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溫婉的女聲輕輕哼唱,蘇言便是在這宛若的歌聲中醒來。
她慢慢地坐起,窗外歌聲斷斷續(xù)續(xù),反覆詠唱著這幾句,心下一陣恍然。
冷宮不泛許多獲罪的嬪妃,或爲了爭得高位不擇手段,或被人無端陷害,又或是貪戀帝王的一瞥一笑,不惜鋌而走險。
數(shù)年來,蘇言看著一個個被送入來的年輕美貌的女子,一日日的容顏不在?;虮罎d狂,或鬱鬱而終,或無可奈何地了斷殘生。
足可見,愛上帝王,爲了權(quán)勢與榮華,失去的何其多……
幾聲輕叩響起,蕭霖在房外低聲問道:“小言,醒了麼?”
“師傅稍等,”蘇言拿起放在牀頭的衣裙,手忙腳亂地套上。下了榻,她摸到水盆邊,正愁著如何打水,指尖觸及盆裡的溫水時,心底霎時閃過一絲暖意。
她不願讓人看見自己如此窩囊的模樣,師傅便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這般無聲地體貼著。蘇言脣角一彎,對蕭霖的舉動只覺得窩心。
梳洗完畢,蘇言推門而出。走至桌前坐下,熟悉的粥香飄來,耳邊的歌聲卻是不斷,她不由感慨道:“師傅,那可是文嬤嬤?”
蕭霖端著粥放在她的跟前,低聲應道:“嗯。”
蘇言得了昨日的教訓,如今用飯頗爲小心翼翼的,生怕又糟蹋了師傅的心血。
柔滑的藥粥一入口,在脣齒間蔓延著淡淡的清香,暖熱適宜,絲毫不覺得燙口。
顯然蕭霖先將藥粥略略放涼,這才端了出來的。
胸口一暖,蘇言品著粥,暗歎著師傅向來面冷心熱。若非有他的照應,那位文嬤嬤在冷宮中又如何存活至今?
文嬤嬤名爲文華,原是先帝一位奉儀的陪嫁丫鬟。許是在宮內(nèi)身份相近,跟君於遠的生母情同姊妹。
當初那位宮女死後,君於遠在宮中的生活越發(fā)不如意。不但一日三頓偶爾忘了送來,冬日配發(fā)的木炭也時常短缺。若非有文嬤嬤偷偷照顧著,君於遠怕是要凍死在那諾大又冷清的寢殿之中。
只是五年前,先帝看中了文嬤嬤,她卻抵死不從。軟禁數(shù)日後,就變得這般瘋瘋癲癲,誰也認不出來。
君於遠念及她當初的恩惠,悄悄將文嬤嬤移至冷宮的角落,又派人就近稍稍照顧,這才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這麼幾年。
畢竟文嬤嬤常常神志不清,很多事不能自理。若是出了宮外,怕是要淪落街頭,甚至被人欺凌。
只是君於遠登基後,文嬤嬤怎的還在此地,而非安排在別處?
似是感覺到蘇言的不解,蕭霖擡眸解釋道:“皇上曾派人要將文華接出去,只是她大受驚嚇,見人就拳打腳踢,撕咬掙扎。不得已,也就繼續(xù)將她置於此處?!?
蘇言點點頭,有師傅在,冷宮鮮少有人敢欺負她,文嬤嬤在此又得宮侍照拂,日子也算過得尚可。
只是聽著屋外一陣嬉笑與歡快地吟唱,她的心底不由掠過一絲憐憫。
數(shù)年前,君於遠領著她,曾與文嬤嬤見過一面。
文嬤嬤原也是書香世家的小姐,可惜家道中落,無奈之下離鄉(xiāng)別井,賣身爲奴,成了展家小姐的貼身丫鬟。
婉約的江南女子,知書達理,琴棋書畫亦是略有精通,是個令人敬佩的才女。
念及她如今的境況,令蘇言禁不住輕輕一嘆。
蕭霖聽見她的嘆息,淡淡
道:“她瘋了,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渾渾噩噩,卻也不必面對許多爲難之事?!?
蘇言低下頭,默然不語。
當初展家小姐爲奉儀,先帝卻要立文華爲美人,品級遠在其之上。若是文華答應了,她們這對在宮中相依爲命的姊妹,怕是要反目成仇。
文華如此也辜負了展家一直以來對她的恩情,畢竟若非當年展家小姐伸出援手,她早已餓死街頭了。
只是成爲美人,又得先帝寵愛,往日便是數(shù)不盡的榮華富貴。
左手是情義,右手是權(quán)勢,難以抉擇。
不管選了哪一種,終究要放棄另外一邊。
在這樣的時候,文華卻瘋了……
或許她拒絕不了錦衣玉食,坐享帝王恩寵的生活,愧對展家小姐,心裡反覆自責,於是就這樣崩潰了。
至此,文華因禍得福,也不必再作出任何爲難的選擇……
確實如師傅所言,文嬤嬤瘋了,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蘇言重新拾起湯勺,嘗起了藥粥。
蕭霖見她手上一頓,不由遲疑道:“小言,可是這粥不合胃口?”
聽罷,蘇言微怔,急忙搖頭:“……味道很好,只是覺得似乎跟昨兒的粥不一樣?!?
“爲師放了些許明目的枸杞,沒想到小言竟然嚐出來了?!笔捔匚⑽⒁恍Γ粗鴮γ娴呐哟瓜卵?,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吃著粥,心裡陡然涌起一絲滿足。
君子遠庖廚,能讓他用那執(zhí)刀的雙手洗手做羹湯的,這世間也只得蘇言一人。
用完飯,蕭霖收拾碗筷時,忽然想起一事:“那幾瓶‘還原丹’,爲師都收在了平日放藥的櫃子裡,小言還記得在何處麼?”
