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月影婆娑。
出了大殿,依偎的兩人慢慢分開,在身後的內(nèi)侍看來,像是皇上與采女依依不捨,卻因爲宮中禮數(shù),纔不得不分開。
在他們本人看來,卻不過是做足了戲份,免得讓人看出端倪罷了。
蘇言抿脣一笑:“皇上,臣妾稍感不適,這便先告退了。”
君於遠挑眉:“采女今夜果真光彩照人,朕甚是滿意。”
聞言,她眼皮一跳。
沉吟片刻,他微微笑道:“如此,朕便將瓊?cè)A殿賜予蘇采女罷。”
她一怔,輕聲道:“皇上,蘇言身份低微,並不適宜……”
瓊?cè)A殿離皇帝寢宮不遠,歷來是最受寵愛的四妃之一的住所。如今他讓自己入住,是想大肆彰顯對蘇言的寵愛?
還是下馬威已經(jīng)夠足了,於是打了一棒便再給一點甜頭?
君於遠擡手止住她的話,笑了:“愛妃方纔所言深得朕意,這後宮之中也只得采女一個可人兒,住哪裡又有何妨?”
話已至此,蘇言明白他心意已決,也不多作辯駁,福身謝恩。
走至軟轎前,她突然聽見龍攆中,傳來君於遠淡淡的聲線:“蘇采女,別忘記了你的身份,在朕面前需自稱一聲臣妾。不然的話,朕要考慮派幾位老嬤嬤去重新教導(dǎo)禮儀。”
蘇言想起那些老嬤嬤板著一張臉,從早到晚拿著戒尺提點她的一言一行,連端起茶杯這小小的動作也出言糾正。真是連喝口水,也是不易。
當年在宮中前後不過兩三天,她受盡折磨,是再也不想繼續(xù)被那些老嬤嬤荼毒了。
望著龍攆遠遠先行,小日子掀起軟轎的簾子,躬身請?zhí)K言上轎。
她點頭,彎腰踏入轎子後,單手託著腮,神色若有所思。
君於遠讓她自稱臣妾,是不想聽見“蘇言”這兩個字,又或是不願想起她這個人?
回到破舊的院落,下轎時,蘇言身子微微搖晃,嚇得小月趕緊扶住她,小心翼翼地道:“主子,醒酒湯已經(jīng)備下了。”
蘇言半闔著眼,略略頷首。
想當初她獨自灌下兩壇桃花釀,面不改色,精神奕奕,哪裡有半點醉意?
可惜換了蘇家小姐的身子,才小小的一杯,足以讓她頭暈?zāi)垦#帜_軟綿,幾欲倒下。
若非蘇言機靈,一感覺不好,立刻尋藉口退場。要不然,到時出了醜,又或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那就真是,後患無窮。
其實,她平日沒有多少喜好,只餘下兩樣。
一是酒,從粗劣的米酒,到香醇的竹葉青,甚至是嗆辣的燒刀子,蘇言來者不拒,千杯不醉。
二是財,金銀珠寶,玉佩、首飾、古玩,只要有人願意奉上,她也就笑瞇瞇的一個不落地收下。說蘇言是佞臣,很大一部分是她這理直氣壯收受賄賂的舉動。
以蘇言的解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道究竟如何,根本上是因人而異。
她確實收人錢財,卻認爲無愧於己。
實際上,蘇言拿了錢,根本就沒有要幫人辦事的念頭。
即便如此,她的背後有前太子君於丘這座大靠山在,巴結(jié)之人還是絡(luò)繹不絕。
就算蘇言不幫忙,送禮總是沒錯的。哪天她良心發(fā)現(xiàn),在前太子跟前美言隻字片語,也足夠衆(zhòng)人受益了。
