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 伊人獨坐,半邊新月掛在夜幕之下,色澤溫潤, 淡淡的, 仿佛一個未醒的夢。
鸞音坐在濺血的青草之上, 依舊是那一副笑盈盈的神情。她抬頭望著弦月, 眼眸漸漸泛起一層水霧。
曾經的縱容, 曾經的愛意,都在頃刻間化為了虛無,飄渺在云煙之中, 伴著這次血腥的屠殺永久的消逝。鸞音曾經不信命,如今卻不得不信, 她的性子與他的性子, 注定他們將走到今日這一步, 避無可避。
蒼涼的夜色里醞釀著嗜血的氣息,遠遠聽到身后傳來的腳步之聲, 步履沉穩(wěn),鏗鏘有力。
頭也沒回,鸞音便淡淡笑道:“雙影,回來了,圍場局勢怎樣了?”
“蘇太后一黨全部殲滅, 魏國邪教徒部分逃竄, 但基本成不了氣候。”江雙影沉聲道。
“哦, 這樣子啊……那真是該謝謝你, 雙影, 你真是好人。”鸞音支頷望著天空,語調輕柔的仿佛情人間的溫言細語。
江雙影一滯。鸞音極少這么說話, 平日里見慣了她的大大咧咧嬉笑怒罵,此刻的她反倒讓他心底升起一陣疼惜。
鸞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背對著他道:“朕不會傷心的,該來的總是躲不掉,朕既選擇了面對,就不會后悔,況且,這場游戲朕真的玩的很開心。”
“他呢?”沉默了良久,江雙影突地問道。
“誰啊?”鸞音佯裝糊涂。
江雙影望了一眼地上的血跡,眉頭微皺:“走了還是被你殺了?”
“走了,被四個魏國教徒救走了,朕打不過他們,只好放他走了。”鸞音語氣平淡,仿佛在說著一件極為無謂之事。
江雙影的眉頭皺的更深。
經過方才的觀戰(zhàn),魏國教徒的武功有幾斤幾兩他看的很清楚,憑鸞音的武功底子,別說是四個,哪怕是八個也很難從她手中將蔚風搶走,除非她是有意放他一馬。但是他不懂,不懂鸞音為何設下了這個套,還要將蔚風放走。其實鸞音也不懂,但只在那一刻,她卻本能地放開了緊抱住蔚風的手,將他們最后的交集放開,釋放他的桎梏。她只是……不愿讓這牽絆越來越深。
“皇上,恕微臣直言,放虎歸山留后患。”
“呵。”鸞音輕笑了一聲:“朕從來就不怕什么后患,不放了他能怎樣?殺了他?坦白說朕做不到。還是將他永生永世地囚禁在身邊,愛不能愛,恨不能恨,一生折磨對方折磨自己?”
鸞音很少這樣坦白,她總是將心藏在心底,藏得很深。但此刻她雖沒有承認對蔚風的愛意,卻在話語之間已將心事表露無疑。
下一刻,江雙影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不是為了鸞音,是為他自己。
這一種隱痛,令江雙影心頭猛然炸開一句話,這句話已埋葬了很久,或許在歸順于鸞音那天便已種下萌芽。只是他從內心深處不愿承認,更不愿說出口。但如今,他聽聞鸞音如此在意蔚風,竟是如此悵然若失。
深吸一口氣,江雙影努力令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和,“皇上,你當真如此在意皇子封?”
鸞音低眉一笑,眉目間有些許罕見的憂傷,“朕不是在意他,而是……這世間,唯獨他,是能牽動我喜怒哀樂之人,若沒了他,我便能做到真正無情,真正無懈可擊。”
江雙影微微一震,一時間竟失了言語。
鸞音卻在這時冷哼一聲,像是十分不滿,“我說江雙影,你可真夠煞風景,朕今日大獲全勝,你非但不說些好聽的話,還總挑這些糟心事來說。”
“是臣今日多話了。”江雙影忙收拾心情,肅然道:“皇上,是否去圍場內查看戰(zhàn)況?”
