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將近, 宮女太監們守在乾彬宮門前,分列兩旁,直挺挺地站著, 紋絲不動。
都是經過了嚴格訓練的宮人, 總能做到面無表情地站上一天, 用鸞音話說, 那便是如同一羣行屍走肉, 你刺他一刀他都不會動的傀儡。
不過人終歸不是傀儡,面上再冷漠,心裡仍會有著人的感受, 人的思維。
這不,噹一聲碗碟碎裂的聲音自蒙著蝴蝶紗的窗口傳出時, 宮人們心裡便開始直犯嘀咕。
想她鸞音是何等人物?一國之帝。即便是再胡鬧再瘋癲再無所事事, 也仍舊是玄國的王, 地位至高無上且不可動搖。但就這樣一個人,偏偏對一個不知名的年輕男子溫柔妥帖。
鸞音將江夜捉來之後, 便日日將他關在寢宮中,每日晨曦便親自帶著一盒食物進入,然後便是爭吵聲,嘲諷聲,接著是玉碟玉盤碎裂的聲音。日復一日, 周而復始。
對此, 心性浪漫的宮人甲心白:那男子肯定是皇上喜歡的人, 否則怎會爲之放下一國之君的驕傲, 日日茶飯送之?
而相反, 心思周密的宮人乙心白:那男子定然是掌握了什麼嫵國要秘,關乎國家社稷, 所以皇上不打算硬來,準備將其感化,以便從他口中套出。
更有甚者,小氣世故的宮人丙心白:爲了什麼不重要,就是可惜了那些玉碟子玉碗,若是偷偷運到宮外賣了,倒是能值不少銀子。
如此幾日,也沒人知曉這個中道理。
“喂,你又打碎了朕的一個上好的白玉碗。”乾彬宮中,鸞音翹著二郎腿坐在紅木椅上,極爲疼惜地撫摸著一塊破碎的白玉,心疼不已的樣子與那襲華貴衣裝極爲不符。
對面的江夜依舊被捆在木椅上,正對鸞音,清秀可人的面容因狠辣的目光而褪了色,幾日的絕食使之面相憔悴,肌膚蒼白至透明。
“咳。”鸞音歪頭看了看江夜,柔柔嘆出一口氣,深感無奈:“你打碎了朕的東西,朕沒瞪你,你反倒瞪起朕來了,什麼世道。”
江夜也惱了,狠狠道:“不必胡言亂語,有種你就放了我!”
鸞音聞言輕笑一聲:“你沒看到吧?朕的皇后都跑了,誰去跟朕有種?你嗎?”
“你……”江夜氣急,臉色漲紅,一時間卻也無言以對。
鸞音瞧著他那副窘態,心中便甚感好笑。只見她掏出玉骨折扇搖了一搖,一臉得意道:“所以說,朕沒種,不放。”
“你……你這無賴的女人。”
“說的不錯!”鸞音笑吟吟地湊近江夜,眉目生花:“你家仙子姐姐我就是無賴,不過縱使再過無賴,也一樣有人愛。”
“呵。”江夜輕笑一聲,眉梢一挑,似是嘲諷:“如你這般,誰會愛你?”
“不就是你咯?”鸞音嘻嘻笑道。
江夜的眼神一瞬間愈發狠厲,似乎要從明眸之中噴出火焰,燃盡面前嬉皮笑臉的女子。
“朕無情朕無恥朕無賴,不過你們都喜歡朕,唉,真是沒法子呀……”鸞音裝模作樣地嘆著氣,搖著扇子坐在一邊,一副誓將無賴進行到底的架勢。
江夜冷笑一聲,眼珠一轉,突地壞笑道:“沒錯,誰都喜歡你,任何人都愛你,當然也包括你那做夢都想將你滅了的皇后。”
鸞音聞言笑容凝固,目光漸漸冰冷,搖著扇子的玉手滯在半空,微風掠過,稍有些寒涼。
江夜的一句話戳中了她的痛處。精心佈局,步步爲營,最終令蔚風落入自己的圈套,將其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再置之死地而後生,這究竟是不是鸞音想要的結果?圍場過後,她從未派人追擊過魏國教徒,更未爲難過蔚風,但蔚風卻始終藏身於千里之外,離她有千步之遙。
她本以爲一句情話能換回一顆心,但此刻看來,她是不是算來算去,唯獨算錯了這一步?蔚風……是不是鐵了心要與她抗衡,再無回頭之路?
