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君於遠目視著蘇言將一大碗湯藥服下後,又睇著她倚在榻上沉沉睡去,這才低聲喚了李唐進來。
伸手掖了掖被角,指腹又在蘇言脣邊輕輕擦過,君於遠方纔擡起頭,漆黑的雙眼望向了一旁的大內(nèi)總管。
“你守在此處,朕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擾言兒就寢。”
李唐一怔,躬身應下。
這諾大的承永殿,看怕是無人敢胡亂走動了。
身爲八品采女,卻能長久地宿在承永殿內(nèi),仿若是自個的寢宮。這樣的事,歷年以來想必是第一遭,可見皇上對她的重視。
君於遠又留下了半數(shù)的暗衛(wèi),隱匿在寢殿的四處。
雖說承永殿的明侍暗哨,哪個不是經(jīng)過精挑細選,嚴審暗查,個個身家清清白白,又皆是他的心腹之士。
只是,君於遠已經(jīng)失去了一次。那種切膚之痛,令人痛不欲生。
當年的他,便是相信自己有能力保蘇言周全,纔會放任她潛伏在前太子君於丘的府內(nèi),暗地裡用盡一切手段,慢慢地破壞、蠶食。
就因爲君於遠這份篤定與自信,生生葬送了蘇言的性命。
如此,此時此刻他已是立於明國巔峰,有了無上的權力,有十成的把握保證蘇言的安全,卻仍舊不敢讓她有半點受傷害的機會。
將承永殿防得滴水不漏,君於遠這才略略放下心。
龍攆一路前行,在一大羣宮侍的簇擁下,直奔天牢。
刑部尚書張清早已候在天牢前頭,恭恭敬敬地在君於遠跟前行了正禮。
“皇上,天牢魚龍混雜,乃污穢之地。不若臣下將蘇修容提上來,再細細審問?”
君於遠睨了他一眼,居高臨下,眸底凝著一抹冷意:“朕乃明國天子,神鬼也得避讓幾分,這區(qū)區(qū)的天牢又如何進不得?”
“帶路——”
“是,臣下遵旨。”張清誠惶誠恐地答著,一面拘謹?shù)卦谇懊骖I路。
潮溼陰暗,髒污雜亂,陣陣異味飄來。
昏暗的燭臺,映得幾人的身影在石牆上搖曳,透出一絲鬼魅。
腳下被人踩了千百遍的青石略顯凹凸不平,隱約可見一小片乾涸的暗黑血跡。
天牢關押的皆是皇親國戚,貴胄子弟。
自君於遠登基後,兄弟姊妹或問罪,或伏誅,或遠嫁他鄉(xiāng),天牢曾關押的犯人寥寥無幾。
至於先前進來的,有心高氣傲不願受辱,自行了斷的。
有剛硬倔強,或屈打成招,或受不住重刑支撐不住而亡故的。
亦有怯懦軟弱之輩,幾番求饒,只爲留得性命。最後,許是物盡其用,死得其所;也有中途叛逃,被追蹤格殺……
君於遠經(jīng)過一間間鋪滿塵灰的隔間,即便如今已是空空蕩蕩,卻似乎仍舊遮掩不住空氣中蔓延的淡淡血腥。
張清極少進天牢,看見如此光景總覺得心底有些慼慼然。
反觀身側(cè)的帝王,神色如常,舉手投足不掩其凌厲氣勢。他腳下的步伐,不由又穩(wěn)了幾分。
天牢地下一層的盡頭,與之前的隔間截然不同。
紅燭閃動,明亮而溫暖,檀木桌椅和紫金牀榻一應俱全。桌上放著一套玲瓏剔透的白瓷杯,看成色,正是前朝之物。側(cè)面的小爐熱騰騰地冒著白煙,正在煮著茶。
君於遠輕輕一嗅,居然是龍井新茶,脣角不著痕跡地一翹。
張清瞅見這一笑,暗自心驚。
轉(zhuǎn)頭看向銅鏡前,細細梳著烏髮,略略失神的女子,朝她低聲一呼:“皇上駕到,蘇修容還不前來迎接?
