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封鬱這一趟回來,只是爲了取走藏在摘星樓中的玲瓏碎。
前夜他憑欄懷抱著她,站在此處說起的款款情話,她還記得清晰。他爲那夢中的女子苦守兩萬年相思,爲她演卦作畫,爲她相思墮淚??蔂懞芜@一切的珍愛,卻終究比不上一顆玲瓏心?
倘若曾爲她愛得那樣刻骨銘心,爲何不能爲她放棄玲瓏?砸碎也好,丟棄也罷,從此以後,再不要惦記著它與夭月了。天下之大,她只要他一人,可他有了她卻還不知足嗎?
這樣任性的話,被蓮兮含在脣齒間徘徊了千萬次,卻始終不能對著封鬱說出。只因他與她那註定坎坷的姻緣,是她姍姍來遲了。
天光大亮,蓮兮卻只覺著昏沉。猛然想起桌腳邊還擱著兩罈子醉紅顏,她迷迷糊糊著就往內室走去。
還未來得及灌酒,桌上那幅畫卻先跳入了眼中。
舉起畫紙,陽光透過薄薄的紙面,將她親筆繪下的封鬱映襯得光明。那一雙直視著她的眼眸,浸透墨色,卻與樊城中所見的眼色有所不同,彷彿缺了什麼。蓮兮回憶著那時的封鬱,手間不自覺添水研墨,想要加上兩筆??勺笏加蚁肓税胩欤瑓s始終不知如何落筆。她苦澀一笑,事到如今,這也再不是什麼要緊事了。
蓮兮將畫放回桌上,展平鋪好,又在畫紙的四角壓好紙鎮,最後看了兩眼。她正要彎腰取酒,一袖粹白卻忽然從身後探出。袖間的手抽去了她的繪筆,筆尖只蘸了一絲淺墨,隨即輕點在畫紙上。細小的毫毛在那一雙眼眸中左右各添了一筆,將眼彎的弧度稍加修飾。
添改後的眼眸,含著意味深長的笑。笑意流轉而出,帶著熾熱的濃情蜜意。這並非她熟悉的封鬱,卻彷彿正是那一夜被琴絃金光映出的眼色。
“這纔是我。”封鬱掂著筆從身後將蓮兮環抱,慢條斯理說:“除了這一雙眼,其他倒畫得不錯。”
他的懷抱總是來的猝不及防,時而讓她驚喜,時而讓她不知所措。
蓮兮怔怔站著,只見封鬱撇下手頭的繪筆,另取了一枝狼毫來塞進她的右手,又握著她的手,提筆點墨。落於畫角的筆頭,帶著她的一分虛脫無力,他的九分瀟灑不羈,先後寫下了兩人的名字。
封鬱的下巴靠著她的肩頭,滿意地點了點,輕聲說:“以後要是孩兒問起了,我就說,這是孃親給爹爹的定情之畫……夫人你說可好?”
他的嗓音潤澤如茶,說起“孩兒”二字時,是別樣的溫情,亦真亦假,讓她恍惚。
唯恐被他迷惑得更深了,蓮兮一甩手架開了封鬱的雙臂,想要從他的懷間掙脫,一面恨恨說道:“本公主何時說過要嫁你了?”
封鬱筆桿一擲,將她摟得更緊了,好笑道:“當初分明是你向我求親的,現在想要反悔也晚了。你若乖乖嫁我,我……便教你劍法?!?
“不要!”
“那……教你演卦如何?”
“不要!”
“再不聽話,爲夫只能家法伺候……”封鬱埋頭在蓮兮的頸窩中,呼呼壞笑一聲抽
去了她的腰帶,沿著後頸連吮帶吻,一路脣舌並舉撩撥著她。聽她蚊子似的哼哼了一聲,他低啞說道:“我會好好守著你,疼愛你,每天爲你纏發打結,不喜歡麼?嫁給我,有什麼不好呢?”
不錯,她喜歡,只可惜……
蓮兮眼眶發燙,張了張嘴,艱難反問道:“封鬱想娶的人,果真是我龍蓮兮嗎?”
她的話語冰冷發顫,封鬱聞之身形一震,本欲探入她衣襟內的手停滯在了半空中。
“玲瓏心……將玲瓏心給我,我便嫁你。”
封鬱的臂彎緊擁著她,沉默了許久,才澀聲說:“傻丫頭?!?
蓮兮鼻中冷哼,笑道:“不捨得?”
他嘆了一氣,終於放開了她,重又提筆點墨,問道:“你猜今兒個是什麼日子?”
他潦草地補齊了畫上的落款時間,自答說:“今日是七月初七。牛郎與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
蓮兮不假思索說:“那不過是凡人的杜撰罷了?!?
“新安城中的七夕夜,你可不是這樣冷淡的?!狈怍d將畫紙收好,轉身飛快在蓮兮的眉心彈了一指,笑說:“我四下忙碌了半年,趕著七夕前找你,只想你能陪我這一日。今日過去,我便將玲瓏心給你……它原本也該是你的東西。”
——他固然守著你,做盡了一切,卻原本不是爲了你。
——你的身體,不過是來日盛裝夭月靈魂的一具容器。
而今,封琰說的來日,也終於到來了麼。
“給我?”蓮兮失落至極,反倒笑出聲來。封鬱輕描淡寫說得簡單,可爲何卻難以掩飾眼底的憐憫?他所說的給,與她要的給,原本就是兩回事。
“兮兒,”不忍心看她笑得悽離,封鬱將她扯入懷中,問道:“做一天封鬱的妻子,好麼?”