江夜眼看鸞音的臉色籠上一層霜寒,心中升起一絲報復的快感。他挑眉看著鸞音,脣角微勾,戲謔道:“怎麼,說到痛處了?你看,這人呢,有些時候不能太過自負,否則很容易栽的。”
“你說夠了沒有?”鸞音音色漸冷,心中卻似是被什麼狠狠紮了一下又一下,一直扎到傷痕累累。不是爲自己,而是爲江夜。她不願相信,一個純真可愛的男子原是今日這副尖酸刻薄的嘴臉,人性,是不是當真可以僞裝到如此滴水不漏?
“我還沒說夠。”江夜繼續嘲諷道:“你喜歡笑,喜歡鬧,其實內心卻並非真正快樂。你不承認沒關係,只是我卻會覺得你很虛僞。你在意情感,你渴望慰藉,那又怎樣?你的父皇討厭你,你的皇妹想殺你,你的皇后更是機關算計只求奪了你的國。枉你自認聰明絕頂,到頭來卻空得了這國家。守著這泱泱大國,人卻成了一副行屍走肉的空殼子,用笑容來僞裝內心的悲哀。”
“朕警告你,再說下去你會很慘。”鸞音的眼眸越發深邃,漆黑一片,一眼忘不掉盡頭。江夜對上那雙寒芒閃爍的眸子也微微一震,但仍強裝鎮定,不願暴露內心的恐慌。
“呵,事到如今我還怕你嗎?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他彎起嫵媚的脣角,笑意輕靈。
“小弟弟,勸你不要惹惱了朕,否則朕不殺你,一樣可以令你閉嘴,你還不如趁早閉嘴,免得待會難堪哦。”
江夜哪裡肯受鸞音的要挾,仍舊自顧自地說道:“玄鸞音,其實我是同情你,知道你爲何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嗎?因爲你玄家世代作惡,你父皇殺戮無數,你這是報應,是報應!”
話音未落,脣上便傳來一陣溼熱,馨香溫暖,柔情蜜意,一瞬間涌上心頭。江夜的頭腦霎時一片空白,眼前一切模糊起來,只瞧見一雙珠圓玉潤的笑眼,放大在驚愕的臉前。
鸞音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輕輕吮吸上江夜伶俐的脣,她用這種方式打斷了江夜的冷嘲熱諷,使之難以言語。
龍涎香氣淡淡飄蕩,恍若夢境,醞釀在迷醉的空氣之中。
本該是處於對立面的兩人此刻卻深深吻在了一起,江夜是被反手綁在椅子上的,所以鸞音是半彎著腰吻上他的脣,將半個人的重量壓在江夜身上,這一吻也就尤顯得深刻。
江夜神情迷離,心潮澎湃,一瞬間竟流醉在這荒唐的一吻中。待清醒過來之時,早已怒火中燒。他拼盡全力甩開鸞音,沉重的喘息聲透露出他的憤怒。
此吻對他而言已是畢生恥辱,但更令他慌亂的是那脣與脣相碰的美妙滋味。
“嘻嘻,還能再說嗎?是不是該閉嘴了?”鸞音痞笑著挑起他的下巴,眼眸微瞇,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起他。
江夜當真不知鸞音會來這一招,也便真的什麼也說不出,只能惡狠狠地瞪著鸞音,宣泄心中的憤慨。
鸞音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清清淡淡的。
“別這麼看朕,小心朕會愛上你。”氣息噴吐過來,一點點舔舐著江夜的心。
摺扇輕搖,大步離開,依舊是一副不羈之態,全然不顧屋中男子已淚水盈眶。
鸞音走至宮門口,衝著守候多時的三個宮人揮了揮手:“大家都到屋裡去吧,看著點裡面的小弟弟,人丟了拿你們試問哦。”
“是,奴才遵旨。”
宮人甲乙丙見流音離開,便奉了命走進宮內,一個個低眉順眼地看著椅子上的江夜,目不轉睛。
門窗緊閉,燭火飄渺,富麗堂皇的乾彬宮刺得人睜不開雙目。
氣氛靜謐而詭異,少了流音的宮殿一瞬間變得死寂,彷彿沉沉睡去,毫無生機。
不知是宮內過於燥熱,江夜與宮人甲乙丙大眼瞪小眼地瞪了片刻之後,臉色泛起潮紅,細密的汗珠籠上額頭,一顆顆晶瑩剔透。
忘懷了方纔的我衝動,江夜開始冷靜地思索起現如今的情形。
哥哥歸順於鸞音,自己又落入鸞音手中,指望鸞音能自動放了自己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鸞音爲人狡猾多端,做事不按常理出牌,若想與她鬥法,當真是難上加難,但若要與這幾個呆頭呆腦的宮女太監們鬥呢……此刻正是大好的機會!
