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對上君於遠黑沉的雙眸,面上神色未變,心底卻涌起一絲慌亂與躊躇。
若是她親口說出,這人會不會相信自己的說辭?
她微微張開口,眸裡夾雜著黯然與希翼……
她是蘇言,曾在夜裡與他一併習千字經的蘇言,是那個在亭中相伴他一夜的蘇言。
君於遠,你是否還記得?
蘇言打定主意,正要坦誠一切,卻見近在咫尺的君於遠,臉色漸漸發白。
一雙眸子蒙上了一層淺霧,透著迷亂與茫然,彷彿眼底醞釀著一出暴風雨,正要恣意肆虐。
抓住她臂上的手越收越緊,蘇言咬著脣忍痛,只顧盯著面前的人,擔憂不已。
君於遠只覺自己一晃神,原先該站在瓊華殿那位蘇采女的身邊,轉眼間居然回到了前太子君於丘的府外。
他看著自己慌張地往內跑,似乎有一樣最爲珍惜的東西就此要失去,滿心的驚惶無助……
遠遠的,那人被一劍穿心,殷紅的鮮血濺起,染紅了大片的衣襟。
時間彷彿停在了這一刻,君於遠無力地站在遠處,只能瞪大眼看著那人慢慢的,猶若枯葉般徐徐滑落在地上。
他焦急地要上前,雙腿卻像被釘住。定睛一看,竟然是無數的手自地下伸了上來,牢牢地圈著自己的腳。
地下涌起的面目,有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君於丘,有不少被他秘密誅殺的朝臣,更是有伺候實爲監視他的宮侍……
枉死的人糾纏著他,君於遠渾身冰涼,心底蔓延著恐懼。
並非因爲自己殺戮無數,而是此時的無能爲力。
他只能站在遠遠的另一邊,像以往任何時候那般,安靜地看著那人的所有。
君於遠彷彿還能看見那人向他這邊伸出了手,在無聲地呼喚著自己,他迫不及待地想擺脫一切走近。
心底似乎有一道聲音在呢喃,還有救,只要再往前幾步,那人便有救了……
可是他被糾纏得更厲害,拼勁力氣還是無法邁腳向前一步。
君於遠一陣心慌意亂,眼睜睜地看著君於丘再次拿起長劍,狠狠地往躺倒在地上那人,用力地刺了下去……
“不要——”
君於遠陡然鬆開了蘇言,抱頭大叫。
聲線淒厲,滿眼瘋狂。雙目呆滯,猶若陷在噩夢中無法自拔。
蘇言大吃一驚,君於遠的心神幾近崩潰,如今也顧不上其它,救人要緊。
她立刻坐在白玉琴前,深深吁了口氣,壓下慌亂的心,十指置於熟悉的七絃上。
悠揚的曲子,似是春日的微風,溫柔地輕拂。
蘇言集中心力,一面奏曲,一面小心觀察著君於遠的境況。
一不留神,極有可能會重傷他的心神,無法痊癒。
若是輕了,無法將君於遠引領出來,最終也只會因爲心神崩潰而無藥可救。
若是以前的蘇言,她還有九成的把握能夠救起君於遠。
可惜如今的蘇家大小姐身子過於孱弱,即便她以十足的心力補救,琴音之效仍是要減半。
豆大的汗珠自鬢角緩緩滑落,蘇言無暇顧及,只覺眼前一陣發黑。
她索性閉上眼,循著感覺,指尖在琴絃上輕盈飛舞。
心下默唸,不管如何都要撐下去!
薄薄的褻衣被汗水溼透,蘇言五識全開,藉著擴散的音律探知四周。
方纔君於遠這一叫,即便宮侍被遠遠攆走,在靜謐的深夜依然突兀。他們不敢貿然闖入,自是去尋李唐。
蘇言而今只希望,李唐能來得晚一些,避免打斷了她,要不然自己和君於遠都得兩敗俱傷。
輕揚的琴音自遠方而來,四周一陣“叮咚”水聲瀰漫,君於遠雙腿輕易地鬆脫開去。那些無形的帶著淒厲叫聲的手臂不見了,君於丘亦消失了蹤影。
他快步上前,抱起地上不斷嘔血的人。輕輕拂開那人面上的一束烏髮,胸口彷彿被人一錘敲擊。
一下又一下,痛徹心扉,令君於遠揪緊著心,說不出話來。
這一刻,他懷疑自己似乎之前所做的一切,報應終歸是來了。
不在他君於遠的身上,而是自己懷裡這個最爲珍視的人……
那人脣角的血流不盡,君於遠擦了又擦,眼底是凝不住的哀傷。
救不了,始終還是來遲了一步……
“不要自責,我不怪你,只是遺憾?!蹦侨嗽谒麘蜒e,低聲說著。
“以後,除了師傅,你真的只有一個人了……”
“以後,再也不能跟在你身邊,替你掃除一切障礙……”
“最遺憾的,不能看見你站在祭壇上登基的那一幕。”
那人伸手覆上君於遠的雙眼,輕聲呢喃:“若果此事真的讓你這般痛苦,那就忘了吧……”
“全都忘了吧……”
“不,”君於遠低頭看著懷裡的人,緩緩搖頭:“如果我忘了,這世上就少了一個能記住你的人?!?