他是如何自負輕狂的男子,可這一句話卻說得卑微,幾近乞求。
今日,他懷抱著的靈魂尚且是她,可明日,會否成爲另一個人呢?
蓮兮靜靜闔上眼偎在他的胸口,脣角邪魅一勾笑答:“好?!?
龍蓮兮活過四千年頭,何曾對人低頭,何曾甘願服輸?即便只有一日,她也想要他知道,唯有她纔是最好的。
封鬱平日最擅察言觀色,這時只因她答下的一字而欣喜若狂,竟沒有察覺她的異樣。
“兮兒既是我家夫人了,就該盤起頭髮纔好……”封鬱站在梳妝鏡前替她梳理長髮時一面說著,一面望向鏡中的蓮兮,猶疑道:“綰個什麼髮結纔好呢?”
“怎樣我都喜歡。”鏡面上映出的女子嬌嫩欲滴,笑靨如花,比方纔玉茗閣鏡中的她又美豔了幾分。
他撩起她的長髮,脖頸上的點點淺紅一覽無餘。
蓮兮連忙捂住脖子,連嗔帶嬌地回頭瞥了封鬱一眼,怯生生說:“還是披髮掩著吧……讓人瞧見了可怎麼好?”
封鬱垂眼看著,忽然俯下頭吻在她的頸側,低聲說:“我今日正想要帶你四處走走,好叫人人知道,你已是我的人?!?
“走走?再遠也不過是在玉茗閣的地界內逛逛罷了?!北氵B埋怨時,鏡中的她亦是笑得甜美。
“這樣沒興致?”封鬱哼哼笑著,老練地在她腦後盤發作結,說:“原本還想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天刑司的煙雲封界在此,我哪裡走得開?”
“嘖嘖,你也不想想,我是如何溜進來的……不瞞你說,摘星樓極北之巔的高空,有一處不受煙雲封界禁錮的破洞,從中穿行即可來去自由。我帶你出門兒玩上一整日,晚上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來……”
蓮兮天性喜動,成日悶在玉茗閣中早就呆得厭煩,聽封鬱一說連忙扭頭問道:“當真?”
她一使勁,將封鬱苦心理好的頭髮又掙得凌亂了。他無奈笑笑,重新替她梳理了一遍,又說:“南虞城中有七夕夜裡流河放燈的習俗。從前我一人時也常去的,看著那五里荷燈飄搖,總想著有一日要帶你看看……”
“哪有七夕放燈的?”她只知中元節凡人放燈江畔是爲了超度魂靈,卻從未聽人說起七夕還有這樣的習俗。
“就是特別,纔要帶你去瞧?!狈怍d一手託著她的發,一手翻開妝奩盒子,在盒中挑揀了半天,才拈出一對櫻紅色的子母簪。他將簪子襯在發間比劃了兩下,滿意說:“還是這顏色襯你些。”
蓮兮斜睨著眼直往匣中巴望著,封鬱索性將匣子拽到她眼底任她自個兒來挑:“還喜歡哪一支?”
垂眼一看,只見妝奩匣子裡邊滿滿當當裝得都是女子的發綴小飾,金簪玉鉤,珠翠步搖,種種材質種種顏色,無一不有。她不由生出幾絲醋意來,酸溜溜地問道:“你這什麼摘星樓淺喚閣的,原來也有過女主人嘛?!?
封鬱將手中的子母簪仔細攢入她的發間,漫不經心地說:“自打我知道自己的夫人是個連頭髮也梳不順的奇女子,便盤算著怎麼也該幫她一把。我拿著青青的頭髮勤練了多少年,現在也算是小有所成了……怎的夫人還來興師問罪起來?!?
“青青……她……”
“她好得很,我剛將她送回玉茗閣去了。有她呆在後殿,倘若天刑司心血來潮查上兩眼,想必也分辨不清吧。”
聽得青青無礙,蓮兮頓時鬆了口氣,乏力地脫口道:“多謝……”
封鬱替她理好髮髻,在鏡臺邊蹲下身扳過她的臉來,鄭重說道:“何必感激我?封鬱的人,封鬱自當守護周全,青青如此,你更是如此。在我身邊,今日過後,還有明日,明日復明日,只要兮兒願意,我每日都會爲你綰絲梳髮……只盼著你每時每刻,都能笑得這樣燦爛?!?
蓮兮冷眼一瞥鏡中的自己,那鏡中的女子烏髮雲鬢,一雙翦水秋瞳純真剔透,一截裸白的頸子卻嫵媚多情。兩廂映襯著她的笑意,彷彿是夏季裡盛開的一夜香花,乍一綻放,便不惜餘力地傾吐出所有的芬芳,只求匆匆過客能爲之稍作停留。
縱是美麗,亦是悲哀。
她從椅上滾入封鬱的懷抱,緊纏著他索吻求歡,卻終究沒有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