衆(zhòng)人就憑著這樣微乎其微的偶然,從各處搜刮一批又一批的稀世珍寶,像是不要錢的大白菜那般,一箱箱地擡進了前太子府——
正確來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不過是流入了蘇言的腰包。前太子對於這位親隨的信任與縱容,有目共睹,旁人自是不敢多言。
蘇言回想起當年的風光,暗暗好笑。
那些人定然不知,孝敬她的禮物,盡數(shù)被她秘密移交了出去,折成銀兩,送到了君於遠的手裡。
他們幾年來的禮單,明細清晰,賬上一目瞭然,盡在新帝的掌握之中……
想必那些偷偷摸摸諂媚和暗中投靠前太子的大臣,半數(shù)死到臨頭都不知爲何被發(fā)現(xiàn),被奪了權(quán),又丟了性命。
小月吹熄了房中的燭火,明亮的月華自半開的窗櫺投在地上,彷彿鍍上了一層金箔。
蘇言躺在榻上,舔著脣意猶未盡。
好漢不提當年勇,只是忽然有些懷念當初美酒不斷,錢財召之即來的日子。
她枕著冷硬的玉枕,抱著錦被抿了抿脣。
君於丘不是好人,也並非明君。
剛愎自用,性子暴躁,草菅人命。在府中養(yǎng)了一大羣與她年紀相仿的孌童,不出兩三天,府中總管便悄悄命僕人將這些人用草蓆一卷扔到後山。
如此荒唐,日後爲君,怕也是夜夜笙歌,荒廢朝政。
只是這樣的一個人,對蘇言卻是極好的,恨不得將所有最好的東西呈在她的面前。
可惜蕭門之人,選擇了效忠的主子,直到死也不會背叛。
她選擇了君於遠,便無法領(lǐng)君於丘的情。
蘇言擡手覆上自己的胸口,那日將性命還給了他,也算得上是這麼多年來,回報了君於丘對她的好。
她脣邊自嘲一笑,自己這樣想,也不過是自欺欺人,減少心內(nèi)的愧疚而已。
只是,要達到目的,需不擇手段。
蕭霖所言,字字珠璣,蘇言向來銘記於心。
半醒半醉中,她閉上眼,腦中昏昏沉沉。
蘇言逐漸感覺到四周冰冷的寒意,片刻後卻像是熊熊的烈火燒灼那般,熱得她周身彷彿要燃著。
她翻滾著,掙扎著,呻吟著,迫切地想要擺脫這樣的境地,手腳卻有種失重的感覺,慢慢地沉了下去,落到了腳下黑漆的深淵之中。
“……蘇言,爲什麼要背叛我?”滿身是血的人,面容扭曲,背後插著幾支羽箭,鮮血淋漓。
她朦朦朧朧中,聽見了自己涼薄的聲音:“各爲其主。”
冰冷的劍刃凌空刺入,蘇言一動不動,眼睜睜盯著對方,沒有半分躲避。
他怔了怔,神色複雜,像是苦笑,又像是低嘆,最後索性仰頭大笑:“蘇言,這就是你的下場。你的主人捨棄了你,就像你捨棄了我一樣……”
捨棄,不——
蘇言想要反駁,想要呵斥,想要讓他住嘴。可是她嘴脣一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似乎還能聽見,自己胸口有什麼碎裂的聲響。
畢竟,直到最後,那個人沒有來。
不管她一再地勉力硬撐著,一再伸手,想要握住一點溫暖。
可是,最終不過是一場奢侈的夢……
“……主子,你終於醒來了。”小月跪在牀前,瞪大眼,喜極而泣。
蘇言吃力地望著頭頂精緻的金絲錦帳,以及不知寬敞多少的華貴寢殿,疑惑地皺起眉:“這是哪裡?”
