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正是旬休,街上熙熙攘攘。仔細一瞧,能看出不少奢華的馬車來回駛過。
蘇言慢悠悠地走到陳府前,向門口神色肅穆的兩名守衛輕輕柔柔地道:“小女子姓蘇,有要事想見陳大人,麻煩大哥代爲通傳一聲。”
若是平常,守衛早就把人趕了出去,畢竟陳瑾身爲御前侍衛,雖說只位居朝中三品,朝廷重臣哪個對著他不是客客氣氣的,這是誰想見就能見著的?
低頭瞥了眼面前女子,雖然戴著面紗,仍難掩出色的氣質。其中一人沉吟片刻,問道:“姑娘是否有拜帖?”
蘇言搖頭,垂著眼不吭聲了。
長密的睫毛猶若蝶影,微微輕顫,飄落在肩頭的碎髮掩住了面上的神色。朦朧中,楚楚可憐,卻又添了幾分嫵媚。
守衛喉頭一緊,兩人面面相覷,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一種可能:這女子莫不是自家公子在外頭的紅粉知己,卻又辜負了人,這才尋上門來的?
思及此,他們心底不由涌起一絲同情。
畢竟守衛武功不弱,一眼便看出蘇言手腳無力,呼吸緊促,氣息孱弱,身子骨並不太好。別說可能會武,恐怕連一把普通的劍也要拿不起來的。
這莫不是爲情所困,而後苦苦相思,積鬱在胸,病重剛痊癒?
守衛剛好昨兒在茶館聽了一出陳世美的戲,當下便聯想到此處。一人眼底憐憫之意飄過,沉聲道:“請姑娘稍等,我這便去知會大人。”
一刻鐘後,守衛出來請蘇言進府。
蘇言雙眼感激地看著兩人,心裡暗笑。明知他們誤會了,卻沒有加以解釋。
顯然,這副漂亮又嬌弱的皮囊,不但能無意中惹是生非,招來蘇家小叔那樣的貨色,倒是行事能方便不少。
前院一名粉衣侍婢領著她去了偏房,換上了另一身嶄新華麗的衣裙。蘇言來者不拒,明面上似是讓她收拾停當,免得污了主人的眼。暗地裡,根本就是怕她身上藏了暗器、劇毒之類的東西,首先防範於未然。
她扯扯嘴角,不知該說欣慰,還是安心。
那人身邊的手下,看起來繃著臉皮一絲不拘,倒是謹慎小心。有這樣的人在身邊,也算能安寢無憂。
裝扮一新,除去臉上的面紗,蘇言跟著侍婢去了前廳。
身上的狀紙,已被侍婢收好,恭恭敬敬地放在托盤中送離了房間,顯然是早一步落在了陳瑾的手上。
果不其然,她踏入前廳時,那位御前侍衛手邊的木桌上放著的,正是那份所謂的血書。
蘇言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向上首一福:“民女見過陳大人。”
瞅見底下這女子的相貌,陳瑾眸中掠過一分驚豔,以及二分懊惱。難怪手下前來稟報時,神色古怪。
如此美貌的女子尋上門,也很難讓人不會猜測與他的關係。
他不悅地皺起眉,粗聲粗氣地問起:“你特意上門來,就爲了遞這麼一張狀紙?莫不是姑娘忘記了,我這裡不是官府,也並非大理寺,根本不能越權插手此事。”
頓了頓,陳瑾這才示意蘇言站直身,稍微放緩了語氣:“若有冤屈,姑娘不妨到衙門擊鼓開堂。知府素來秉公辦理,自會替姑娘伸冤。”
狀紙上寫的,只是蘇家家財被佔,小叔對蘇家小姐意圖不軌之事。生怕自己的字跡被認出,蘇言還讓稍微識字的乳孃替她書寫。
至於這背後的事,自然不能讓乳孃摻和進來,也便沒有寫明。
蘇言側頭咬著脣,面上閃過悽楚、不忿與難堪,這才緩緩開口道:“大人有所不知,民女這位小叔已經來了洛城,正在城內大肆搜索。原本想著躲過一時,等他放棄
也就罷了,誰知他卻找來了靠山。”
她略略擡起頭,又飛快地低了下去。即便短短一瞥,以陳瑾的銳目,蘇言微紅的雙眸已收眼底。
“民女實在無奈,只知那靠山姓謝,卻並非官府能得罪的,這才斗膽到府上求陳大人做主。”
蘇言雙目含淚的模樣,即便是磐石,也禁不住心軟。
陳瑾劍眉一蹙,正要出聲相勸。
屏風後,卻突兀地傳來一聲輕笑。
聞言,陳瑾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面無表情,起身候在一側。
蘇言面色微僵,原本清明的腦袋一下子變成了漿糊。她心惴惴然,手足無措。
山水屏風後,一位錦衣男子緩步走出。墨發金冠,亮眼的明黃,正是新帝君於遠。
望見蘇言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似是受到了驚嚇,陳瑾低聲提醒道:“姑娘,還不見過這位大人?”
