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華殿內,蘇言端起那碗烏黑的湯藥,若無其事地灌下。比起以往,苦澀多了幾分甘甜。
譚老御醫加重了藥量,越發難嚥,於是只得多放了中和澀味的藥草。
蘇言含著蜜棗,漫不經心地聽著小日子稟報宮內的瑣事。
“……蘇修容丟了一支釵,大發雷霆,殿內不少宮侍遭了殃,有幾個還丟了性命。”
“蘇修容去奉先殿探望寧奉儀,後摔了茶杯,臉色不悅地離去,嚇得殿內一干宮侍匍匐在地。”
“皇上賞了一支鳳凰釵給蘇修容,聽說那釵上有鳳凰的羽毛,火紅豔麗,夜裡還能透出光亮裡。芝蘭殿內傳言,這九天鳳凰的魂許是被封在此釵裡……”
聽罷,蘇言失笑:“小日子,怎麼你三句不離蘇修容的?”
小太監眨巴著眼,躬身應道:“主子在殿內休養,這後宮中除了蘇修容,誰還能興風作浪?”
蘇言搖搖頭,揮手命兩人退下了。
蘇賢丟了釵,看似無意,只是之後君於遠賜下了鳳凰釵,卻不能不讓人懷疑她的刻意。
鳳凰釵,鳳凰……
原來,她已經盯上了皇后的位子了?
還有就是,寧月荷是想要擺脫蘇賢,不願再替她辦事,這便惹惱了她?還是說,兩人商議何事並未談妥?
亦或是,這是一出做給其他人看的戲,比如是自己?
蘇言揉揉額角,躺在牀榻上有些昏昏欲睡。總覺得近日身子越發容易疲憊,一睡便是大半天。
或許,真如譚老御醫所言,她的確思慮太重了……
闔上眼,不到片刻,蘇言便沉沉睡去。
再度醒來,入目之處皆是漆黑一片。
顯然,她這一覺睡得夠久了。
手腳軟綿綿地使不出力,蘇言掙扎了好一會才坐起身,長長地吁了口氣。
一陣輕微的聲音在靜夜中尤爲突兀,她皺起眉,是從窗櫺那邊傳來。
小月生怕蘇言著涼,每次都將窗門鎖得緊一緊,絕非夜風吹開了窗櫺。
她雙眼一凜,飛快地從榻下取出一把匕首,緊緊握在手裡……
“咔噠”一聲輕響,窗櫺被人從外推開,一道黑影迅速躍了進來。
似是瞥了眼牀榻的方向,緩緩走近。
蘇言的後背緊貼著牀角,垂下眼靜靜地等著來人一步步地靠近,心裡盤算著如何一擊即中。
沒有特意放輕的腳步,令她大爲不解。
這是並未將不識武藝的自己放在眼內,大搖大擺地上前刺殺,還是此人並非刺客?
她正疑惑,卻聽見那人在幾步外停下,低聲喚道:“蘇言?”
蘇言一怔,蹙著眉慢慢走了出來。
敞開的窗櫺,月色徐徐而入,灑在房內,讓她看清了這人的面容。
她詫異至極,瞪著不遠處的人遲疑道:“謝當家?”
謝昊見蘇言愕然的神色,亦是眉頭一皺:“……遭了!”
這一聲低咒,蘇言只覺腦中靈光一閃,眨眼間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後。
兩人對看一眼,謝昊當機立斷,轉身要走。
彼時,殿外卻傳來高呼“刺客”的叫嚷。
蘇言快步抓住他的袖子,沉聲道:“你如今出去,等於是自投羅網!”
聞言,謝昊原先緊繃的心反倒鬆了幾分,嘴邊竟是揚起絲淺笑:“你這是在擔心我的安危?”
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蘇言冷聲道:“你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被當場擒獲,我如何還能在後宮裡呆下去?”
言下之意,救謝昊也不過是爲了保住她自己!
謝昊不介意地聳聳肩,簡單明瞭地道:“有人秘密知會我,說是你亥
時約在下到瓊華殿相會,有緊要事商榷。”
蘇言雙目一瞪:“如此低劣的小手段,居然讓你中計了?”
