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在九重天,我總是在想……我不比小屁孩黑麒麟的真身,他的個頭一定會長過我,比我高,我總想著若是我再不努力練好仙術,那就沒有臉見他了。再說我比他大了那么萬多歲,這點面子我是一定不能丟的。
遙記得那一日是個晴好的天,我依舊跟三萬多年里的每一日一樣埋頭在書海里,拼命琢磨仙術,卻是碰到了一處難題。我拿著書冊想去找某位仙君討教,出了宮殿就看見一個小仙童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險些撞到了我,“何事如此驚慌?”
這一襲青衣的小仙童是九重天派給我的,跟著我雖算不上榮華富貴,但也沒受過什么委屈,不過我知道,他被派來伺候我,心里終歸是有些失望的。
他喘了口氣,道,“仙君不知么?鬼族的某位鬼將獨闖魔淵,一劍劈了不知道入魔多久,后來被帝君九道仙咒加身,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鎖在魔族深淵的那九頭蛇,取了他的丹元!”
若說在魔界之中誰的修為還能在乘風之上,那便要數這一條幾十萬年前被帝君鎖在魔海深淵的九頭蛇了,不過傳說他的丹元已經凝結成了一顆紫色的靈石,彌足珍貴。九重天中早就有人說,誰要是能夠殺掉這個鬼東西,誰就是六界中的英雄。
然而鬼族今日能出來這么一位奇才,實在是……資質頗高了些。
我也不由得唏噓了一聲,問道,“是鬼君座下哪位鬼將,竟有如此本事?”
小仙童突然神神秘秘的湊了過來,輕聲道:“我聽一位上神座下的童子說,那人的真身似乎是黑麒麟。”
“啪”地一聲,我手上的厚厚的書冊便掉落在了地上。
鬼族只有一頭黑麒麟。
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我火急火了地就跑到了夫子的住處。彼時成了年,我便跟著九重天其他各仙宮中的同齡一起拜了師,修了道。可等我趕過去的時候,師父不大的院子里卻圍滿了人。
師父問道:“我再問一遍,你們之中可有誰愿去那魔界一探究竟。”
我看了看默不作聲靈華,又看了看已經摩拳擦掌的紫菱,一下子沖到了最前面就是一跪。
“我愿前去!”
此話一出,紫菱突然就踹了我一腳,“你去了我怎么去?!”靈華不由得牽了牽紫菱的衣角道:“姑娘家家,莫要去那種污濁之地!”
用現在的話來說,師父他老人家無非是覺得我們這一幫子空學了這么多年的理論知識卻毫無實踐,實在難成氣候,所以便想讓我們去長長見識。又因為斬殺那九頭蛇的不是九重天的人,所以也不好興師動眾的。
領了命之后我便跟著一眾人下了九重天,三萬多年,這是我第一次下九重天,心中卻似擂鼓。我踩在瑞氣騰騰的云頭,逮著自己的掌心看了看又看,搓了又搓,旁邊的一位仙君看著似乎難以靜下心來的樣子,嗤笑道;“瞧你……,哪里有仙家的樣子,站直些!”
我想著那九頭蛇又不是你斬殺的,你趾高氣昂個什么勁兒喲!
從九重天下到魔界之后,我趁著他們去觀瞧的空當就躥了。我只想見到小屁孩,想看他長高了沒,變成了什么樣子了,并告訴他讓他再等我一些日子,我一定會承仙君之位,到時候他們便不會再借我的血統說事,嚴加管束我了。還有就是我要回去看一看乘風還有紀川那家伙,我想他們見到我一定也很高興。
從魔界深淵往乘風那處還有鬼族趕,就算是用御風訣,也要整整一個時辰,并且見到見不到還是另一說。可我卻已經管不了那么多,我甚至可以聽到胸膛中那顆心跳動的聲響,迫切又緊張。
趕到一半路了之時,我突然感知到了一股滔天的煞氣,我心里一震,險些一頭栽到一顆巨木之上。
我知道是他,我知道的!
一千零九十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天,我是那樣心心念念著,眼下終于可以想見,我卻又這般,真是沒用!