江夜心頭一動,一計便生成。
只見他先是皺緊眉頭,咬住嘴脣,佯裝出一幅痛苦之相。
宮人們不明就裡,皆慌了神,紛紛俯下身子詢問原因。
“胸口……胸口好痛……”江夜垂下頭去,□□出聲,身體因劇烈“疼痛”而微微顫抖,本就細密的汗珠自發梢滴下,只見他手指緊扣椅背,貝齒將脣咬破,勾出一縷淡紅的血絲,讓人見了便心生同情。
如此痛楚,豈有不放之理?
衆宮人對於突發狀況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相信眼前淚水橫流的男子。
若是放了,他萬一跑掉那便遭了。若是不放,萬一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那也是掉腦袋的罪名。
是放,還是不放?
江夜脣角不易察覺地勾起,決心將戲進行到底。
他開始弓起身體,不住向前撲,細嫩的肌膚被繩索勒出血痕,皮肉撕裂的劇痛使他當真顫抖起來,但卻仍舊強忍著掙扎,口中不住哀求。
這一次,倒真是將宮人甲乙丙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江夜見他們遲遲不動,便咬了咬牙,身體狠狠一掙,連人帶椅子重重摔到堅硬的漢白玉地上,隨著“砰”的一聲巨響,身體與地面親密接觸,登時如散了架一般,痛徹心扉。
“救命,快救救我,我痛,好痛……”
這回他是真的痛了,方纔那一跤委實摔的不輕,這些年他雖裝瘋賣傻,倒也養尊處優,並未受過什麼大罪。
漢白玉地面冷硬堅實,徹骨寒意順脊樑攀爬而上,江夜知道,自己這肩背臂膀明日必要淤青一片,額角也因撞擊而破了皮,血絲眼眉骨徐徐流下。然而他此刻顧不得這許多,唯有躺在地上輾轉掙扎,倒也真疼成了面無人色。
“救我,解開我,我不行了,喘不過氣……”
衆宮人驚呼,眼見江夜虛弱的身子翻滾在冷硬的漢白玉磚上,顧不得再多思索,只得去慌亂解開其身上繩索,唯恐江夜在繩索的束縛下傷到自己。
繩子解開一瞬間,像是全身的桎梏在剎那消逝無蹤,江夜感到周身從未有過的輕鬆,連帶幾日來的痠軟及掙扎碰撞後的疼痛,都被這片刻的解脫給一股腦兒地打散。
他緩慢起身,揉著被撞痛的手腕,輕笑著去看目瞪口呆的宮人甲乙丙。
饒是最愚笨的人,也能夠看得出他眼眸裡迸發出的狡黠與得意。
一抹清冽的冷光,明晃晃地倒映在宮人們的眼底,如同寒冬臘月天裡亂飛的冰片,犀利地帶出他們心底最後的絕望。
這是對於一時衝動的悔恨。
只見江夜飛速岀指,先是連點了宮人甲乙兩處大穴,又左臂一勾,輕而易舉地將宮人丙勾到自己面前,微瞇著眼看他:“喂,可不可以帶我出宮?”
宮人丙的身子很自然地打了一個冷顫:“不……不可以,皇上會斬了奴才的腦袋。”
“哦。”江夜點了點頭,“可若是你不帶我出宮,我現在就會摘了你的腦袋,就像這樣……”言罷,他將手置於宮人丙頭頂。
宮人丙被這隻突然而來的手驚了一驚,哇哇大叫起來。
江夜一滯,忙捂住他的嘴。
然而,江夜總歸是年級太輕。
他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雙手始終在輕微顫抖,心底亦是寒涼一片。這一刻,他深深曉得,形勢嚴峻,已容不得他出任何差錯。因爲此時此刻,縱使是一個小小的紕漏,也可能使之永久地陷入鸞音的深淵中,再無翻身之日。
殺不了鸞音,還要日日面對她,被她所折磨。
這對江夜而言,比死更加痛苦。
“聽著,只要你帶我出宮,我絕對會保你不死,並護你安全逃離皇宮,否則……”他的手在凌亂的髮絲裡使了一把暗勁兒。
“啊……好!”宮人丙早已嚇破了膽,只求能保住性命,哪裡還顧得什麼忠孝之義,僅是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江夜這才慢慢放下擱置在宮人丙腦門兒上的手,將其狠狠向前一推,壓低聲音道:“走!”
