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突然駕臨,驚得瓊華殿一干宮侍手忙腳亂地正要稟報,卻被君於遠擡手阻下了。
命隨行之侍在殿外待命,他帶著李唐舉步走入。
遠遠望見前院一道纖瘦的身影,以及跟前的石桌上那張白玉琴。腳邊是極淡的薰香,嫋嫋輕煙縈繞,襯著素淨的羅裙與不施脂粉的豔麗面容,仿若謫仙。
似乎一陣輕風吹過,她便會因此而消失無蹤。
君於遠看著這位蘇采女,心裡頭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不禁失笑。
李唐在他的示意下並未開口通傳,反倒是奉茶的宮婢轉身時發現了兩人,正要行禮,卻在君於遠的眼神下僵在原地。
不敢開口,又不能驚動自家主子,小月愁得小臉皺成一團。
蘇言卻是並無所感,兀自沉浸在思緒中,指尖輕輕挑起琴絃,略略試了音,隨手奏起了熟悉的一曲——《惜花吟》。
春去秋來,落花遍地,化作土泥。原該是低沉陰鬱的琴音,哀嘆花骨朵傲然盛放後,卻黯然凋零,輝煌不復以往。
君於遠負手而立,微微瞇起了雙目。
蘇采女這是將自己比作落花,庭院深深,宮閨寂寞?
悲秋惜春的曲子最爲他所不喜,只是琴曲像是在低低訴說,陡然間去明亮起來。
不是哀嘆的悲鳴,而是說不出的傲然與歡欣。
落葉歸根,花兒亦是如此;一剎那的鼎盛,便已足矣……
君於遠說不清心底驟然涌起的情愫,究竟爲何。
腦海中突然閃過那雙沉靜的墨眸,他蹙起眉,終究邁步上前。
李唐呆愣在原地,神色似是帶著不解與猶疑,片刻後纔跟隨而去。
這首曲子,他曾在許久之前聽過。
李唐不懂音律,可謂一竅不通,卻唯獨對此曲尤爲深刻。
山寨的孤山,深夜時分,那人抱著琴在屋前隨意一坐,望了眼滿園的蕭瑟,奏起了這一曲。
當年的他只嘆文人迂腐,對這位前來招安的臣子半信半疑。
可是一曲終了,李唐聽不真切,胸口某處地方卻驀地熾熱起來。
也是那一夜,他對那人有了改觀。
李唐入了宮,成爲大內總管後,曾找來好幾位有名的琴師,感覺卻完全不對。
沒想到此刻在瓊華殿,有生之年他還能再次聽到這一曲,胸口情不自禁地再度有了觸動……
琴曲啞然而止,蘇言詫異地望向來人,起身行禮:“臣妾拜見皇上。”
君於遠淡淡一笑,牽起她的手在桌前落座:“朕數日未來,甚是想念蘇采女的一手好琴藝。”
蘇言的臉色頗爲不自然,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能得皇上讚賞,是臣妾幾生修來的福氣。”
此話明顯帶著那麼一點酸味,她這一說完,蹙起眉暗自懊惱不已。
又不是不曉得諾大的後宮,君於遠不可能只有一位嬪妃,如今介意有何意義?
自知失言,她急忙補救道:“不知皇上想聽什麼曲子?”
蘇言此刻恨不得撕掉自己的嘴巴,若是之前的回話十分別扭,這會兒又有幾分急切和邀寵的意味了。
君於遠睇著她扭捏的神色,反倒笑開了:“愛妃隨意便可,彈什麼,朕就聽什麼……”
蘇言眼神微動,垂眸答了一聲,便又坐在了琴前。
知曉他並不愛風花雪月的曲目,蘇言低頭沉思了片刻,這纔將指尖置於琴絃
之上。
朝起夕落,波濤肆虐怒吼,激昂振奮的一曲。
君於遠盯著琴絃上飛快挑動撥弄的纖纖十指,猶只覺眼花繚亂。
蘇言專注在白玉琴上的目光,深凝的眼眸,微抿的雙脣,他彷彿從這個纖瘦的女子身上,感受到了隱藏在心底的洶涌激盪。
似是驚濤駭浪,激烈地拍打著礁石;似是沙場點兵,莊嚴肅穆;更似是戰場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氣勢如虹,所向披靡。
即便是從未上過沙場的御林軍,也在曲聲中不自禁地繃直了臉,挺直了腰板。
大氣磅礴,扣人心絃,這蘇采女確實琴藝高超。
可是這樣的曲目,由一個足不出戶的深閨少女彈得出來,卻不得不令人側目了……
君於遠盯著身邊的女子,眼眸漸漸變得深邃難明。
“皇上,可是要在瓊華殿內用膳?”待琴曲的餘韻漸散,李唐適時躬身上前問道。
君於遠擡頭瞥了眼天色,側頭微微一笑:“愛妃的琴藝出神入化,朕這一聽意猶未盡,倒是忘了時辰……”
他正要開口留下,卻聞見殿外幾聲嘶啞的吼叫。
“何人在外喧譁?”見君於遠皺起眉,李唐面色不善,揚聲一喝。
守在殿外的御前侍衛快步走來,恭敬地稟報道:“皇上,寧奉儀不甚從石階上摔下,如今昏迷不醒,正請太醫院的御醫前往診治。”
“摔傷了?”君於遠擡起眼,對一旁的李唐點點頭:“讓譚老御醫火速趕去,立刻擺駕奉先殿。”
蘇言站在殿前,望著龍攆在一干宮侍的簇擁下離去,瞥向了幾丈外的人:“陳大人,寧奉儀爲何突然摔倒了?”