聽罷,蘇言的頭垂得更低,幾乎要貼在胸前。暗暗平復紛亂的思緒,稍顯慌亂地向君於遠行禮。
“不必多禮,”君於遠柔柔地笑著,安撫道:“蘇姑娘的不平,無需害怕,儘管詳細道來。”
蘇言心下苦笑,原想借陳瑾之口,把此事有意無意地透露給這人知道。之後的事,基本上可以說是水到渠成。
畢竟以君於遠的睿智,絕不會錯過這樣的大好機會。
只是,她卻沒有料到,旬休之際,新帝居然會悄悄駕臨御前侍衛的府上。
在這裡,再次與他相見……
起初的詫異與驚慌漸漸退卻,蘇言穩了穩心緒,一五一十地將她在蘇家的遭遇細細地說了一遍。
雖然與狀紙上寫的八九不離十,但襯著蘇小姐這張臉皮,效果卻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餘光瞥見陳瑾捏緊了拳頭,滿眼是替她的不忿。
上首那人,卻是一如既往地噙著淺笑,認認真真地聽完,這才語氣溫柔地問道:“蘇姑娘是如何得知,那小叔的靠山姓謝?”
一針見血,君於遠還是如此敏銳,一下子就抓住了最關鍵之處。
蘇言皺眉,若果只有陳瑾,她足夠把他忽悠地服服帖帖,事情定然一帆風順。
可惜面前這個難纏的人,卻不容易糊弄過去……
蘇言略微思索,也不打算隱瞞,索性坦然道:“大人可否聽過江湖百曉翁之名?”
君於遠目光深沉,頷首道:“一金一字,自是有所聽聞。”
轉眼,他又笑開了:“難爲蘇姑娘這樣的大家閨秀,也聽說了此人。”
蘇言坦然道:“情非得已,只爲茍且偷生罷了。”
話音剛落,一陣沉寂。
君於遠直直地看向下首的女子,許久才道:“還得委屈蘇姑娘在這裡住下,免得賊人又尋上門來。”
蘇言明白,這是保護,也算得上是一種變相地監視。待手下人查明是非曲折,這纔再作打算。
她以前也時常如此,對於這所謂的軟禁,毫無異色。
蘇家小姐背景清白,一目瞭然,任他們再查探也看不出什麼來。
片刻的遲疑,蘇言請求道:“民女的乳孃就在西郊躲避,大人可否替她另覓住處?”
“當然,”君於遠含笑點頭:“我這就立刻派人將她送去安全的地方。”
蘇言吁了口氣:“民女……多謝大人。”
沒了顧慮,她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腳,只難爲乳孃要暫時充當人質,減低那人對自己的懷疑。如此,也不失是一種保全乳孃的好方法。
前腳將蘇言安置在後院的廂房,後腳關於這位蘇小姐出生後事無鉅細的經歷資料便到了君
於遠的手中。
他隨意翻了翻,將薄薄的紙遞給了陳瑾:“蘇小姐所言之事,你怎麼看?”