當我撥開那一處花草的時候,我依舊還是一腦子漿糊,因為激動到不能自已的心情,我感覺自己像是快要不能呼吸了。可當我終于鼓起勇氣抬頭去看那張臉的時候,我只看到一襲黑衫,卻是有血從他的下擺處一滴滴的滲出,落在了地上,就像是一朵朵彼岸花。
一個英俊的絕不會輸九重天任何一位仙君乃至上神的英俊少年,此刻卻像是個信徒一般虔誠的跪在一位男人的身前。他的手里,是一塊不大不小紫色的寶石,發出熠熠的光芒,恍如迷夢。
那英俊的少年輕輕的牽起了嘴角,笑道,“在下鬼族重冥,今以九頭鳥內丹做禮,愿與您結永生之好。”
少年對面的男子一臉的詫異,卻沒有接下少年手中的重禮,連忙退了推手道:“萬萬不可,我早就說了我于你沒有那份念想,故而不能收下此等重禮,你……你還是快些回吧。”
少年似乎有些僵住了,卻還維持著無比虔誠的姿態,男人只說了這么一句,便倉皇的走掉了。他行的很是急切,像是唯恐避之不及一般,卻是紅透了一張臉。
漸漸地,漸漸地……少年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過了好些時辰才收了回來,他看著自己手上紫色的內丹,沉聲道,“可我喜歡您啊……已經喜歡您很久,很久了。雖然,您并不喜歡我。”
最后,少年捧起了掌心處的紫色內丹,深情的吻了上去,他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后將那紫色的內丹輕輕地放在了地上,落寞的轉身離開了。
而被鬼族少年虔誠對待的男人,正是紀川。
我就這么僵直的站著,腦袋中卻是一片混沌。直到重冥戰在了我的面前,我都沒有絲毫察覺。我看著那一雙的眸子,張了張嘴,想要說一句好久不見,可聲音卻啞得厲害,“那個……好久……”
“借過!”
然,當年的小屁孩兒卻是重重的蹭了一下我的肩,冷冷的說了這兩個字。
我維持著好不容易扯起來的那一抹淺笑終于在這一瞬間崩塌。
像是亙古一般綿長,直到重冥的氣息徹底消散,我這才踉蹌地向前走著,慢慢撿起了靜靜被遺棄在地上的那紫色的內丹。因剛從九頭蛇身中取出,紫色的內丹還殘留著暖意,那是我這六萬多年以來觸碰到的最溫暖的東西,卻叫我整個身子不停的顫抖。
我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心上傳來了密密麻麻的痛楚。
三萬多年來,一天一天盈滿的思念與希望像一張密密的網,永永遠遠的困住了我三魂七魄。而那些年,我一筆一筆在云陽宮那面琉璃璧上刻下的那一千零九十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下印痕,此刻卻是最冰冷的匕首,一刀,一刀的往我心上劃,鮮血淋漓,痛苦不堪。
即便到了物非人已非的現在,即便到了我想拼命忘記的以后,我也不會忘記那種痛。我還是會被這種痛驚得從夢中徹底醒來,一睜開眼,依舊是滿眼的孤寂,難以澆熄。
回到了九重天之后,我在將自己徹底灌醉之前,用刀子割破了我的左手掌心,想借此去了此等折磨人的念想,三萬多年凝聚的一切情緒在那一瞬泯滅成煙。
我害怕的那種孤寂再一次慢慢的找上了我,我的喜歡,我的思念,我的信念現世全然變作了最大的笑話。
我不甘心,也不愿相信。
我不知道我身邊還能留下什么,我想到了娘親給我留下的那把紫色的扇子,我身上那一半的魔族之脈在這一刻再也無從壓制,扇子在我的手里發出陣陣低鳴,一陣的紫光大盛,我只看見半空之中浮現出兩句話。
上窮碧落,下尋忘川。
兩地蒼茫,唯君不見。
癡念當頭,莫念,莫念……
落川,落川,原來這竟才是唯一的解。哭笑不得是一種怎么樣的感受,那一日我體會了一個透徹。
什么逍遙道,什么仙風道骨,什么風淡風輕,我做不到!
