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數?
還不等封琰細細咀嚼這兩字,忽悠悠只覺著一陣輕風迎面。
踏風而來,是妖冶的花香。頃刻間席捲了天地,充盈在每一人的鼻中。
是蓮花的氣味麼?可任誰也不曾見識過這樣的蓮香,濃郁太過,香豔太過,勾人浮想聯翩。無人能抗拒這樣的香甜,便連滿池含苞待放的蓮骨朵兒,也在它的催發下,齊齊盛開。
蓮葉田田,紅蓮璀璨。沉睡在封鬱懷中的女子,夢裡笑得甜美。蜿蜒青絲垂入水中,引來瑤池的游魚爭相嬉戲。魚兒隔水相望,隱約瞧見一張傾世容顏,竟也看癡了。花廊之上,千雙眼睛直盯著她的臉,人人揣測,待那一雙眼睜開之時,該是怎樣的絕美。卻是忘了,前一刻的她還是白髮滄桑、垂死掙扎的可憐模樣。
封琰已是第二次目睹蓮兮返老還童,猶是目瞪口呆。
莫非又是一顆顏如玉?莫非是封鬱使的什麼障眼手法?轉瞬間,百種念頭飛馳而過,又被封琰一一否定。
不分仙妖,在墮入魔境時必是容顏盡毀,仙元分崩。這瞬間的醜陋,是封琰至愛的風景,他冷眼旁觀了多少次,總也看不膩味。越是美好的生命,在凋零的那一刻越是讓他喜不自禁。
然而,他所期待的種種變化,卻並未在蓮兮身上發生。
經歷剎那的蛻繭成蝶,瑤池中央的女子猶如蓮華初開,美麗不可方物。那張臉孔七分酷似蓮兮,另有三分陌生。遠遠看著,既非蓮兮也非夭月,竟像是個素未謀面的生人。然則,那纏繞在她身上的神元,一絲絲擴散開,隔著半池湖水拂面而來,分明又是蓮兮的應龍龍元。
豐沛純淨的龍元有如春風過境,廊上的兩人卻在風頭下打了個寒顫。漣丞回頭橫掃了封琰一眼,眼底半是質疑半是怨憤。
封琰終歸是個世子,何曾受人白眼?當即氣急敗壞,對一干手下喝令道:“都愣著裝死麼?還不快快把這魔物拿下!”
弓手引箭未發,卻聽封鬱朗聲大笑:“魔物?琰世子莫要玩笑了,哪來的魔物?”
封琰心虛之餘,唯恐在漣丞與衆人面前露了怯,索性放開嗓門指著蓮兮喊道:“夭月!她是墮魔妖仙夭月!”
封鬱一眨不眨緊盯著他的眼,笑道:“自從夭月離世,你便日日夜夜盼著我拼合玲瓏心召回個魔魂來,好叫天下人都恥笑我封鬱。沒想到我竟磨磨蹭蹭了四千年,將碎片丟了撿,撿了丟,始終不肯拼湊齊全,你在一邊看著可不是急得跳腳?”
封鬱一語道破封琰的心思,話裡有話說得意味深長。封琰有心想瞧瞧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又擡手按下羣箭,說道:“三弟憐惜蓮公主,幾次放棄了到手的玲瓏碎。你於心不忍,我也只好親自操刀……”
他狡詐一笑,又說:“那一日天刑司大審,三弟與夭月的情事傳得天下皆知,今日夭月還魂,你自然是萬夫所指!又有誰會怪罪到我頭上來?”
“是麼?”封鬱垂眼望著懷中的女子,惋惜說:“夭月遭你毒害死得冤枉,只可惜那一日在後殿上,她已死得
乾淨,便是我有意想要召還她的魔魂,恐怕也是力不從心吧。”
他的話音徐徐落下,偌大的瑤池畔,唯有火焰焚燒的噼啪聲響,陰惻惻不懷好意。
封琰額角淌汗,怔怔問:“殘魂呢?玲瓏碎片裡不是殘存著夭月的魂魄麼?”
像是聽著什麼荒誕的笑話,封鬱不耐地嘖嘴,反問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
“琰世子的層層耳目跟在我後頭,蒼蠅似的徘徊了多少年,想必打聽了不少消息吧?是我偶然說起什麼,叫你有所誤會,還是那一道卦數——讓你至今深信不疑?”
“什麼……什麼卦數……”
“自家兄弟何必互打啞謎呢?”封鬱眉梢一挑,冷聲說:“夭月死後,我曾算來一卦,卦數指明瞭,夭月的魔魂寄宿於玲瓏心,而東海公主龍蓮兮是她的殘魂轉世,也是來日夭月藉以還魂的肉身宿主。蓮兮與玲瓏心相融之日,即是她墮落成魔的時刻。”
昔日,封琰從夭月手中騙取了卦臺,從此便能夠隨心窺看封鬱的卦數。這卜算蓮兮命途的卦數,封鬱反覆掐算了近百遍,封琰也看了百遍,直看得厭煩膩歪了,卻從未想過那道卦數竟是……
封琰恍然有所領悟,一時背上冷汗如雨,只聽著封鬱嘲笑道:“夭月死後,我在黑湖底左右找不到卦臺,便尋思著該是被你拿走了。你這樣急不可耐想瞧瞧我的卦相,我又怎麼好叫你失望呢?”
“果然!”封琰咬牙切齒道:“你自詡是天下第一卦士,竟也倒騰假卦來騙人?”
