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的身子弱,清早大多起不來。
這日大早,小月候在牀前,不敢大聲,只能細聲細氣地喚道:“主子,醒醒……”
她不情願地擡起一點眼皮,蹙起眉頭:“怎麼了?”
明顯感覺到蘇言的不悅,小宮女愣了一下才恭敬地答道:“主子,宮御女前來探病,小日子正在前殿伺候著。”
冊封之後,蘇言這個小采女跟其餘四人基本上沒有多少來往,也就蘇賢稍微面見了兩回。
突然前來,她暗暗想著,真是黃鼠狼拜年——不安好心。
梳洗一新,蘇言一改平日素淨的衣衫,讓小月取來一襲鮮豔的殷紅衣裙,卻又素面朝天地踏了出去。
“御女久候,是蘇言怠慢了。”她拘謹地笑著,走近桌前,朝宮香怡便是一福身。
宮香怡連連擺手,起身笑著虛扶道:“蘇姐姐多禮了,你身子弱,是妹妹來得太早了,擾了姐姐安眠,實在爲妹妹的不是。”
蘇言急忙搖頭,兩人客氣了幾句,這才一併落座。
只是這位七品御女,居然自稱“妹妹”,反而將她這個八品采女認作“姐姐”。蘇言心下好笑,面上卻是一副惶恐又緊張的神色。
“姐姐臉色不好,莫不是殿內的奴才沒伺候周到?”今兒蘇言穿著大紅衣裙,更是襯得一副蒼白病容。宮香怡心內暗喜,面上卻是柳眉一橫,不悅地瞪向一側的宮侍。
衆人嚇得連忙跪下,口稱“冤枉”,“饒命”,一時間瓊華殿內求饒聲此起彼伏。
蘇言更爲不自在,垂著眼小聲解釋:“我這身子素來不好,若非他們好生伺候著,如今怕是更糟糕了……”
宮香怡見自己呵斥瓊華殿的奴才,這采女不但不怒,還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心裡越發愉悅。
只是不明白,難道新帝喜歡上的,便是這樣一個唯唯諾諾的女子?
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宮香怡從小在飽讀詩書的生母教導之下,並不像平常的大家閨秀那般聽天由命,盲目順從。
一個正三品無權無勢的太常寺卿之女能夠順利入宮,不得不說,是各方面促成的結果。
明國對於這位新帝登基,大多以爲是僥倖。
在她看來,這君於遠並不簡單。
對著蘇言,宮香怡便更是多了幾分心思。
“蘇姐姐,妹妹那剛好有三株上好的人蔘,老早就想送來孝敬姐姐你,只是沒能尋到合適的機會。”她拍拍手,身後的宮侍遞上一個長形的錦盒。
小心打開,蘇言隨意一瞥。上好的千年人蔘,一株已是難尋,何況這御女能一下子大方地送上三株?
“這禮物太貴重,我又怎好收下?”蘇言的確半點不想留下,天知道這人蔘是否在毒藥裡泡了一夜再送來的?
“這是妹妹的一點心意,難不成姐姐嫌棄了?”宮香怡垂下眼簾,好不可憐。
蘇言猶豫片刻,只得點頭收下:“那便……多謝宮妹妹了。”
既然有人願意做小的,又的確比蘇家小姐要年少,這聲妹妹也不算叫得冤。
自然,她也沒有錯看宮香怡聽到這聲“妹妹”時,一閃而過的冷色。
又寒暄幾句,兩人便歡歡喜喜的,感情熱絡得如同是親姊妹那般。
蘇言特意將宮香怡送到了殿前,裝作無意道:“聽聞蘇寶林身子微恙,原先還說好到花園一聚,可憐了她的那頂軟轎沒了用武之地。”
說罷,這位御女沒有吱聲,帶著一干宮侍離開了。
蘇言睏倦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就要回牀榻上睡個回籠覺。卻突然腳步一頓,轉過頭,笑顏如花:“小日子,把剛纔御女送的三株人蔘,以及前陣子皇上送來的貓眼石都一併送去芝蘭殿。就說是,我擔心她的
病情,讓寶林好生休養。”
小太監剛剛應下,蘇言眨眨眼,心情頗爲愉悅道:“對了,別提這三株人蔘的來歷。若是寶林追問,就含糊地告訴她,這是皇上賜給御女的。”
小日子聽得有點糊塗,不敢多問,飛快地前去芝蘭殿。
小月一路深思,卻不得其解,正要發問,卻見自家主子早就和衣躺在牀榻上睡過去了。
這晚君於遠又子時出現,蘇言對於他這般神出鬼沒已經沒有任何驚訝了。瓊華殿的守值也分成了兩班,晚上的人更是越發精神抖擻,就怕對這位新帝侍候不周。
君於遠一雙眸子看著躺了大半天還昏昏欲睡的女子,饒有興致地問起:“朕送采女的禮物,似乎並不能入愛妃的眼?”
