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灼熱,竹葉簌簌響動。
白髮長垂的女子站在搖曳竹影間,仰頭望著指間的顏如玉。午後暖陽斑駁,映著她的笑顏,靜好如畫。
封琰背靠竹枝,不動聲色地凝望著蓮兮,不覺竟有了幾分癡迷。面前的人兒分明是暮年滄桑的模樣,可當她笑起時,一雙剔透的瞳仁總是勾人,叫旁人忘卻了她的面容,只覺著她該是萬花叢中最天真爛漫的那一朵。任人如何疼惜呵護,都遠遠不足。
“三弟苦心追尋玲瓏心多少年,最終只爲了你功虧一簣,我原本很是不解,今天總算有些明白了,”封琰嘴角一抿,嘖嘖遺憾道:“傳說令堂是我仙族第一美人,蓮兮本該傳承她的衣鉢纔是。若非你那狼心狗肺的親哥,你也不必淪落至此。”
蓮兮攥起那顆碧綠小珠,悠悠然學著他的口氣說:“若非我淪落至此,琰世子又怎能輕易得到玲瓏心?”
封琰哼哼冷笑,不置可否。
“果然,玲瓏心也不能讓你滿足。”蓮兮腿上無力,站不得太久,索性倚著青竹蓆地坐下。她笑容不改,輕聲說:“青丘妖狐,南海鮫王,或許還有許多我不知曉的人呢!琰世子專程將玲瓏碎送到了他們手裡,難道不是爲了暗地促成封鬱麼?你眼巴巴等著他拼合玲瓏心,不想他在最終關頭,說放手便放手了。琰世子可不是失望至極?”
蓮兮直視著他額心的一點刻痕,淡淡又說:“我總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封鬱拿去玲瓏,還是想要自個兒獨佔?”
封琰眼色一滯,訕訕笑說:“三弟是個多情男兒,他苦於相思,我這長兄看在眼裡也很是心疼。倘若一顆玲瓏心能爲他換回摯愛,我巴不得成全他。只可惜他並不領情,反倒將這寶貝拱手讓出。玲瓏心的珍貴,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他既不要,我便撿了個現成。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失望?”
“哦?”蓮兮低頭擺弄著膝上的白髮,好奇問:“我只聽封鬱說起,玲瓏心是能爲人實現心願的靈物。莫非除此之外,還另有珍貴之處?”
封琰垂眼望著她,直言不諱道:“今日掌世天帝威名蓋世,可昔日,原也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九皇子。他既非嫡出長子,亦無驚世才華,在衆多皇兄弟間實是最平凡的那一個。據傳,帝祖曾在天家大宴上錯叫了他的名號,將他和八皇子東襄混作一團,引來好大一樁笑柄。羣仙背地裡戲謔他是個假東襄,冷嘲熱諷了千萬年,可他一朝稱帝爲尊,天下盡皆啞口無言。你可知道這是誰的功勞?”
蓮兮有所領悟,試探問:“玲瓏心竟還有這樣的妙處?”
“不錯。”封琰擡眼望向頭頂的竹葉,一面回憶著,一面娓娓說來:“彼時,父尊還是個少年皇子,遊歷瑤山時偶然拾獲了玲瓏心。最初只將它視作一顆天然的石卵,看著顏色靚麗便收入了寢宮。本也只是個玩物,父尊卻很珍愛它,數千年如一日,成天拿仙蓮沉香供養它,又吟詩作賦來給它聽。有一日頑石開口說話,與他稱兄道弟起來……”
——東煬君原是個有心性的人,怎麼竟甘願屈居人下?
清脆如女童的嗓音,悠悠從心底
傳出,在蓮兮的胸間迴盪著。彷彿正是夢裡的聲音,幾許張狂,幾許霸道,卻讓人不禁想聽得更多。
蓮兮微微驚怔,封琰卻以爲她是驚奇於頑石開口,笑笑說:“父尊那時也像你一般詫異,慌忙詰問那顆石頭是何來頭。”
——我麼,終究不過是塊卵石。空有心思玲瓏,卻在天地間孤伶伶橫躺了數萬年。若非東煬君青眼相加,今日還埋沒在亂草堆裡。你對我有拔擢之恩,我來日自當回報。
稚嫩卻沉練的女聲,久久盤桓在她的腦海。
蓮兮錯愕之餘,搶在封琰前頭脫口說:“莫非是玲瓏心向天帝報恩,才……”
“你的悟性倒是極高的,”封琰訝異點頭,隨即撿起後話,又說道:“帝祖年邁,諸位皇子爲了九天至尊的寶座明爭暗鬥不休,人人皆有無數近臣幕僚,唯獨父尊只有一顆玲瓏心。可正是這小小的石頭,卻爲父尊算盡機關。不僅讓他力壓旁人,討得了帝祖的歡心,更爭來了重兵之權。父尊原是個自甘埋沒的人,只因遇著玲瓏,纔將他一身鋒芒抖現了出來。最後的節骨眼上,九皇子親降羣魔、力克叛兵,在九重天大放異彩,叫羣仙稱服,這才成了今日的掌世天帝。”
女童聲逐漸消散開來,耳邊只剩封琰的聲音,徐徐說:“這些陳年舊事,旁人不曉得,我天家的兄弟姐妹卻都聽過。玲瓏心對我等而言,與其說是許願之物,倒不如說是來日稱帝的吉兆象徵。”
蓮兮瞇起眼,困惑問:“琰世子身是嫡出長子,來日稱帝是理所當然,又何必執著於玲瓏心?”
