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峰在明國與雪峰齊名,卻是截然相反。
雪峰山頂終年積雪,白皚皚的一片,湖泊結(jié)著碎冰,湖中一朵朵淚荷燦爛綻放,聖潔且?guī)еf不出的妖嬈與美麗,鮮有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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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玉峰上四季如春,百花齊放,感覺不出明國冬日的半點冷寒,是隱士修身養(yǎng)性的理想居所。
一行人到達(dá)玉峰山下,侍衛(wèi)長候在車外,恭恭敬敬地稟報,並等待下一步地請示。
內(nèi)裡悄然無聲,以他的耳力,只聽見一絲若有似無的綿長呼吸。
看來,新皇后的病癥,顯然比他們想象中要嚴(yán)重。
侍衛(wèi)長不過略略失神,下一瞬間,凌厲的氣勢迎面而來,震得他倒退兩步,堪堪穩(wěn)住身形。
微微驚惶地擡眼一看,卻見一身白衣的蕭太傅,雙臂抱著皇后,緩步走下,眉宇間盡是對他擅自探詢的舉動甚爲(wèi)不悅。
纖瘦的女子隱在厚實的殷紅披風(fēng)內(nèi),侍衛(wèi)長不經(jīng)意間仍可瞥見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心下稍稍一顫。
蕭霖一雙冷眸掃了他一眼,淡淡道:“護(hù)送到此便可,你們這就回宮覆命?!?
侍衛(wèi)長回過神,挺直腰板恭謹(jǐn)?shù)毓笆值溃骸盎靥荡笕?,屬下等就在此地駐紮嚴(yán)守,免得有人對皇后娘娘不利?!?
這亦是君於遠(yuǎn)的意思,洛城雖離玉峰不遠(yuǎn),若真出了事,救駕不及,倒黴的也是他們這些護(hù)送的侍衛(wèi)。
倒不如長期留守在山下,免得閒雜人等上了玉峰驚擾了兩人。
“隨便你們,”蕭霖冷哼一聲,擡腳便往山上走去。
侍衛(wèi)長被他周身的氣勢所懾,不敢忤逆這位太傅大人的意思。蕭霖的武功遠(yuǎn)遠(yuǎn)在其之上,侍衛(wèi)長自然也不會自討沒趣。沒有跟隨在後,只目送兩人遠(yuǎn)去,這便轉(zhuǎn)身安排起五百侍衛(wèi)駐紮的一干事宜。
心裡卻有一絲疑惑閃過。
被太傅抱在懷中的皇后,始終沒有出聲,莫不是……
蘇言睡得很沉,蕭霖小心翼翼地抱著,仍是避免不了一些顛簸,她卻一直沒有任何動靜。
她已經(jīng)虛弱至此,連保持清醒亦不能了麼?
蕭霖一步一步地往山頂走去,腳下的步伐輕盈,心底卻越發(fā)沉了下去。
玉峰並不算高山,費了大約一個時辰,兩人便站在了山頂之上。
一如想象中的美麗,風(fēng)景如畫,仿若世外桃源。
數(shù)年前的一場浩劫,並沒有在這處留下殘留太多的痕跡。
當(dāng)初先帝剿殺神醫(yī)一族,亦不願給旁人留下把柄。所有的屍首被清理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房屋焚燒殆盡,不留下一片衣角。
這些年,燒盡的碎屑早已入了土,化作了春泥。原該寸草不生的地方,長起了大片的青草與野花,在微風(fēng)中微微搖曳,散發(fā)著若有似無的怡人清香。
蘇言孱弱的身子不能見風(fēng),雖然此地溫暖如春,夜裡甚涼,她也要受不住的。
蕭霖尋了一處乾燥卻不大的山洞,抱著她便走了進(jìn)去。
撿了些乾柴,他身上又帶著火石,很快火堆便燃了起來,映著蘇言慘白的臉,居然透出一絲橙色的暖意。
似是讓她的面頰,也染上了一分若有似無的紅暈。
蕭霖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此乃譚司浩偷偷送來的。裡面是一味常見的藥,並非解毒,而是緩和痛楚之效。
蘇言體內(nèi)的毒,只會愈發(fā)吞噬著她的身子,蠶食她的性命。
即便無法救治,總歸要讓她好受點,不用在痛苦的折磨中慢慢死去……
單手託著蘇言,蕭霖指尖在她雙脣中一動,就將藥丸塞了進(jìn)去。
而後,輕柔地攬著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身上。
蕭霖孑然一身,懷裡除了火石,就只有這瓶藥,沒有帶任何的乾糧和清水。
不是篤定玉峰山上會有這些,亦並非他遺忘了,而是他根本就未曾想過要攜帶至此。
只因譚御醫(yī)斷言,蘇言的性命不會超過七日,亦或會更
短。
想到這裡,蕭霖攬著她的臂彎不由一緊。
蘇言的臉頰貼在他的脖頸,微弱的氣息輕輕飄來,令其狂跳的心終於慢慢緩了下來。
蕭霖回想起當(dāng)初在街頭救起她時,只是個瘦小的孩童。抱在懷裡,腳上有傷,因爲(wèi)失血臉色發(fā)白,呼吸細(xì)弱,似乎手上再多一分勁,便要消失在世上。
沒想到多年後,重新?lián)еL大成人的蘇言,依舊如此。
念及當(dāng)年的自己將她拉入皇權(quán)的中心,卻落得如此下場,蕭霖的心底不免涌起幾分複雜。
若重來一次,他是否還會將蘇言推入這樣惡劣的絕境,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丟了性命?