陳瑾低頭抱拳道:“回蘇采女,臣下不知。”
不知,還是不說?
身爲宮內的御前侍衛之首,也會有不知曉的事?
蘇言睇了陳瑾一眼,彎腰抱起白玉琴,轉身入內,不再多問。
小月遞上乾淨的溼帕子,見她心不在焉地擦著手,小聲提議道:“主子,可是要讓小日子出去打聽打聽?”
“不必了,”蘇言搖搖頭,一場小把戲,又何必費心神?
翌日,聽聞寧奉儀摔傷了右腿,行動不便。昨夜君於遠探望後憐惜她,便留宿在奉先殿。
聞言,在院中撫琴的蘇言不由笑了。
小月不解,爲何皇上臨幸寧奉儀,自家主子反而這般高興。
莫不是,怒極反笑?
看出她的疑慮,蘇言眼底掠過絲狡黠。
阻下君於遠留在瓊華殿,不惜上演一出苦肉計。只可惜,出謀者費盡心思,最後卻便宜了別人……
寧奉儀無權無勢,又如何會耍心計與蘇賢爭寵,這莫不是嫌命長了?
說到底,還是受人指使。
能擺佈她的人,除了那位蘇家二小姐還有誰?
思及此,蘇言指間一頓,脣邊溢出絲輕嘆。
君於遠這番所爲,根本就是棄卒保車。
這位寧奉儀,看來註定要被捨棄掉了……
只是想起蘇修容的那副嘴臉,蘇言回過頭,對一旁的小日子吩咐道:“把櫃裡的新茶給寧奉儀送一罐去,說是我不便探望,聊表心意。”
小太監暗忖著,那位奉儀的交情何時跟自家主子這般好了?
想歸想,他還是火速領命而去。
“主子,寧奉儀的腿傷突然化膿,御醫不得已,只能懇請
皇上移駕,免得龍體沾了病氣?!睅兹蔗?,小日子低聲稟報,眼珠一轉,心思也跟著轉了幾道彎。
那罐新茶,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異常,自家主子如何下的手?
蘇言微瞇著眼,側躺在軟榻上淺眠。
那新茶尚未開封,她根本不曾動過手腳。
若是平日那般飲用,對身子倒沒有絲毫影響??墒?,如果把新茶置於傷口上,就另當別論了。
平常的茶葉自是不會如此,可惜那罐罕有的新茶,就不一樣了……
也幸好,寧月荷比蘇言想象中要聰慧。
要不然,再讓君於遠在奉先殿呆下去,怕是連大羅神仙親自前來,也救不了她的。
若是旁人,後宮少了一個嬪妃,她受寵的機會就更大,自是不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時機。
只是對於蘇言來說,區區一次舉手之勞,不但少了個敵手,又多了個盟友,何樂而不爲?
蘇言送去新茶,既是施以恩惠,也是一番試探。
宮香怡的事,想必也令寧月荷心寒。不然的話,又如何會這般輕易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即便在所有人看來,自己與寧奉儀腿傷加劇似乎有所關聯,卻絕不會聯想到,這並非落井下石,而是合作的前兆?
君於遠不再去奉先殿,平日必定去芝蘭殿與蘇修容用膳外,亦會隔三五天到瓊華殿聽琴。
沒有留宿,也不過坐上小半個時辰,已是讓蘇賢嫉恨得滿心的妒火無處發泄。
偏偏她在人前還得裝出一副溫良賢淑的模樣,芝蘭殿的奴才皆是哆哆嗦嗦地躲著這位主子,生怕被遷怒。
蘇賢的身邊,能安然無恙的,也只有紫兒了。
對此,紫兒也是一籌莫展。
縱使她再精明,畢竟年紀尚小,始終猜不明白皇上的心思。
說蘇賢受寵,君於遠去瓊華殿的次數不多,卻也不少,對蘇采女也是和顏悅色,很是欣賞。只是他對蘇賢亦是縱容,幾乎算是有求必應,但眼底總是透著一股子的疏離……
見蘇賢的脾性越發暴躁,紫兒心下焦急,遲疑著提議道:“奴婢聽說民間有一副生子的古方,但主子金枝玉葉,奴婢擔心……”
蘇賢一聽,立刻喜形於色。
她也明白,在這後宮中,縱然如今多麼受寵,到頭來有了更多年輕美貌的新人,自己又如何能獨佔君於遠?
若是有了皇家的子嗣,那便不同了。
母憑子貴,蘇賢的地位足以在後宮中固若金湯!
“這方子可有人試過了?”她不管不顧,拽著紫兒急急問道。
紫兒連連點頭:“奴婢打聽過了,雖然效用因人而異,對身子卻沒有任何壞處?!?
“那便好,明兒就以我補身爲由,命人送來藥材。餘下的,你明白該怎麼做了?”蘇賢笑了笑,連日來的鬱悶終於是散了大半。
“是,奴婢一定辦得妥妥當當?!弊蟽汗響?,眸中閃爍。
向太醫院要藥材,貴在多不在精,就不怕那些御醫能瞧出什麼來!
待紫兒匆忙離去,蘇賢招來偏殿的小太監,把手中的便條遞了過去,又小聲叮囑了。
小太監接過她塞入自己袖中的用帕子包好的金釵,滿臉喜色,連連點頭,生怕失了這好差事。
小心翼翼地瞅著四周,小太監撒腿溜出了寢殿。
蘇賢卻用溼帕子使勁擦了擦手,脣邊一抹冷笑久久未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