蘇言一愣,回神道:“皇上言重了,那些珍貴珠寶藏於箱底只會蒙塵,倒不如送與適合它們佩戴的人更好。”
“將朕送的東西當做人情給了別人,采女你好大的膽子!”君於遠的聲音淡淡的,此話一出,卻讓滿屋人都戰戰兢兢地趴伏在地。
蘇言後知後覺地半跪在地上,遲疑道:“皇上,臣妾錯了。”
“錯在哪裡?”新帝側頭看著桌上的茶盞,不緊不慢地問道。
她被問得一窒,自己錯在不該拿那些東西送人?
還是錯在不該把珍寶拿出來,就該放箱底蒙塵?
不管是或不是,都不是好答案。
前者分明是指責新帝吝嗇,後者……說出來壓根就是找死。
蘇言正腹誹某人今夜就是來找茬的,卻聽君於遠輕輕笑道:“起來吧,愛妃。”
看他脣邊含笑的模樣,終歸是雨過天氣,殿內的奴才紛紛暗自鬆了口氣。
蘇言跪得久了,這一起來,只覺眼前一黑,雙腿一軟便向前倒了下去。
沒有預料中冷硬的地面,而是一雙強壯有力的手臂,託著她免得磕到桌角毀了一張漂亮的面孔。
只是蘇言剎不住腳,愣是倒在君於遠的懷裡。
在旁邊的小日子看來,明顯是自家主子投懷送抱,然後皇上非常樂意地受下了……
君於遠起初也是這般想,正要反手推開懷裡的人,垂頭卻見蘇言一雙美目睜得老大,卻是黑沉空洞。
俏麗的面容白中泛青,雙脣毫無血色。
他手臂一頓,彎腰抱起了懷裡的人,冷然道:“帶路。”
蘇言的臉頰朝著新帝的胸口,周側的奴才均是看不清。
小日子滿面笑容地領著皇上與自家主子往內走去,暗忖著采女果真厲害,柔弱無力地一暈一撲,便得了新帝的憐惜。
若是往後多來幾回,這四妃的位置可謂唾手能得。
待到了地兒,小日子迅速離開,還輕手輕腳地合上了房門。
等君於遠將人放在牀榻上,擡頭一看,寢殿除了他們,早已空無一人,不禁冷哼一聲。
低頭睇著蘇言仍舊睜大著眼,他伸出手,掌心覆了上去。
練劍的粗糙繭子,以及暖和的溫度,讓她忐忑的心慢慢緩了下來。
蘇言一眨一眨的,睫毛輕輕地掃著君於遠的手心,帶來一陣微微的搔癢。
眼前的黑暗漸漸散去,蘇言擡手握住他的手,略略移開:“皇上,臣妾好多了。”
這身子居然孱弱的,連跪下起身都會昏眩。
她咬著脣,慢慢坐起身,暗自嘆氣。
正低頭胡亂想著,眼前的人忽然伸手托起蘇言的臉頰,指尖在髮鬢上細細摩挲。
君於遠專注在雙眸的視線,讓她感覺到麪皮越發滾燙。
“皇上……怎麼了?”