“關心則亂,你的消息被皇上嚴密封鎖,在下棄了宮中好幾個重要的眼線,也無從得知。這纔出此下策,親身來見你。”謝昊無奈地笑著,眉宇間卻含著一絲凝重。
“殿外可有接應之人?”蘇言聽見外面的喧鬧越發靠近,咬牙切齒地問道。
謝昊點頭:“帶了兩人進宮,一人引開,一人在殿外等候。”
蘇言一聽,正要把人趕走,省得連累她。
卻驟然感覺到手心的溼潤,不經意地垂眸一瞧,臉色微變:“你受傷了?”
她睇著窗櫺和地上的點點血跡,以及謝昊試圖遮掩腰上的大片暗紅,不由嘆了口氣:“謝當家武功不濟,居然敢只帶著兩人闖入宮來?”
謝昊亦是苦笑,顯然這一晚,是他這麼多年來最爲狼狽又沒有半點萬全準備的一回了。
蘇言麻利地將外衫撕成布條,包住他腰上的傷口,用力扎住,疼得謝昊呲牙咧嘴。
雖是痛,心裡卻多了幾分甜。
縱使更多的是爲了她自己,蘇言由始至終並沒有見死不救,棄他於不顧……
一面把紗帳和錦被扔在血跡上,蘇言頭也不擡地提醒道:“從偏殿出去,旁邊有一道小門。至於門外的侍衛要如何處置,以謝當家的才智,我也就不多說了。”
謝昊蹙眉聽著四周的動靜,眼底的擔憂一覽無遺:“蘇言,在下可以帶你一併離開……”
“不必,”蘇言點著了案上的燭火,回頭淡淡答道:“我只幫謝當家這一次,下一回見面,你我依舊是敵非友!”
聽罷,謝昊淡淡地笑開了:“先是封鎖瓊華殿,再派人模仿你的筆跡引在下夜闖皇宮。宮內的守衛比之往常更爲嚴密,單是這殿外的御前侍衛皆是皇帝的心腹……難道你會想不到,這是誰佈下的局?”
瞥見蘇言沉默地低著頭,他眉頭一皺:“爲了扳倒謝家,他連你也捨棄了。以前是如此,而今亦是,你還要固執得到什麼時候?”
“謝當家說完了?”蘇言擡眸一笑,將手裡的燭臺丟在了地上,頓時火光驟起:“再不走,你可就走不了了……”
謝昊深深地睇著她,明白此刻多說無益。
這個人是如何的執著,與其多年交手的他,又怎會不清楚?
火舌迅速吞噬著殿內的物什,亮如白晝。謝昊明白,蘇言這是要借失火毀掉他的血以及曾經停留的痕跡。
來不及遮掩,倒不如盡數毀去。
蘇言還是蘇言,總是這般不留餘地。不管是對敵人,亦或是對她自己……
謝昊轉身便走,眼中的戾氣一閃而過。
膽敢算計自己的人,他絕不會放過!
望著他走遠,蘇言雙腿一軟,跪坐在地上,被火煙薰得雙眼刺痛,捂著嘴猛地咳嗽起來。
若果此時出去,不免讓謝昊的行跡暴露,她方纔的努力就要白費了,只好再等一等……
蘇言茫然地擡起頭,模糊的雙眼盯著的前方。
等……
要等多久,又在等的誰?
如果真是君於遠設的局,不但能借此事重挫謝家,又能除去她這個謝家送來的人,一舉兩得,又怎會來救自己?