封鬱滿不在乎地說:“精於卜算的卦士,不僅能上窺天機,更能將卦相玩弄於掌間。對我而言,想要造出一道矇蔽雙眼的假卦,實是不費吹灰之力。看你這樣執著於夭月,我不妨與你明說吧!”
封鬱狡黠笑笑,擡手一指漣丞,說道:“喏,打穿了他手臂的那支龍骨黑簪,是夭月留在這世間的最後物件。她的肉體也好,靈魂也罷,早已在我的天雷之下灰飛煙滅。這就是天理綱常,怎能違背?即便是有通天靈性的玲瓏心,對於她的心願也是愛莫能助。”
封琰強自鎮定,抱臂冷笑道:“若是夭月死透了,你又何必大費周折,專程算一道假卦給我看?哼,裡邊必有名堂!”
“琰世子對於玲瓏心的渴求,我天家兄妹誰人不曉?”封鬱嘴角一勾,輕笑說:“先前是父尊收藏著它,叫你只能看不能摸。可後來它碎散到了凡間,淪爲無主之物,以你的急欲,必會想方設法搜刮了碎片,將它納爲己有。倘若沒了那道假卦,難保你不會搶在我前頭拼合了玲瓏心,那可不大妙了……”
封鬱好似信口說起,卻字字中的。封琰正是深信了卦數,以爲玲瓏心中藏有魔魂,方纔耐住性子苦等著封鬱磨蹭了四千年,一心盼著玲瓏心在封鬱手中聚合,召回夭月來。
不想他的算計卻步步落於人後,早被封鬱看穿識透。
封琰咬牙切齒,瞪眼說:“我看你平日性子散漫,原來也想要玲瓏心麼?”
封鬱卻話鋒一轉,答
非所問道:“琰世子一心向往玲瓏,可曾想過,它爲何被父尊起名爲‘玲瓏心’?”
“自然是因爲它的模樣長得玲瓏剔透了!”
封鬱嘖嘖搖頭,說道:“這話只講對了一半,之所以取名‘玲瓏心’,還因那圓球中央有一點緋色纖心,正是在它的映照之下,玲瓏心才該是粉紅如花的色澤。一旦失卻了這點緋心,玲瓏心便只是玲瓏,外觀看來也不過是透明水珠的模樣。琰世子不妨回想一下,適才被你握在手中、塞進我家夫人嘴裡的,究竟是玲瓏,還是玲瓏心?”
詰問之下,封琰啞口無言。他原本以爲是夭月的魔魂玷污了玲瓏心的純淨,這才讓它更改了顏色。卻不想直到最後,自己手裡的傢伙竟還是個殘缺的物件。
“那點緋心呢?”漣丞站在一邊,始終是隔岸觀火的玩味神態,這時終於忍不住開口搶白道:“難道還遺失在凡間?”
封鬱眼色溫潤,緩緩說道:“緋心一點,是玄妙天機不可妄破。今日它劫數已盡,不妨由我親口道破——我家夫人,東海蓮公主正是這玲瓏真心。”
“一派胡言!定是你黔驢技窮只能虛張聲勢!玲瓏心是我天家聖物,怎可能轉世爲人?”
“呵,你若不信,不如上殿去面見父尊,親口問問他老人家如何?”封鬱促狹大笑。
“父尊?”封琰擰起眉頭心中隱隱不詳,忽一垂眼,竟看見瑤池面兒上泛起層層漣漪。水花牽蕩無風自動,彷彿有水下巨獸騷動著。
他慌忙伸手指著池面,大聲喝道:“放箭放箭!池子裡有人!”
花廊九曲十八彎,盡被廣闊的瑤池包夾著。瑤池深淺不一,最淺之處不過水漫腳踝。藉著透水而入的陽光,池底一目瞭然,讓人不由放鬆了戒心。封琰也正是因此大意了,竟忘了池中還有許多水流幽深的地方,正是伏兵藏箭的良穴。
水底影影綽綽,前後左右皆是可疑,封琰慌亂間分辨不清水下的狀況,只得對著池面的水痕捕風捉影。他隨手胡點,千餘發銀箭便也依循著他手指的方位射入水中。忙活了一通,卻也沒瞧見水裡翻騰起血花來。
封鬱失聲大笑,悠悠然問道:“父尊派我來請你,也不過是去喝杯茶嘮嘮家常罷了,你又何苦這樣驚慌不迭的?”
封琰附和著乾笑幾聲,自覺有些疑神疑鬼。封鬱只憑三言兩語,屢次將他逼得露怯。他面上猶是笑著,心中早已火冒三丈,這時見著封鬱還是氣定神閒的模樣,不由恨恨切齒說:“任是你如何舌燦蓮花,終歸是寡不敵衆。東煬老子重病在牀,這會兒恐怕早已燒成灰灰了!你又叫我同誰去喝茶?”
他話音剛落,不遠處洶洶焚燒的烈焰驟然熄滅。火勢一撤,蔽日濃煙也緩緩消散了開。只見黎明晴空之間,九重天的大小宮殿皆是完好無損。琉璃飛檐,連亙朱牆,顏色鮮亮依舊,連一絲薰燒烤焦的痕跡也無。
封琰眼睜睜看著,不禁瞠目結舌。
只聽巍巍高空百里傳音,降下一聲威嚴渾厚的怒斥:“大膽逆子!你可知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