封琰的一柄白扇,前一刻還在手中翩翩搖曳,這時只聽啪嗒一響竟猛地收攏。他蹲下身,湊到蓮兮眼前,厲聲說:“不瞞你說,父尊的身體每況愈下,眼看著大勢已去。我九重天不久便要改朝換代,你覺著我與三弟,誰更該是那君臨天下的至尊?”
近在咫尺的一雙寒眸,與封鬱的眉眼輪廓相似,眼底多了分戾氣,少了分輕狂,只是這點區別,已是截然不同的人。
蓮兮一瞬不瞬迎著他審視的目光,心中卻靜若凝水。對視半晌,她才緩緩說:“他本無意稱帝。你我都明白,他追尋玲瓏心,是爲了別的緣故。”
“呵!不錯,他想要夭月……”封琰托起她的下巴,扇柄沿著她眼角的皺紋緩緩劃下,毫不留情地勾勒著她臉上的老斑和皺痕,玩味說:“既然他想,我便還他一個夭月,又有何難?只要蓮兮肯兌現承諾,交出夢龍來,便能借著玲瓏心重獲新生,再不用以這白髮老鬼的可憐相苦苦等死。我那癡情的幼弟有了美人長伴,想必該是心滿意足的。待到那時,我也能拿回個完整的玲瓏心,穩坐帝位。三全其美,豈不是最好的?”
蓮兮任他掐著下巴,眼也不眨笑道:“你竟是這樣好心?”
封琰眼中寒氣一凜,洶洶問:“怎麼!我替你找來了顏如玉,你卻還要吝嗇夢龍反悔不成?”
蓮兮緊攥著顏如玉的拳頭被封琰強掰了開,小小手心一攤,竟是空無一物。
“你!竟真的吃下了?”封琰驚極擡頭,迎上蓮兮淡然的笑眼。
林
間夏風輕拂,好似春回大地。
迎風揚起的一縷銀髮,在風中抖擻著,轉瞬間沉澱成森森青黑。風過耳後,三千青絲安然垂落在肩畔,長長蜿蜒在地,是黑緞似的柔軟光澤。層疊的皺紋重又平整如緞,乾癟的枯脣重又豐潤如花,一雙翦水秋瞳俏生生眨了眨,更比從前妖嬈魅惑。
封琰望著這驚變的一幕,啞然失語。眼前的白衣女子衝他嫣然一笑,直叫盛夏皓日也黯然失色。
蓮兮不動聲色地從他掌間抽出了手,輕輕將粘在髮梢的碎土抖落乾淨,沉聲說:“自我吞下顏如玉的那刻起,便再不能反悔。明日五更天,後庭花廊下,我會帶著夢龍前去。屆時煩請琰世子合攏了玲瓏心,將夭月的魂魄融入我的體內。否則,待到初陽破雲,便是蓮兮的死期。”
封琰站起身垂眼端詳著她,狐疑說:“原以爲要大費脣舌來勸你,不想今日倒很爽快……莫非是三弟厭煩了你那老嫗似的模樣,才叫你心灰意懶?”
蓮兮仰頭看他,水澤痕動的一雙眼勾人至深,卻將自己的心事藏得滴水不漏。微一莞爾,她瞇起眼說:“月前,也是在這片竹林中,琰世子曾對我說,魂歸夭月纔是我的宿命歸處。你既說是封鬱的卦數,我也信得了。命數天定,拖一日不如早一日,待夭月還魂了,纔好長久陪著他,你說是也不是?”
封琰從風中截住了她的一絲飛發,捋在掌心捻了捻,似有幾分惋惜:“蓮兮,你確是個心思至純的好人兒,只可惜遇人不淑。若是你早些年頭嫁我爲妻,來日封后……”
蓮兮輕笑,驟然打斷道:“遇上封鬱,是蓮兮此生幸事。”
“是麼?”封琰也不在意,手中白扇舒展開來,連同緊鎖的眉心也釋然。扇面翩躚,他饒有興味地說:“顏如玉一夜青春,爾後便是萬劫不復。若想回復容顏,現在將夢龍交給我,不就好了?何苦冒著生命衰竭的危險,吞下那種東西。”
“我只想以這樣的容顏,陪他最後一夜。明日之後,與他相伴的再不是龍蓮兮。”
眉間一點英氣,是決絕的心思。
蓮兮本是天底最倔強的女子,生平初次對人低頭,是爲了乞討被人奪走的一紙情籤。第二次低頭,是爲了成全他的一世幸福。
蓮華盛放,連一絲花氣也是懾人的。迷醉香氣從她的胸間幽幽溢出,一旁的封琰輕輕嗅著不禁面頰微紅。他自覺失態,咳咳清了嗓子說道:“明日五更天麼,倒也是個好時候。我便在後庭花廊靜候著,你可莫要悔約……”
蓮兮點點頭,拾起草葉間的紙鶴,說道:“我神元不濟,這個小玩意權且借我代步吧。”
“無妨,我便祝你一夜春宵,了無遺憾。”
封琰合扇欠了欠身,張口還想說些客套,她卻再沒興致多聽,駕起紙鶴重回摘星樓去了。
雲巔之上,摘星樓的赤瓦映著日光,層層疊疊好似流離的熾焰,光色躍動,炫目之極。
高閣頂端,隱約閃過一袖粹白。
蓮兮駕鶴上游,偶然瞥見,心中猛地一顫。
再定睛看時,樓頂不過是空蕩蕩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