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痛楚,他此生不願再嘗試一回。
思及此,蕭霖冷著臉,再度重複道:“皇上,在下要帶她走——”
君於遠脣角微揚,沒有理會頸上的刺痛。他回望著蕭霖,淡淡地提醒道:“先生,言兒是朕的皇后,我的妻子,又如何能隨你離宮?”
他原先不是看不出蕭霖對蘇言不一樣的情愫,只是當初尚未得知蘇言對自己有情,君於遠便沒有輕舉妄動。
此時此刻,蘇言已是他的妻。即便蕭霖是自己的授業先生,輔助他成爲明國的帝王。
任何物事或許能賞賜,唯獨蘇言,君於遠絕不會拱手相讓!
聞言,蕭霖眼底一沉,猶若冷霜。
擡起手,兩指若無其事地將短刀往外一推,君於遠的神色仍是悠然自得:“再者,明國最好的大夫都在太醫院,先生打算帶言兒去何處解毒?”
“朕的內務府有明國最好的藥材,有各地極爲少見的靈丹妙藥。先生以爲,除了皇宮,還有哪裡能給言兒提供最好的條件解毒?”
蕭霖眼神一寒,眨眼間收回了短刀。
眼看著刀鋒入鞘,站在門邊的李唐一直提起的心,終於是安穩地落回了肚子裡。
見蕭霖有所動搖,君於遠單手捂著頸上的傷口,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太醫首已領著一干御醫正苦尋方子解毒,再有‘還原丹’壓制言兒體內之毒,言兒暫時定是安然無恙,先生儘可放心。”
“還原丹”的功效,蕭霖親身試過,足以瞭解其解毒之效的厲害之處。
既然有此聖藥在手,他確實略略寬了心,只是……
蕭霖擡起眼,清冷的雙眸定定地盯著君於遠,皺眉道:“皇上國事繁重,在下不放心雙眼不便的小言一人在承永殿內。在下斗膽,懇請皇上將她送回宮中原先的住處。”
君於遠眼眸一動,心下有些不情願,卻不得不考慮蕭霖的提議。
宮內還留著先生與蘇言數年來的住處,便是在冷宮的偏遠一隅。看似樸素普通,與金碧輝煌的皇宮格格不入,卻是內有乾坤。
不僅外有三重連環陣法,只要稍稍一觸動,便需在一定時限內將三種陣法同時解開,至今還未曾有人能破解。
而且院內機關遍佈,數量不多,卻是各個精妙。即便是一流的江湖俠士,要全身而退簡直難如登天。
再就是,住處裡的每一寸地方都是蘇言所熟悉的。
君於遠身爲帝王,不可能每時每刻都陪在她的身邊。即使有李唐侍候在側,有隱衛暗中保護,必然有不周到之處。
若是交託給蘇言的貼身宮婢,卻又更不能令他安心。
她如今雙目不能視物,縱然神色看起來未有絲毫不妥,卻依舊能察覺出蘇言的不安與彷徨。
與其讓她留在承永殿時刻擔憂害怕,倒不如隨蕭霖回去原先的住處。熟悉的環境,總能令蘇言更安心一些,且事事又能儘量自理。
一石二鳥。
君於遠垂下眼簾,最重要的是,自己瞭解她。
蘇言並非軟弱的女子,不是必須依傍大樹生存的菟絲花,反倒是獨立堅強。
讓她像是廢人一般,需要旁人事事攙扶伺候,又
要被迫困在承永殿內,必會令其身心受挫。
君於遠想要讓蘇言感覺到,即便失去了雙目,在自己的眼中,她還是原來的蘇言。
大婚以來還不足兩日,他們便要分居而寢,他有些捨不得,卻更不願蘇言難受。
思前想後,君於遠終究上前柔聲問道:“言兒,先生的話有理,你覺得如何?”
蘇言的確不願日夜躺在這龍牀上,感覺不出晝夜時辰,還被人伺候著吃喝,沐浴換衣,甚至是如廁。
這樣的生活,彷彿是被逼撕開了身上遮掩衣裙,一絲不掛地站在人前。
這是蘇言無法容忍的。
遲疑片刻,她握住君於遠的手,低下了頭,輕聲問道:“……皇上可會時常去看言兒?”
瞥見蘇言微紅的耳尖,他緩緩笑開了,俯身在她的指頭上輕柔地落下一吻:“言兒的要求,爲夫怎會不從?”
蘇言一怔,忽然念及師傅就站在身邊,臉頰霎時滾滾發燙,心急火燎地立刻抽回了被握著的手。
君於遠知她面皮薄,由得蘇言赧然地往榻裡挪了挪。
轉過頭,恰好看見蕭霖略略轉開的臉面,他脣邊的笑意更深了:“言兒便有勞先生了。”
“皇上言重,”蕭霖微微頷首,衣袖微動,榻前的瓷瓶瞬間落入寬袖之中:“這些‘還原丹’,便暫時由在下保管了。”
“在先生手中,朕自是放心的。”君於遠並未反對,點點頭便默許了。
說罷,他眨眨眼又道:“先生在路上奔波勞頓,今夜便好生休息。明兒一早,朕親自送言兒過去。”
蕭霖不發一言,擡步便走。
只聞蘇言在身後低低一問:“皇上,原先的住處一應俱全,無需再置辦些什麼了,爲何要拖至明日?”