宮內迴廊漫長,燈光幽暗。
江夜換了身太監裝,躬身跟隨在宮人丙身後,緩步向前行去。
他的一隻右手,深藏在深藍色廣袖中,卻從袖口處暗自伸出了一根沾了毒的細針,輕頂在宮人丙身後。
細針不長不短,力道不大不小,只消再推進丁點兒,便可令宮人丙瞬間斃命。
一路短途極其微妙,這二人,互相牽絆,互相鉗制。
江夜冷汗漸冒,一絲一縷自額角處滲出,微涼的空氣使之心緒紊亂。此時他唯恐宮人丙突然就變了卦,他若是變卦,那他便會萬劫不復。
宮人丙更是顫顫巍巍,生怕江夜一個不小心,將那根劇毒的細針刺入他的肌膚。
常言道,失節是小,失命是大,他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宮人,但這大千世界,花花塵世,總是還未過夠的。有許多事情還未做完,有許多的人尚在牽掛,他確是不想早早便赴了黃泉。
二人路經宮門時,總共被三道衛兵攔了下來。
宮人丙無一例外地出示了腰牌,並指明江夜乃新進宮的太監。
侍衛們也瞧江夜一臉年輕,面目清秀,也只道是因家貧入得宮來的小子,又因宮人丙平日裡處事世故圓滑,在宮中交情甚廣,也就不曾過多刁難,直接開門放行。
若不是被鸞音活脫脫地關了幾日,江夜是決計不會對陽光產生此等眷戀的。
就在出了宮門的下一刻,四面圍牆瞬間消失,天空一清如洗,明亮的打碎了宮內沉重的壓抑。
人們常道,這皇宮是仙境般的地界兒,許多人削尖了腦袋,不擇手段也要擠進那一畝三分地裡。
可進了宮的人呢?卻拼了性命也要逃脫出來。對宮中人而言,那可並非是什麼仙境,最多算是團華麗灼熱的火焰,靜靜燃燒在瘋狂流傳的慾望深處,等待一隻只迷亂的飛蛾撲身前來。
吞噬,滅亡。
江夜是顧不得多加感慨的,僅是繼續用銀針頂住宮人丙的腰背,挾持其繼續引路。
宮人丙心中連連叫苦,又不敢多說半個字,只得強忍虛脫繼續前行。
直到行入一處隱秘樹林,兩人這才停了步子。
林間漆黑一片,枝葉繁盛,遮天蔽日,清冷湮滅了方纔的暖意。昏暗靜謐中,偶有鴉雀飛過,發出幾聲蒼涼的啼鳴。
江夜環顧了四周幾眼,確定毫無危險後,纔將宮人丙狠狠向前推了一把。
宮人丙踉蹌幾步,撲通一聲跪倒在江夜面前,連連叩拜道:“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小人只是一介卑微奴才,家中尚有爹孃幼弟需要奉養,求公子大發慈悲,饒了小人一條狗命。”
江夜聞言,目光逐漸收回凌厲。
他本是有意在事成之後,殺了宮人丙,以求滅口。但此時,聞聽宮人丙此人境況,卻怎的也下不去手了。
就像是被一種莫名的情感凝固而立,林中的落葉被衝擊地紛飛下來。
誠然,宮人丙求饒的手段並不高明,但卻很意外地觸碰到了江夜的心。只因他說了幾個令之刻骨銘心的字眼:爹孃,幼弟。
這些字眼總會令江夜想起很多,憶起無數過往。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再強悍的人,也總會有脆弱的死穴,況且是一個年紀尚輕的苦命人。
“你走吧。”江夜閉了眼,將銀針向外一甩,那銀色的明亮便彈落在雜草中,失了蹤影。
宮人丙愣了一愣,然後像撒了歡的兔子一樣,向著林外奔去。
江夜嘆了一口氣,不知是爲自己的優柔寡斷,還是在爲今後命運的迷茫。
正待這時,只聽得“砰”的一聲,一隻頭顱盤旋著自半空飛來,環繞之間,帶出濃重血腥,紅點子濺了遍地野草。
之後,那顆頭顱便沉重地撞擊在了一顆參天樹幹上,一聲決裂聲後,腦漿四溢。
即便是這般慘不忍睹,江夜仍可依稀看出,那顆是宮人丙的頭顱。
“誰?”他登時大驚,細眉蹙起,心底被一陣徒然而生的恐懼瀰漫充盈。
如此狠辣的殺人方式,除卻那人,他再也無法想象出這世上還有別人。過往噩夢般的侵蝕而來,無數片段重新組合,滋生瘋長成腦海中的記憶樹。
那個人……那個人……
江夜永世也忘不掉的那雙嗜血的眸子。
蘇,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