不管如何,她絕不能在此處喪命。
火煙越來越大,瀰漫中蘇言看不清,只能朝著房門的方向慢慢爬去。
“咳咳……”好熱,滾燙的氣焰撲面而來,蘇言的手腳給磨得刺痛,卻還是不懈地繼續往前爬行。
快到了,還有一丈遠,她隱約能看見房門的輪廓。
可惜,蘇家大小姐孱弱的身子已
然支持不住。
蘇言只覺眼前漸漸發黑,索性閉上眼,終歸是摸到了門檻。
“主子……”
“蘇采女……”
她模糊中聽到小月的哭喊,還有一道低沉的聲線,以及托起自己的一雙有力的臂彎。
蘇言曉得,她已得救,靠著來人,終於是鬆了口氣,放任自己昏了過去……
這一暈,便是三天三夜。
熊熊烈火,燒燬了半個寢殿。斷壁殘垣,唯獨正中的白玉琴,拭去沾染的黑灰,沒有半點損傷。
小月半跪在榻前,小心伺候著蘇言服下湯藥,嘴裡不住地說著這幾天的事,神采飛揚:“……這火來得蹊蹺,那會奴婢已經睡下了。聽殿內宮侍說,皇上不管侍衛的勸阻,神色焦急,匆忙闖進殿內把主子救下的。”
她說得一臉興奮,雙眼透著亮,彷彿親眼所見。
蘇言盯著頂上的紗帳出神,若是君於遠設的局,又爲何要救她?
如今出手,是否說明,他並非想要取自己的性命?
思及此,她只覺胸口的抑悶逐漸被抹了去……
“……皇上,”半晌,蘇言側過頭,神色難得呆愣。
瓊華殿被燒得一塌糊塗,她暈迷後,暫且送入了皇帝的寢宮——承永殿的偏殿。
此時諾大的殿內,宮侍早已退下,只餘下蘇言和跟前的君於遠。
“蘇采女可有覺得哪裡不適?”他笑吟吟地坐在牀頭,低聲請問。
蘇言撇開臉,搖頭道:“回皇上,臣妾已無大礙了。”
君於遠睨了眼她包紮得嚴實的手臂,以及面無血色的臉頰,頗爲欣慰道:“幸好愛妃吉人天相,只受了輕微的灼傷。若是這雙手不能再彈琴,朕就得惋惜了。”
話語一頓,他的掌心覆上蘇言受傷的手臂,淡笑道:“愛妃可否告知朕,瓊華殿內這場火究竟如何發生的?”
蘇言早已想好了措辭,略顯惶恐地答道:“皇上,臣妾夜裡起來時,燭臺已經落在地上,濃煙滾滾……”
“是麼?”君於遠俯身,朝她一笑:“既是如此,愛妃爲何遲遲不逃出內殿?”
直視著他的雙眼,蘇言怯怯地道:“臣妾醒得晚,吸了不少煙,頭暈眼花,便耽誤了些時辰,險些丟了性命。”
她被濃煙薰得暈迷,絕非假裝,譚老御醫已經把過脈,君於遠亦是心中有數:“只是宮中出現刺客,恰好瓊華殿失火,實乃巧合之極,愛妃以爲呢?”
蘇言乖順地低下頭:“殿內失火,臣妾難辭其咎,請皇上降罪。”
君於遠搖頭失笑:“瓊華殿失火,愛妃何罪之有?只是此次累愛妃受驚了。”
“皇上言重了,”蘇言一臉受寵若驚,沒有刺客被抓獲的消息,謝昊定然是安全逃逸,她的心裡並沒有多少驚訝。
縱然未有任何準備,若謝昊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又如何能統領謝家?
“瓊華殿需修繕,愛妃近日便安心在承永殿內養傷罷。”君於遠看向身前的蘇采女,那晚夜闖皇宮的人,分明在瓊華殿附近失去了蹤影。
如今寢殿被毀,蛛絲馬跡被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不管是那夜闖之人的手段,還是蘇采女的主意,足以將此事盡數抹去。
“皇上,承永殿乃歷代帝王的寢宮,臣妾在這養傷於禮不合。”兩人貼得極近,君於遠的氣息縈繞,蘇言感覺面上漸漸發燙,支吾著婉拒道。
“愛妃身子弱,又受了驚嚇,譚御醫說是得好生調理,手腳的傷亦不宜下榻走動。”君於遠一錘定音,不待蘇言再說,起身命李唐派了四名宮婢近身照顧蘇采女。
不得已,蘇言只能在承永殿住下,與皇帝比鄰而居。
分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