蘇言略略頷首,嘟嚷道:“師傅,徒兒只是雙眼看不見,該記得的事情都還一個沒忘的?!?
蕭霖輕輕一笑,不再多言。
是夜,涼風習習,屋外傳來陣陣蟲鳴之聲。
右側(cè)居室的房門被人慢慢地打開,一再地放輕了腿腳,一步步地挪至櫃子跟前。
雙手將櫃中的瓷瓶一個個拿出,俯下身稍稍一嗅,半晌才分辨出印象中的清香,挑出了想要的,偷偷地鬆了口氣。
迅速將瓷瓶打開,就要往掌心一倒。
眨眼間手腕卻被人一抓,瓷瓶便脫了手。
“小言,半夜三更的你在做什麼?”蕭霖單手把玩著瓷瓶,鉗住她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蘇言沒想到會驚動了蕭霖,垂下眼,左右而言他:“這麼晚了,師傅怎的起來了?”
“小言,你有事瞞著爲師?!笔捔仉p眉微蹙,斬釘截鐵地斷絕了她想要轉(zhuǎn)開話題的用意。
沒有忽視蘇言身上一瞬而過的僵硬,話語間是說不出的篤定。
“師傅,徒兒只是睡不著,便起來走走?!碧K言由始至終沒有擡頭,要瞞過跟前最瞭解她的蕭霖,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既然起來走走,那麼小言爲何要尋這‘還原丹’?”蕭霖早前看出她一瞬間的異狀,並未多想。入夜後聽到房外的聲響,又見蘇言翻找著藥箱,心底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彷彿有些事,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捏著手中的瓷瓶,方纔若沒有看錯,蘇言是想要服下“還原丹”。
念及此,蕭霖呼吸一緊,壓抑著胸口翻騰的思緒,沉聲追問:“小言,難道是你體內(nèi)的毒……”
蘇言
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苦笑道:“師傅總是這般敏銳……”
頓了頓,一道若有似無的嘆息傳來:“徒兒並非刻意要瞞住師傅,只是午時嘗的藥粥,舌尖卻品不出任何味道……若是再服下一顆‘還原丹’,說不準就要大好了……”
她身上的毒,即便君於遠的態(tài)度與平常無異,亦能感覺出他心底無盡的自責。
身爲一國之君,他肩頭壓著許多的責任,蘇言不願君於遠再黯然傷神。
更不願蕭霖在照顧自己之餘,還得一再操心。
“徒兒想著服下第二顆丹藥後,若還不行,這才讓譚御醫(yī)再來看看的……”
身邊的人從頭到尾沒有開口,沉悶壓抑的氣氛,令蘇言心裡沒了底氣,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驀地,蕭霖伸手攬著她瘦削的肩膀,緊緊地將蘇言摟在懷裡。
雙臂情不自禁地一再收緊,蕭霖在她耳側(cè)長長地吁了口氣:“……傻瓜,小言從來不是累贅。那碗藥粥讓你害怕了,是麼?”
他垂著眼,素來清冷的聲線帶著一絲令人安心的撫慰:“小言不必擔心,你還有爲師在……”
蘇言的額頭貼在蕭霖的頸側(cè),微不可見地輕輕點了下頭。顫著手,遲疑片刻,終究是放在了他的背上,回抱著他。
一夜輾轉(zhuǎn)難眠,她確實是害怕了。
恐懼令蘇言有內(nèi)至外起了冷意,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雙眼不能視物,她已經(jīng)逐漸習慣了。有君於遠和蕭霖在身邊,蘇言盡其所能迅速地適應。不斷跟自己說,她必須堅強,不能成爲兩人的負累。
服下了“還原丹”,譚御醫(yī)說她還有救。蘇言信了,一心一意等著那一味解藥研製出來。
她堅信,太醫(yī)院齊集了明國上下最好的大夫。
自己體內(nèi)的毒,要解開不過是需要一段不長的時間……
只是,這一日她忽然開始嘗不出藥粥的味道。不但如此,連桌上的茶水,晚飯的菜餚,皆是清香撲鼻,入口後卻一概淡而無味。
這毒先是取走了自己的視力,如今又要奪去品嚐佳餚的能力了麼?
蘇言一想到往後有一天,她不止看不到了,還會聽不見,嗅不出任何香味,觸感亦盡數(shù)失去時,心裡似乎有一道聲音:失去了五識,即便手腳完好,自己亦與廢人又有何不同?
不能觸摸她最愛的白玉琴,聽不到那動聽的琴音,還有就是,再也看不見君於遠的面容,他偶爾向自己展露的笑顏,他微微蹙眉的模樣,他思索時繃著臉的側(cè)面……
蘇言彷徨無措,心亂如麻。
她只想得到再次服下“還原丹”,興許會挽回些什麼……
蕭霖抱著懷裡的人兒,感覺到她的臉頰貼在自己的肩上,微微的溼意自那矇住雙眼的錦帛滲出,燙熱了他的肩頭,卻也灼燒了他的胸口,疼痛不已。
恨不得將蘇言承受的苦,盡數(shù)轉(zhuǎn)嫁到他的身上。
更多的,卻是轉(zhuǎn)爲對君於遠的憤怒!
十數(shù)年來,他們在這裡的生活算不上最好的。
雖說不是把蘇言捧在手心呵護,蕭霖也從來沒有委屈過她。
這個堅強的女子,不曾在人前哭過。
而今的她卻在自己的懷裡靜靜地落淚,傷心且絕望。
蕭霖像是母親安慰孩童般,輕拍著蘇言的後背,冷眸漸沉。
他不由懷疑:君於遠,真的能帶給她幸福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