花,滿目燦爛的緋紅。
是啊,炮灰……他怎么甘心做了炮灰。
他自幼孤傲,品行高尚,從不將名利富貴放于眼中,只求逍遙于四海,不求聞達于諸侯,如今怎會成了爭權(quán)奪利之人的棋子?此時此刻,連他自己都不由要嘲笑起自己。
“你懂愛嗎?”鸞音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么一句,似是在問江雙影,眼神卻飄向別處,并未落在他身上。
“皇上這是何意?”江雙影皺眉道。
“朕懂。”鸞音繼續(xù)自顧自地說著,神情愈見落寞:“……朕愛過很多人,只是他們都不愛朕。但朕仍舊很愛他們。”
“……正因為朕懂,所以朕以為,如你這種人,除卻愛,這世間再無任何事能將你牽絆,更無任何事能令你放棄自己多年來所執(zhí)著的東西?!?
“可是朕不了解,究竟是何等的愛,何等的人能令你如此,所以朕好奇得很,太后她究竟以什么來威脅你?”
“你不是不可一世文采超然的大才子嗎?既然是大才子,又怎能做了炮灰,難道你不認(rèn)為可惜嗎?為什么,你為了一份不知能否實現(xiàn)的承諾,放棄了原本堅持已久的東西?你何苦如此懼怕蘇太后的威脅,為此甚至迷失了自己?”
鸞音一連串說出這些質(zhì)問,頓感口干舌燥,呼吸亦漸漸有些急促,忙將手中清酒送入口中。
江雙影則登時啞然,原本波瀾不驚的眼神此刻有些震悚,面前連連喊累的女子令之驀然間既欽佩,又畏怯。
他沒有說,蘇太后更不會說。這一切的一切,均是憑借鸞音自己的推測,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居然全猜對了,分毫不差。
……
一時間的錯愕,使江雙影驀然怔在原地,幾欲石化。
但他不能輸給她。
良久,久的鸞音幾乎要打個哈欠,江雙影突然大笑起來,不羈而放肆:“哈哈哈,哈哈哈……皇上猜得好!只是你猜中又能如何?你猜中了,又能將我怎樣?我是孫丞相親保的尚書,就算你不畏懼孫丞相喪子后那歇斯底里的恨意,也得忌憚一下太后!她與公主手中七萬精兵,權(quán)傾朝野,你以為,以你的勢力,如今敢與之抗衡?哈哈哈……你也不過金玉其外,逞一時口舌之快,我何必怕你?我江雙影此生怕過何人?”
鸞音笑得越發(fā)自信,水般輕靈:“朕從未說過要將你怎樣,第一眼在朝堂上見到你,朕就知你是個人才,別人朕不屑,你,朕倒是很樂意奉陪到底。你可以將今日朕的這番話原封不動說給蘇太后聽,但朕相信你不會,因為江雙影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會知道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江雙影又是一怔,隨即沉聲道:“皇上若無事,微臣告退?!?
鸞音默然。
只是冷眼看著一抹暗黑身影漸行漸遠,唇角漸漸勾起。
沒錯,她看得透江雙影,亦看得透蘇太后,甚至于看得透蔚風(fēng),只是她唯獨看不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