“好啊,畢竟游戲還沒結束呢。”鸞音嘆了一口氣,跳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而后步履如風:“走吧走吧。”
江雙影不知為何鸞音要說游戲還沒結束,這一戰(zhàn)他們甕中捉鱉,打的可謂極其漂亮。但他沒有問,還是緊跟其后向前走著,心中無端盼望鸞音能回頭看他一眼,因為自始至終鸞音都是背對著他的,所以他聽著她無所謂的語調,卻看不到她無所謂的表情,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所以不知那張臉是不是也如同語氣一般,事到如今還帶有笑意。
可鸞音終究是沒回頭,只是一步又一步向前走,朦朧的月色之下,只余一抹修長落寞的背影。那背影被往日清瘦許多,越發(fā)有些凄清寂寥之感,仿佛她從頭至尾便是孤獨的,從來都是一個人,天大地大,無人相伴。
……
狩獵場上,一片狼藉。
金戈鐵馬只是馬革裹尸。氣氛凄楚異常,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兵器散亂了一地,無數尸體橫于亂石之中,觸目是一片刺目的紅色,漫漫無邊,染遍了整個廣闊的狩獵場。樹梢上傳來幾聲斷腸的鴉鳴,嘶啞到令人心悸。
這些尸體,有的是魏國教徒的。一心為復國,執(zhí)著己見,至死不渝,最終卻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也有的是蘇太后一黨的手下,他們多半是為了名利,亦或者是為了最親的人,但結果卻是一樣的。
一場戰(zhàn)爭過后,什么也沒剩下。
任你野心勃勃,到頭來不過一捧黃土,一場空夢。
江夜蜷縮在角落里,怕是被嚇到了,江雙影為他點了個火堆,此刻他正縮著腦袋使勁在火堆旁搓著手。
“恭喜皇上,此戰(zhàn)大捷,達到了預期的目標。”江雙影俯身道。這一刻,他終于看清了鸞音的表情,鸞音是在笑,卻笑得非常淡薄,仿佛是看破后的寥落。
“是啊。”鸞音微笑著搖了搖玉扇,掃了一眼遍地尸體:“可惜這本不是朕要的結果。”
江雙影聞言微微一滯,頃刻間,他像是也懂了她幾分。
鸞音步履輕快,走到江夜身邊,江夜似是沒有發(fā)現他們,仍舊直愣愣地瞪著灼熱的火堆,火光飄渺,鬼魅一般隨風閃動。
鸞音悄無聲息靠近江夜,突然惡作劇似的附在他耳畔大叫一聲,江夜一驚,猛地抬頭,正對上鸞音那雙珠圓玉潤的笑眼。
“仙子姐姐?”江夜抿著唇笑,澄澈的眼眸里洋溢著難掩的喜悅,與此刻壓抑沉寂的氣氛相抵觸,仿佛是一抹刺入黑暗中的光芒。
江雙影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脫下鎧甲,為江夜披上。
鸞音心中一暖,這是親人之間最真摯的情感,毋須多言,只消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便將無盡的溫情蔓延開來。有時她也會渴望這種溫情,但這似乎離她太遠,自小便追求真摯的情感,追求到了如今,似乎也沒什么值得追求的了。
“哥,這里好多人呢,他們都不會動了。”江夜嘀嘀咕咕,還妄圖將肩頭不甚舒適的鎧甲卸下。
“因為他們都死了。”江雙影道。
“咦,死是怎樣的?”江夜忽閃了狹長美目,“哥會死嗎?仙子姐姐會死嗎?”
“到最后,我們都會死。”江雙影溫和一笑,又替他將披風緊了一緊,“但在此之前,我們還會走很長一段路,會陪伴你,直到你認為再無遺憾。”
不知為何,在說完這些話后,江雙影忽而感到江夜的眸子有些黯然,一瞬即逝,短的令他以為,那是個錯覺。
“小夜,你可能聽懂我說的話?”江雙影詫異之中,又有三分希冀。
“當然懂啦!”江夜一派天真無邪,連連拍手道:“那我不要死,我們都不死,永遠都要在一起呀!仙子姐姐還說,要教我練可以飛的武功……”
他還在絮絮不止,希望之光卻已經從江雙影心中熄滅,他知道,自己是多想了,小夜的病已陳年舊疾,大約此生再難康復。但也無妨,有自己這個大哥,總能護他一世周全。
“雙影,啟程之前去圍觀外瞧瞧如何?”鸞音突然開口,有些突兀地打斷了他的思緒,“免得有埋伏,朕好不容易打了回勝仗,班師回朝時再落入陷阱,豈不成了大笑話?”
“陛下深思熟慮,微臣這就去。”江雙影聞言不敢耽擱,立即別了鸞音,便去圍場周邊查探。
他離開后,鸞音則坐到了江夜身旁,與之同烤起了火,溫暖的氣息繚繞在二人之間。
“你知道嗎?”鸞音似笑非笑望定江夜,“我是故意將你哥支走,我想,也許你會有話對我說。”
“嘻嘻……”江夜看著鸞音癡癡地笑,十足是個瘋傻男子的模樣。
“現在不說,一會兒可就來不及了。”
“仙子姐姐……我要吃糖葫蘆!哈哈哈哈。”江夜扯了鸞音的袖子,左搖右晃。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鸞音無奈翻了白眼,指了指遍地的尸體:“你很開心嗎?不會怕嗎?”
“是啊。”江夜點了點頭:“我每天都很開心呢,要是仙子姐姐能天天陪著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鸞音別過臉去,心思萬千,最終幻化成一句話:若這笑容不是偽裝而來,那該有多好……
不過人人都在偽裝,人人都在演戲,世相百態(tài),真實面容卻少之又少,虛偽的面具則越來越多。
誰,又能一直笑下去……
烤了一會兒火,鸞音心中開始釋然,她站起身來,揮著袖子喚了一喚不遠之處的江雙影:“喂,雙影,玩夠了,咱們回宮!”
江夜面上仍在笑,抬起頭望鸞音的背影,仿佛若有所思。
“是,皇上。”江雙影聽到她的呼喚,便邁步走來,黑色身影如青峰翠柏,在朦朧月色下異常堅毅。
鸞音跳到江雙影身邊,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走!”
正待這時,方才還笑顏如花的江夜眼中驀然閃過一絲狠厲,澄澈的眸子一瞬間變得深邃,散發(fā)出與往日大不相同的光芒。只見他一躍而起,一把執(zhí)起身旁散落的兵刃,對著鸞音的背影一劍刺去!
利劍破空,帶出一道紫藍色寒芒,如閃電一般筆直地刺出,那赫然是武功高手的招式。霎那間平靜下來的圍場殺氣騰騰,那一襲暗紅短衫飄蕩在夜風之中,帶著無限的仇怨疾速飛掠,宛如烈焰飛火!
“玄鸞音,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你以為,你今日還能活著走出這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