”
“啪”的一聲,蘇賢手中的木梳落在地上,斷開了兩截。
她顧不上撿起自己最鍾愛的梳子,提著裙襬便急急衝上前來,對著君於遠“撲通”一聲便跪下了:“臣妾蘇賢恭迎皇上,吾皇萬歲。”
君於遠示意獄卒開鎖,環(huán)顧著這明淨舒適的隔間,似笑非笑道:“看來,蘇修容在天牢裡過得不錯?”
伸臂一撫,榻上的錦被竟是蠶絲所制,柔軟滑膩;牀頭放著幾本書冊,打頭一本的頁面上寫著“前朝逸事”四字。腳邊一頂金絲翠雀花紋的薰爐,精緻小巧,一看便知是難得的珍品。
嫋嫋白煙,淺淡甘香的味道,正是宮中除卻龍涎香外,只得四妃才配用的極品薰香“紅絲”。
君於遠轉(zhuǎn)頭瞥了張清一眼,看得後者身形微晃,幾近要站立不穩(wěn),這才慢悠悠地下令衆(zhòng)人退了出去。
望著張清險些連滾帶爬,急切離去的身影消失在盡頭,他這纔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蘇賢。
“臣妾在牢中日夜神傷,只求能見皇上一面……”見君於遠的視線停在了她的臉上,蘇賢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著趴跪的姿勢,急急往前移了兩步,仰起頭委屈地呢喃道。
“是麼?”俯視著腳邊之人,滿臉黯然之色,君於遠嗤笑道:“蘇修容是要想見朕,還是想要離開這天牢?”
“朕倒覺得,蘇修容在此處過得有滋有味的,並不著急離開。”
蘇賢一愣,以往的他雖說不上溫柔體貼,也是微笑禮待,何曾這般冷凝與疏離?
她心裡驚慌無措,伸手揪住君於遠的衣襬的邊角,懇切道:“皇上,臣妾是被人教唆,才一再犯錯,還請格外開恩,饒恕臣妾……”
“教唆?”君於遠低頭盯著她,淡淡地笑開了:“這人是誰?朕在此洗耳恭聽。”
蘇賢急切地想要擺脫所有的罪狀,心思百轉(zhuǎn),最後暗暗咬牙道:“皇上明鑑,謝家以蘇府上下性命爲脅,臣妾不得不從。蘇家此次與臣妾斷絕關係,定然亦是謝當家授意……”
“甚好,”君於遠低低一笑,蘇賢只覺手背一疼,手一鬆,衣襬又平整地飄落回他的身前。
牢獄外,一人隱在角落,恭謹?shù)卣局故壮噬闲垼厦嬉蛔忠痪鋬叭皇欠嚼u蘇賢所述之事。
蘇賢怔然在地,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君於遠的用意。
有自己的供詞在,謝家罪證確鑿,此次定難再翻身!
蘇賢絲毫不在意謝府以後會如何,此時此刻,她跪在地上的雙膝發(fā)麻刺痛,卻顧不上這些,希翼著這次自己將功補過,皇上是否會網(wǎng)開一面?
下一刻,君於遠卻轉(zhuǎn)身走了出去,連一瞥也不未曾留下。
蘇賢大驚失色,手腳並用地撲了上來,牢門卻在此時再度鎖上。
她趴在地上,雙目發(fā)紅,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道:“皇上,皇上爲什麼這樣對我?”
先前高高在上,百般恩寵,如今卻棄之如敝屐。
自己不過想要在後宮有立足之地,不過是想要得到他寵愛,不過是想要往後的日子更爲舒坦……
她只是個弱女子,想要在吃人的皇宮中生存,用些手段有什麼錯,踩著別人的骸骨往上爬又有什麼錯?
即便是君於遠,當年不也費勁手段,害了多少性命,這才登上了帝位?
將蘇賢不甘心的神色收在眼底,君於遠側(cè)過頭,只淡然地道了一句:“……朕厭惡你這張臉,尤其是它竟跟言兒有七八分相像!”