只是若果當(dāng)年蕭霖沒有伸出援手,蘇言很可能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甚至淪爲(wèi)低下的奴僕,下等的娼妓,過著苦於生計,勉強果腹的日子……
幸與不幸,又有誰說的清?
蘇言是在一片溫暖中醒來,令人安心的懷抱,耳邊靜寂無聲,只聞偶爾幾道蟲鳴與水珠滴落的微響。
夜風(fēng)飄來一絲夾雜著青草的清新,以及淺淡的花香,讓人心曠神怡。
她知道,在自己昏睡之時,兩人已經(jīng)到了玉峰山頂。
確實是個適合隱居與避世的好地方,這裡有種令人心境平和的氣息……
蘇言感覺到連日內(nèi)疲倦的精神一掃而空,靈臺說不出的清明,手腳也有了力氣。
她微微一笑,很驚訝自己在此時此刻,居然還能維持這般的平靜。
“小言,”在她睜開眼的瞬間,蕭霖便從淺眠驚醒過來??匆娞K言總是蒼白的面容透出一絲粉色,脣邊勾起一抹愉悅的弧度。整個人似是突然間被注入了生氣,嬌豔的容顏愈發(fā)動人。
他的心,卻陡然間下沉,胸口有一處揪緊,疼得呼吸不由一促。
蕭霖閱人無數(shù),怎會不知蘇言此刻並非痊癒,而是迴光返照?
他喚了一聲後,便沉默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蘇言彷彿沒有感受到蕭霖壓抑的傷感,扶著石牆慢慢站起身,露出一絲狡黠的淺笑:“師傅,這裡是難得的人間仙境,我們怎能不四處走走?”
蕭霖睇著她毫無芥蒂的笑容,似是放棄所有,盡數(shù)解脫的瀟灑,沉甸甸的胸口驟然一鬆,笑著點頭:“小言說的是,爲(wèi)師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攙扶著蘇言出了山洞,他挑著四周好看的景色細(xì)細(xì)描述。蒼天的大樹,腳邊的小花,空中展翅翱翔的飛鷹,以及枝頭上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事無鉅細(xì),一一闡述,在她的腦海中描繪了一幅出色的美圖。
“師傅,這裡很好……”
蘇言低嘆了一聲,可惜神醫(yī)族人難得找到了這麼美好的地方,卻依舊逃脫不了帝王的貪婪與慾望,惹禍上身,遭致殺戮。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即便真的有‘長生藥’,又獻(xiàn)給了先帝,神醫(yī)族人仍是逃脫不了相同的命運。他們過於清高,偏居一隅,只是帝王的眼皮底下,怎能容得了不臣服於他的異類?”殘陽西落,火紅的光芒映照在蘇言的一雙眸子中,透著璀璨的光輝,任何玉石在她面前都要失色。
只是光線漸漸消失,她隱在灰暗中,仿若下一刻便要煙消雲(yún)散,不知所蹤。
蕭霖握著她的手臂不由收緊,引得蘇言轉(zhuǎn)過頭來。
他吁了口氣,低低道:“小言,我們回去罷。”
聽罷,蘇言卻沒有動,反而往後退了一步。
蕭霖仍是拉著她的手,聲線裡有一絲微不可察的緊張:“小言,天黑了,此處風(fēng)大,對你的身體不好?!?
她搖著頭,不由失笑:“師傅,有什麼會比徒兒如今的身子更壞的?”
蕭霖一時語塞,遲疑著上前一步。
蘇言卻又退了一些,脣邊的笑意不變:“師傅該回宮的,皇上還需要你的輔助?!?