乾澀沙啞的聲音響起,她愣了愣。
一旁的小日子早就機靈地端著溫茶,伺候蘇言喝了幾口。一手抹去眼角的溼潤,他小聲解釋道:“主子,你已經(jīng)昏睡兩天了。那日喝酒後受了涼,幸好小月發(fā)現(xiàn)得早,立刻請了太醫(yī)過來。”
擡頭飛快地瞥了面色蒼白的蘇言,他斟酌著繼續(xù)說:“皇上聽聞此事,立刻命李總管派人將主子接來了瓊?cè)A殿,又調(diào)了四個宮婢與六個內(nèi)侍,供主子差遣。”
蘇言沒想到蘇家小姐的身子如此虛弱,不過酒後著涼,就幾乎要沒了半條命,虛弱地連手臂都快要擡不起來。
她在小月的攙扶下坐了起來,淡淡道:“那些人在哪裡?”
小日子恭謹?shù)卮鸬溃骸熬驮陂T外候著,主子這就要見見他們?”
蘇言睇了他一眼,淺笑道:“不必了,以後就讓他們在外殿伺候著,裡面有你們兩人已經(jīng)足夠了。”
小日子聽罷,目光一閃,低聲應(yīng)下,便快步出去轉(zhuǎn)告衆(zhòng)人。
望著他急衝衝離去的身影,蘇言垂下眼,任由小月打來熱水,細細擦拭著她的手臂與脖頸。
半晌,她突然開口:“我身子不好,也不願多費精力。小日子年紀尚小,有些事或許處理不夠得當。小月向來沉穩(wěn),殿內(nèi)外的調(diào)遣,就由你全權(quán)負責,讓小日子給你打打下手罷。”
小月紅著眼,受寵若驚:“主子,這怎麼使得?”
“怎麼就使不得?”蘇言微微擡眼,沉吟道:“也罷,若小月不願意,我晚些身子有了起色,這便在新來的奴才裡再挑個聰明伶俐的。”
“奴才,願意替主子分憂。”小月眼神一動,跪在地上,怯生生地應(yīng)道。
“那就好,畢竟你們兩人從開始便隨著我,也算得上是共患難。將瓊?cè)A殿裡的事交給外人,我還不放心。”蘇言側(cè)過頭,在她手背輕輕一拍:“有什麼事,小月便與小日子商量,再作打算。如果難以決定,這纔來稟報我。”
“是,奴才遵命。”小月感恩戴德地狠狠給蘇言磕了兩個頭,這才心花怒放地端著水盆出去了。
蘇言吁了口氣,在皇宮中的日子,比之以前在君於丘的府邸,有過而無不及。
難爲她這個大病之人,還得時常費心思。
如今,怕是能夠消停一會了。
至於新來的,自會有人打發(fā)掉,省了她不少心。
蘇言連連打著哈欠,瓊?cè)A殿明亮溫暖,身上的被褥是嶄新的,帶著淡淡的曬過的味道,催人入眠。
她單手抱著錦被,昏昏欲睡。
忽然門外響起一道中氣十足的聲線:“皇上駕到,蘇采女前來迎駕——”
蘇言嚇得一滾,險些從榻上掉下來。
想了想,她繼續(xù)躺到了牀上。反正如今自己病得虛弱無力,任是誰也不會怪罪的。
話音剛落,君於遠便大步走近。
明黃的龍袍尚未脫下,顯然是一下了早朝,便直接過來的。
如此迫切,在大臣眼中,蘇言受寵的程度恐怕又要更上一層樓了。
“臣妾未曾起身迎駕,懇請皇上恕罪。”蘇言先發(fā)制人,率先出聲,滿臉愧疚,楚楚可憐,令人不忍心責備。
李唐偷偷撇了一下嘴角,恭謹?shù)赝嗽陂T前。
“不妨事的,”君於遠笑得溫溫柔柔,輕聲道:“是朕的疏忽,沒想到蘇采女不能喝酒,醉後受涼。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太醫(yī)及時趕來,要不然……”
他話語一頓,目光微沉:“只是以後,依照太醫(yī)所言,蘇采女不可再飲酒了。”
蘇言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真是欲哭無淚。
她最愛的便是這杯中物,如今竟然要讓自己戒掉,實乃世間最爲痛苦之事。
見君於遠坐在榻前,低頭盯著她,等待答應(yīng)。
不得已,蘇言苦著臉,只能微微頷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