他心心念唸的人,居然被人如此利用,讓自己怎能容忍?
“言兒”是誰
,蘇賢並不清楚,她只知道這段時日以來皇上的寵愛,原來不過是一場極爲可笑的、虛假的夢。
她頹然地倚著牢門,仰頭大笑,張狂而尖銳的笑聲在天牢中迴響。
這就是自己一再祈求的,明國帝王的心……
可惜,這個人不是沒有心,而是這顆心老早就落在了旁處。
蘇賢笑著,淚水卻止不住地自眼角落下。一直以爲費盡心思地往上走,就能走到最高處。可惜在跟前這人眼裡,興許自己只是個無趣的跳樑小醜,可笑又醜陋。
她望著君於遠,萬念俱灰,只求一個說法:“既然皇上不喜臣妾,又爲何將臣妾的品級一升再升?”
從六品寶林到四品美人,再到三品婕妤,二品修容,晉升之快是歷朝歷代從未有過的……
“既然如此,朕便許你一個明白。”明國的帝王一掌拂袍,看向蘇賢的眼眸墨沉沉的不見分毫憐惜:“朕不殺你,卻不會輕易放過……”
言罷,君於遠再也不看她一眼,擡步便往外走去。
蘇賢愕然地呆在原地,因爲這張臉,他不殺自己。
卻也因爲這張臉,他憎恨自己。
於是,君於遠便慢慢地將她捧在高處,卻在蘇賢以爲要走到最頂端,享有無盡的榮華富貴與無上的權力,成爲最有資格站在帝王身邊之人時,眨眼間便捏碎了她美夢,任其破滅殆盡。
從雲(yún)端之上墜至泥潭,天差地別,蘇賢咬著脣,只覺渾身有著猶若粉身碎骨之痛。
原本在天牢中還帶著一絲希望,等著君於遠救她離開。如今,只有絕望蔓延至四肢百骸。
蘇賢瞪大眼,死死地盯著遠去的身影,歇斯底里地叫喊道:“君於遠,終有一日,你會失去所有,你將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
惡毒的字眼,一遍又一遍的在空蕩的牢獄中迴響。
尖銳刺骨,彷彿毒蛇般,生生鑽入君於遠的耳中。
他雙眼一瞇,身側(cè)一道暗影掠過,盡頭的聲音登時啞然而止。
“看著蘇賢,別讓她死了。”
君於遠腳步一滯,冰冷的聲線吩咐著,便走出了天牢。
候在外頭的張清分明聽見了蘇賢的叫嚷,他卻神情自若,似是充耳不聞。
明哲保身,他真是恨不得雙耳突然暫時失聰,免得聽到了不該聽的話……
君於遠將手中的口供拋至張清的懷裡,頭也不回地道:“餘下的事,卿知道如何去辦了?”
張清低頭粗略一掃,一目十行,愈看愈是心驚膽戰(zhàn)。
蘇府與世家暗中來往,蘇修容計劃謀害宮中嬪妃,刺殺前太傅蕭霖……
獨獨一條便足以定爲死罪,更何況是數(shù)罪並列?
可是謝家數(shù)十年基業(yè)壯大,在明國的勢力根深蒂固,此番命前去抓拿,尚不能連根拔起。
張清琢磨片刻,小心翼翼地詢問:“皇上,可是要臣下立刻派人去蘇府一趟?”
謝府或許動不得,蘇家小小的江南商賈,卻無需忌諱。
若是能從蘇府中尋出證據(jù),謝家亦百口莫辯!
墨眸在張清的身上一掃,君於遠微微蹙起眉頭:“蘇家家主蘇和對此事並不知情,只是聽信他人,無端被利用罷了……”
張清一怔,霎時心中瞭然,當下領命而去。
怪不得皇上將蘇家兩姊妹納入後宮之中,怪不得對蘇修容與謝家一直容忍……
思及此,入朝三年有餘的刑部尚書不自禁地瞇起了雙眼,眸底精光微閃。
果真,聖意難測,伴君如伴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