“皇上早已不是數(shù)年前的無知孩童了,有自己的主見。而今勢力回籠,即使?fàn)?wèi)師不在
,他也能將所有事處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彼昧Φ鼐揪o蘇言的手臂,神色緊繃,不敢放鬆一分一毫。
兩人的身後,便是萬丈深淵。
方纔蕭霖顧著欣賞落日美景,小心仔細(xì)地提點她腳下,沒想到會走到了此地。
隨著夜幕低垂,冷冽的風(fēng)自崖底獵獵而起,驟然吹散了蘇言的一頭烏黑的長髮。
剛剛的清明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額前的昏眩,以及四肢百骸刀割般的痛楚。她蹙起眉,深深地吁了口氣。
胸口驀地一陣劇痛,勢如破竹地擴散開去。
蘇言曉得,她的大限將至了……
“請師傅這就下山,成全徒兒最後的心願?!笔捔夭怀圆缓鹊嘏阒约毫粼谟穹逯希K言先前原想拒絕,可一想到最後的時日裡,身邊卻是空無一人,不禁涌起幾分心慌與無措。
不得不承認(rèn),臨死前的她軟弱了。
害怕一個人孤獨地死去,害怕剩下的時日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寒冷中度過……
即便是前生,君於丘的長劍直刺而來的時候,蘇言亦不曾如此恐懼。
或許當(dāng)初是預(yù)料之外,或許那一劍刺透了心胸,來不及再思索什麼。
這一次,一日日地眼看著自己逐漸衰弱,一點點地失去了五識,清晰地感受著體內(nèi)毒素對她的侵蝕。
生老病死乃人之必然,死對於蘇言來說,從來無所畏懼。
當(dāng)年下決心站在君於遠(yuǎn)的身後,成爲(wèi)他隱秘的爪牙潛伏在前太子府內(nèi)的時候,她早已抱著必死的決心。
只是此時,蘇言卻是清楚地感受著體內(nèi)的變化,夜夜聞見腐朽衰敗的死亡氣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無能爲(wèi)力,一步步地走向黃泉之路……
難以抑制的恐懼,也在每時每刻侵佔著她的心。
蘇言害怕,如此默許了蕭霖在身邊。只是如此下去,承受不住這樣的折磨,放任了自己的軟弱,最後將會變成了兩個人的苦痛。
如此,倒不如她自己親手?jǐn)財唷?
蘇言突然走前一步,蕭霖以爲(wèi)她終於想通了要回來,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眨眼間,她的身子飛快地貼上了自己的胸口,驚得他就要一退,卻驟然無法動彈。
蕭霖不可置信,蘇言居然點了他的穴道!
她脣邊勾起一絲調(diào)皮的淺笑,彷彿可愛的孩童做了一個小小的惡作劇,眉宇間噙著一點點得意:“師傅,回洛城去罷。這一生,徒兒敬重你,感激你,卻也……辜負(fù)了你……”
蘇言將手中的錦帛矇住了他的雙眼,輕輕地打了一個死結(jié)。
蕭霖的眼前一片黑暗,其餘的感官卻愈發(fā)清晰起來。
原來,蘇言早已看出自己對她的情意,只是隱隱壓在心底,從未提起。
他的徒兒總是這般聰慧,如今提起,是希望自己放棄麼?
那雙小手在蕭霖的臉頰上輕柔摩挲,彷彿要記住他的面容。
溫?zé)岬臍庀⒚偷負(fù)涿娑鴣?,下一刻微涼的柔軟貼在他的雙脣,夾雜著熟悉的幽蘭之香,還有一點淡淡的苦澀。
稍稍一觸,擠入一顆小小的藥丸,待蕭霖?zé)o意識地吞下,便退了開去。
蘇言雙手託著他的臉容,即便目不能視,仍能感受到蕭霖的驚詫,繼而是無邊的怒氣。
譚御醫(yī)的藥不但能鎮(zhèn)痛,裡面亦有安眠的成分。
她心下一嘆,低低地道:“抱歉了,師傅……”
循著風(fēng)勢,蘇言緩步往前。直至一腳踏空,她闔上眼,只覺渾身驟然一輕。
終於要解脫了麼……
身後卻是一聲悶哼,接著她被人緊緊攬在懷裡。
蘇言大驚失色,卻沒了掙扎的力氣。方纔點了蕭霖的穴道,已是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
“小言……”輕輕的嘆息猶在耳邊,蕭霖竟強行壓下藥力衝破了穴道,追隨而至。
意識被抽去之前,蘇言只覺眼角一滴滾燙的淚落在了腮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