許久,他闔上眼,輕輕嘆息:“就算是一場夢,終究是見到你了……言兒……”
再度睜開眼,朦朧的霧色散去。
不再是前太子府,而是宮中的瓊華殿。
君於遠感覺到有人從身後抱著自己,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讓經歷了一場噩夢的他倍感愜意,舒服得不想要放開。
只一次,放下所有,沉浸在溫柔鄉中又如何?
此時此刻,他真的倦了,倦得想要從此不再張開眼。
君於遠枕著身後人瘦削的肩頭,低聲問道:“……蘇采女?”
蘇言低頭睇著他仍舊蒼白的面容,有種脆弱地一捏就碎的感覺,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聲線:“皇上,臣妾在?!?
她遲疑了一下,終究是伸手撫上君於遠的臉頰:“皇上如今可是無礙了?”
剛纔他幾近發狂,蘇言險些控制不住。
君於遠一直口中無聲地默唸著什麼,離得遠,她並未看清。
只是,在最後驚醒他的那一刻,蘇言分明瞥見一滴晶瑩的淚沿著君於遠的面龐,慢慢滴落。
不自禁地伸手去接,那滴淚生生燙疼了她的掌心。
究竟是什麼樣的幻境,讓君於遠如此痛苦?
“皇上——”
房門“砰”的巨響,應聲落下,激起一片塵埃。
李唐持刀衝了進來,眼見小宮女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當下殺氣便染上了雙眼:“皇上,在下救駕來遲!”
氣勢洶洶地一看,他分明看著皇上和蘇采女
親暱地倒在地上。尤其是,君於遠還壓在蘇采女的肩頭,而蘇采女的褻衣溼了大半,鵝黃色的肚兜若隱若現。
秉著非禮勿視的準則,李唐立即轉開視線,焦急地問道:“皇上,可是有刺客?需要讓御林軍封鎖宮門麼?”
“不必,這宮女進來得不合時宜,你把她弄出去便可?!本哆h掃了眼在門外忐忑地往內張望的宮侍,坐起身,沉聲吩咐道。
瞧見他的眼神,李唐利索地把小月擡了出去,又命心腹守在瓊華殿各處,命殿內宮侍不得胡亂走動。
做完這一些,又暗暗查探周側沒有異常,李唐這才朝君於遠微微點頭。
後者滿意地略微頷首,又轉向了地上虛軟無力的蘇言,淡淡道:“蘇采女,可否告訴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言耗盡了心力,此刻額角“突突”的疼,她扶著牆艱難地站起身,已是沒了跟君於遠兜圈子的力氣,坦然道:“皇上被琴絃傷了後,突然抓著臣妾,而後神色呆滯,驚懼慘叫。臣妾猜測,皇上恐怕是被人下了藥?!?
“絕不可能!”李唐立刻反駁道,宮中大小事務都經他手,尤其是新帝身邊所有的衣食住行,無一不派心腹一再注意,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還得了手!
蘇言累了,徑直走到牀榻前坐下,有氣無力地道:“李大人,平常人家,絕不會有一道百合炒豬肉的菜……”
李唐一怔,他打小確實不曾在家中、茶樓見過這麼一道菜。細細一想,卻是明瞭。
君於遠稍稍思索,亦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正要再多作詢問,轉頭卻見蘇采女閉上了眼,氣息綿長。
居然睡著了?
他湊前一看,蹙眉道:“李唐,立刻去請譚老御醫!”
李唐往牀榻匆匆一瞥,牀榻上的女子面色發白,氣息漸弱,轉身喚來心腹,立即將譚司浩叫來。
譚司浩在睡夢中幾乎是被架著衝入瓊華殿的,一把老骨頭顛得險些要散架,喘著粗氣卻又不敢怠慢,急忙上前替蘇采女把脈。
許久,他皺著眉,下意識地睨了眼君於遠身後的李唐。
“皇上,蘇采女是驚嚇過度,風寒又尚未根治,這纔會昏睡過去。待會臣下留了方子,煎服兩三天便能痊癒?!?
君於遠點點頭,墨眸盯著他問道:“譚太醫見多識廣,可否聽過有什麼藥物能使人陷入夢境,促使其心神崩潰?”
譚司浩嚇得跪在地上,急急道:“回皇上,臣下從未聽過這樣的藥……”
新帝淡淡一笑:“譚太醫這是做什麼?快快平身……李唐,你送譚太醫出去?!?
“是,皇上?!崩钐瞥T司浩遞了個眼神,後者戰戰兢兢地顫著身隨他離開了。
君於遠端坐在牀沿,低頭看著榻上昏睡的女子。面無血色,因爲褻衣被汗溼透的緣故,手心透著涼意。
他伸手覆上蘇言的額角,順著臉頰與耳廓,落在了白 皙的脖頸。
剛纔的事若果傳了出去,新帝瘋癲的傳聞,足以讓四大家族將他從皇位上拽下來。
即便這個小小的采女未必能成事,卻終究是禍害。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君於遠從不讓自己的身邊留下一絲一毫的破綻。
他半闔著眼,停在蘇言頸上的手掌逐漸收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