從那之后,我想是瘋了一樣琢磨仙法,布陣設界,我開始不分日夜煉化我娘留給我的扇子,因扇子里存了我娘半身修為,又因為我身體里躁動的魔血,我僅用了幾日便煉化出了令整個六界都為之動容的法器,名曰渾天。
煉化出渾天的那一瞬我便知曉,我這一生,許是與那仙君之位無緣了,我也不想要了。
因我煉化出一半仙氣一半魔氣的渾天扇,整個云陽宮紫氣大盛,魔氣沖天,甚至有的人還以為是九重天開出了一處魔眼。從那一刻開始,一處拜師的同門便開始對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彼時,只有紫菱得知之后,沒心沒肺地打了一下我的背。在差點把我打出內傷之后,她笑著說,“行啊落川,你是咱們同門之中最先煉化出法器的人,而且這般厲害,我以后就跟你混了!哦,還有靈華!”
在同門之中,我跟紫菱都屬于不受待見的哪一類,我是遭人唾棄的血統不純,她是讓捶胸頓足的暴力女仙。
有了一起橫行霸道的同伴,之后我身上那一半的魔族之脈便再也無從壓制。
也是那一年,九重天成立了鎮邪組。
由于數萬年前的爆發第一次六界大戰,滄海桑田,一些殘破的法器被從地下翻了出來,鬼族為此專門招來了一批人馬去收集殘留在現世之中的鬼澤跟煞氣,用來打造鬼族之人的兵器。天界怕鬼族壯大,引得六界再次不太平,便成立了“鎮邪組”。同門之中,紫菱還有靈華一被選中,加之空夢仙君還有為首的李瑤天尊,還有其他仙宮共十一人被派去了凡間收集遺留的法器。
只是這一去,難免要跟鬼族的那一幫子人杠上。
后來,我得知重冥被鬼君派去沖鋒陷陣,就連紫菱都敗下陣來,故而主動跟師父請命,師父準了我之后,我便騰云沖了過去。
關于那天,后來我只能夠陽光明媚,綠草如茵,外加鳥兒把歌唱來形容。
那一眼,天地之間,鎮邪組十一位仙,十個法器一一祭出,唯有紫菱那個傻女人無法器可祭出,卻是高舉著她的一個拳頭,真真叫人無語。
十種法器,五行齊聚,五光十色相交輝映。彼時都是年輕氣盛,雖然修為沒有現在這般,可卻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可謂是天下難得的奇景。如虹的仙氣與陰森的煞氣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結界,在交界處互相激烈的碰撞著,時而仙氣沖天,時而煞氣逼人。
兩陣前,空夢正與一位鬼將打的難舍難分,重冥卻提了劍似要出手。我爆喝一聲,祭出了渾天扇,灼灼的烈日被濃云遮掩,狂風夾雜著自渾天扇中涌出的紫色魔氣與銀色的仙氣,形成了漩渦一般的驟雨雷電,撕咬將九重天撕開一道血口。兩陣的結界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儼然到了臨界之巔。
鬼族一眾人紛紛詫異的看著我,重冥感受到了我的敵意,提了手中的巨劍就沖了過來,身如閃電。他大喝一聲,黑色烈焰一般劍氣頃刻間像我襲來,遮天蔽日的渾天扇感受到了重冥凌厲的劍氣,紫色的魔氣猶如巨龍一般向他吞了過去。
僅僅一招,重冥便被我逼退數米。
他似乎對我這個天降奇兵很是詫異,但那種詫異卻也只是一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勾起的嘴角,夾雜著一絲絲嗜血般的殘暴。
我看著那張英俊邪氣的臉,委實想不到我會是以這樣的方式與他正式相見,也想不到我與他指尖竟會應了那句……世事如棋局局新,唯有故人再難尋。
重冥被銀冠高高束起的墨發隨風而動,他提起了巨劍,就這么指向了我,目光傲慢又挑釁,“吾喚重冥,陣前何人,報上名來!”
我亦扯起一抹笑,使出了牽引之術。一瞬間,足以蓋過日月的渾天扇急速變小,在我穩穩落于陣前之時,被我一只手展開。
我立于天地之間,渾天扇輕輕一搖,便是動地撼天。
終于,在三萬年后的今日今時,我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次與他對視,傲然道:“九重天,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