君於遠輕輕的一笑,刻意壓低的聲線,卻仍舊逃不過蕭霖的耳力。
“……言兒莫不是忘記了那錯過的洞房花燭夜?”
他足下略略一頓,便將兩人斷斷續續地低語拋至身後,默然地走出了承永殿。
雖說君於遠笑言所謂的洞房花燭夜,可是念及蘇言尚未復原的孱弱身子,兩人只能十指相扣,同榻而眠。
他側過臉,睇著身旁合上雙眼的女子,胸口有些甜。
念想了多年,終究是夢想成真。蘇言不但與自己兩情相悅,又成了他的枕邊人。
君於遠伸臂將她攬在胸前,指尖穿過那一頭烏黑順滑的長髮,心底漸漸柔軟起來。
卻聽見蘇言抵著他的肩膀,悶聲問道:“皇上,師傅看起來可好?”
午後蕭霖前來承永殿,君於遠說是探望,師傅卻由始至終未曾跟她說話。
質問君於遠的語氣,帶著一絲怒意,更多的是疼惜。
若果這世上能讓自己放在心裡頭的人,除了君於遠,便是這位似友似兄的師傅了……
如今沒有理會她,莫不是惱了自己?
雙目看不見,相別月餘,期間發生了許多的事情,師傅又親赴洛南說服江家,阻撓城郊的叛黨援軍。待這些事過去了,他卻再也沒有回洛城,不知如今是否一切安好?
聞言,君於遠摟著她,語氣頗有些無奈:“先生瘦了些,精神尚可,武藝亦沒有半點落下。”
脖頸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蕭霖出刀,已練就得出神入化。若非出其不意,君於遠自認
只能勉強打成平手,甚至不得不承認,還會堪堪落於下風。
路途近千里,倉促趕來,還能輕易制服於他,即便臉面略有憔悴,也沒必要擔憂的。
聽出他話語中隱約的不悅,蘇言不清楚師傅和君於遠之間發生了什麼樣的事。
只是以師傅護短的性子,怕是要大怒於皇上。
她略有憂心,轉過身,伸出雙臂輕輕圈上君於遠的脖頸,輕嘆道:“師傅只是一時氣憤,還請皇上寬宏大量……”
聽罷,君於遠此時有些哭笑不得了。
顯然蘇言相當瞭解蕭霖,即便雙目無法視物,亦能隱隱猜出一二。
擡手拍了拍她的後背,君於遠嘆了口氣。
即便不是看在蘇言的面上,他又如何不知先生對她的在意與憐惜,怎能怪罪於蕭霖?
低頭吻了吻她的嘴角,君於遠有些懊惱地呢喃道:“言兒不怨我已是大幸,我又豈會遷怒於先生?”
聽罷,蘇言抿著脣,一言不發地欺身抱緊了他。
一夜無話。
君於遠下了早朝,便兌現承諾,親自將蘇言送至原先的住處。
沒有龍攆,亦沒有鳳輿,以及大批隨行的宮侍。兩人沉默地牽著對方的手,直到冷宮前,君於遠才依依不捨地鬆開了。
蘇言深知他們其實並未分開,不過是自己居於別處,也便釋懷了。
唯恐刺目的陽光所傷,依照譚御醫的吩咐,早已用厚實柔軟的布條矇住了她的雙眼。
君於遠將蘇言的手放在蕭霖的掌心中,鄭重其事道:“先生,言兒這便交託給你了。”
蕭霖略略點頭,沉默地拉著一步三回頭的蘇言逐漸遠去。
立在冷宮門前,君於遠望著他們漸漸消失的背影,駐足許久……
蕭霖小心翼翼地扶著蘇言跨過了門檻,便護在她的身側,收回了手,低聲指引道:“小言,正前方五丈外是檀木桌椅,右側六丈開外是你以前的臥室,左側八丈是師傅的居室,再往前三丈則是書房門口。”
蘇言認真記下,與記憶中的居所一對照,不由笑了:“師傅,這裡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過。”
“爲師念舊……”那雙素來清冷的眸子染上點點柔情,蕭霖望向身旁的女子。
想起小時候,這個天資聰穎的徒兒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又能舉一反三,學以致用。只是剛來的時候因爲腿傷一度不便,屋內的物事只要稍稍移動,她不是磕著便是撞上。
一時間,居室內一片狼藉。蘇言手腳上,也不斷添了些新舊傷口。
也是那時候,她撞翻了白玉琴,這纔將此琴收爲己用。
蕭霖以免她再受傷,屋內的擺設便是十年如一日,從未改變。
即便蘇言出師後,久居於前太子的府邸之中,又在後來倉促離世,他都不曾有挪動這裡任何一物的念頭。
或許院內任何一物,都會勾起自己對蘇言的思念,但是蕭霖不願撤下,亦或是藏起。
那個乖巧的女娃,年復一年地長大,成爲了他最出色的徒兒,亦是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又愛笑得眉眼彎彎的女子。
此處包含了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蕭霖只要安靜地坐在這裡,蘇言的身影便彷彿還在他眼前,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她歡快的笑聲……
如此,他又怎會讓旁人擅動這裡的哪怕是一草一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