陳瑾飛快一掃,答道:“回皇上,這蘇小姐所言非虛,身世可憐,也沒什麼可疑之處……”
君於遠笑了笑:“看來,你對這位蘇小姐印象倒是不錯。”
陳瑾黝黑的臉上微紅,尷尬道:“屬下愚鈍,請皇上明示。”
君於遠收了調侃的語氣:“她方纔所述,的確事事屬實,你覺得蘇小姐說得如何?”
陳瑾躬身道:“有條不紊,詳細得當……”
他一愣,這才反應過來。
君於遠目光灼灼:“這蘇小姐不僅膽大,而且又太過於平靜,怕是有備而來。”
陳瑾全身緊繃:“皇上,此人難道誰派來的……”
擡手止住了他的話,君於遠搖頭;“若說明國裡誰敢向謝家潑污水,顯然非朕莫屬。”
世家哪個不是向謝家俯首稱臣,任其差遣,又如何會公然與它作對?
陳瑾低頭思索半晌,猶豫道:“皇上,即便謝家助紂爲虐,爲難蘇小姐……此事恐怕並不能撼動謝家半分。”
以謝家平日的作風,要麼推脫得一乾二淨,要麼找藉口乾淨利落地遮掩掉此事。
就算蘇小姐升堂作證,也只不過給洛城衆人一個飯後談資,又或許讓謝家得了一個英雄愛美人的名聲。
君於遠睨了眼忠心耿耿的御前侍衛,心底不由嘆息。
若是蕭霖還在,話起了頭,早就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了,沒必要再細說,結果也能讓他甚爲滿意。
若是他,眼神交匯,便能想到了一處,無需多言。
總能在第一時間裡,明白他所想的,他所求的……
眨眼間的失神,君於遠突然覺得一縷倦意,自胸口漸漸蔓延至四肢百骸。如願地站在明國的最高峰,卻清清冷冷,身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走的走。
高處不勝寒,到頭來,只有他一人獨自承受……
這樣無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君於遠斂了神色,睇著陳瑾淺淺一笑:“將蘇家的賬本儘快取來,記住切莫打草驚蛇。”
他恭謹地應下,卻也不解:“皇上,蘇家不過平常的商賈,謝家爲何出手相助?”
陳瑾心思一動,直言道:“屬下斗膽,或許將蘇小姐送入謝府,興許事態會更爲有利。”
君於遠失笑:“你以爲,謝家圖的是蘇小姐的美貌?洛城美姬聞名於世,比她更溫婉,更美豔,更嬌媚的女子比比皆是,又如何會瞧上蘇小姐這樣的小家碧玉?”
“皇上懷疑,謝家與蘇家合謀不軌之事?”陳瑾若有所思,斟酌地問起。
君於遠笑而不答,有些事並不想說。
比如,蘇家小姐單名一個“言”字,與那人隻字不差;
比如,蘇家小姐雖躲躲閃閃不願擡頭,可是那雙眼眸,與那人如出一轍的清澈、明亮,美不勝收;
再比如,謝家在那人手底下吃的暗虧並不少,早就懷恨在心。可惜一直有前太子護著,沒能下手。
再就是……
君於遠禁不住揚起一抹苦澀的笑。
在他沒有深思熟慮之前,便已經下意識地拒絕了陳瑾的提議。
即使君於遠心知肚明,她不是他,卻無法親手再把人推入虎口之中……
“蘇言”二字,早就化爲繩索,時時束縛著他,每每深夜,猶若蔓藤,刺得他心口微微疼痛。
蕭霖曾讓自己放過蘇言,又可知蘇言早成了他深入骨髓的一道魔障?
究竟是誰沒有放過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