新帝深深地睇著蘇言,許久嘴角才略略一翹:“采女這雙眼,果真舉世無雙,宮內所有的寶
石在它們面前,都要黯然無色。”
難爲他還會說這樣的甜言蜜語,她笑了笑:“皇上這是惱了臣妾,以後都不願再送寶石到瓊華殿?”
要不然,這宮內所有的寶石在她跟前黯然失色,又如何能送?
君於遠收回手,聞言也是一笑:“愛妃不必擔心,該送的朕還是會送。只是采女需悠著點,免得以後瓊華殿被搬了個空,再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了。”
不知這話是調侃還是警告,蘇言斂了笑,乖乖地垂眼應了:“臣妾不敢。”
“也罷,今夜蘇采女既然不適,朕就不留了,你好生歇息吧。明兒,朕讓御醫來瞧瞧。”君於遠站起身,免了蘇言的禮,帶著李唐走了。
在身後亦步亦趨的李唐望見新帝若有所思的面容,躬身詢問:“皇上,這蘇采女是否要……”
這話中話,不言而喻。
君於遠擺擺手,低低地笑了:“不妨事,這齣戲有了她,倒是變得有趣多了。”
看見他難得輕快的笑容,李唐低下頭,不再言語。
恭送著皇上走遠,小日子納悶。
新帝前後在寢殿只呆了一刻鐘的功夫,這就走了,會不會……太快了?
思及此,他不知該慶幸自家主子病弱的身子也能撐得了如此短的時辰,還是該替後宮其餘四位嬪妃感到惋惜……
翌日,御醫前來把脈後,摸著鬍子說著蘇采女氣虛體寒,需用藥膳滋補養身的話。
蘇言不以爲然,只是起來猛了,這才眼前一黑,也算不上什麼大事,聽過也就忘了。
誰知晚上剛服了藥睡下不就,殿外驟然一片譁然喧囂之聲,鬧得蘇言不得不起來:“小日子,外頭是怎麼了?”
小太監壓低聲線,面上帶著點幸災樂禍的笑容:“回主子,芝蘭殿鬧蛇了。”
蘇言一怔,轉眼又笑開了。
小日子見她眉開眼笑,更是放開拘束,口若懸河:“主子不知,這蘇寶林今夜早早就寢,突然聽見殿內響起一陣‘沙沙’的輕響,藉著燭光一瞧。呀,不得了,居然是一條碗口大的毒蛇,不敢尖叫引來蛇的注意,趴在牀上瑟瑟發抖。”
“後來不得已,才顫著聲喚來殿外的宮婢和侍衛。可是那毒蛇像是成了精,左扭右扭地就是讓侍衛砍不到,還拼著命地靠近牀榻。宮婢嚇得花容失色,而蘇寶林……”
說到這裡,跟說書先生似的小日子賣了個關子,掩著口小聲道:“寶林驚嚇過度,居然……溼了牀。”
蘇言一聽,忍不住笑出聲來。
芝蘭殿內那麼多的奴才,親眼看見自家主子竟然嚇得尿溼了牀榻,蘇賢此次真是把面子丟得精光了。
只是這蛇怎麼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芝蘭殿,這卻值得探究。
蘇言忽然想到昨兒一早,宮香怡送來的人蔘,禁不住淡淡笑開了。
蘇賢之前說頭疼不適,在芝蘭殿好好養病,大門不出。
她特意送去的人蔘和貓眼石,自是送到這位寶林的榻前。
果真如她所料,那御女送來的東西,被人做了一點手腳。
蘇言好笑,她似乎一不小心,讓宮香怡與蘇賢結下了頗大的樑子了。
擺擺手,她一臉倦意地道:“稍稍打聽一下便可,別讓底下的人亂說話,知道了?”
“是,奴才遵命。”小日子趕緊答了一聲,當作笑料給自家主子聽聽也就罷了,若是傳了出去,惹了那位蘇寶林,就不好收拾了。這一點,他還是有分寸的。
蘇言點點頭,不再開口。
小月伺候著她躺下,兩人便悄聲退了出去。
翻了個身,蘇言禁不住掩脣而笑。
只是,這深宮之中,哪裡來碗口大,還是有毒的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