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這一睡, 就睡了很久。
我是在醫院裡醒過來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周遭一片白色,頭頂上掛著大大小小的三支瓶子, 順著瓶子往下看, 是連在我手上的針, 第一個念頭就是我病了, 然後就覺得渾身火燙, 想要跳到冰涼的大海里洗個澡,但全身軟得不行,我擡擡手臂, 連蓋在身上的白被單也奈何不了,輕微地轉頭看看周圍, 病房裡只有我這一張牀, 也沒有人陪著我, 只好認命又閉上眼睛。
長這麼大我幾乎沒怎麼生過病,對吃藥打針從心裡有一種恐懼, 但是我從來又很會調解自己的心裡狀態,現在既然這樣了,我有一種只能聽天由命感覺,完全把自己交付出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然後就有了一種決然之氣和放鬆之態。
迷糊中我聽到門響, 猜測著是誰進來了, 但是從腳步聲的雜亂中我判斷至少有三個人, 其中一個年輕一點男生的聲音敘述了我的病情:“病人三天前因爲高燒不退昏睡不醒而入院, 入院後做了全面的檢查,這是檢驗報告和用藥情況, 病情不見好轉仍然高燒。”病房內寂靜了一會,唰唰地紙張翻動的聲音,大概有人在看檢驗報告和用藥情況,我想知道我怎麼了,所以沒有睜開眼,讓她們當我依然昏睡,然後是個嗓音低沉的女人的聲音:生命體徵是否穩定?
我的心不覺得一忽悠,這麼嚴重?已經涉及生命體徵?奶奶生病的時候我陪著知道了生命體徵這個專業名詞,生命體徵大概包括心跳脈搏、血壓、肝腎功能等等,如果這些都在正常範圍內人大概沒有生命危險,相反就是很嚴重的事情。
女人的聲音接著說:“生命體徵檢測,再化驗血,查查免疫系統。”
然後他們往外走。
我還是很熱,覺得自己的臉很燙我想我可以跟醫生要個冰袋,我想叫住他們,但是我張了幾次嘴,都沒有發出聲音,眼睜睜看著他們走出門。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病了,而且病得這樣重,我一個人躺在牀上,似乎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想即使我病得這樣厲害我也可以一個人承受,也只有自己來承受,也只能自己來承受,因爲就是這樣簡單:生命是我自己的生命,沒有人可以替代我。
當一個人處在最嚴峻的時刻,一切反而變得簡單起來。
我終於想清楚了這個問題,在這樣嚴重的時刻,然後又睡了過去。
我聽到輕微的哭泣的聲音,迷濛中以爲自己進入了另外的世界,似乎要確認一下,我奮力地睜開眼睛扭轉頭,看見媽媽正依在爸爸的肩頭哭,兩個人並排坐在我的牀側。
我張了張嘴,還是發不出聲音,但是我看見爸爸從無奈沮喪悲傷的表情換上了驚喜地表情,他推了推媽媽,示意她看我。
媽媽淚眼朦朧地看著我,又哭出來:“心心。”
我相信媽媽現在是喜極而泣。
我張張嘴。
媽媽說:“你病了都急死我們了。”
我說:“我想喝水冰水!”
媽媽從我的口型上知道我在說什麼,一連氣的點頭:“知道知道,問問大夫能不能喝,快去老林。”
爸爸站起來往外走,我這纔看到爸爸穿的衣服很怪異。從頭到腳一身白,還戴了帽子,再看媽,也是。
媽媽說:“怕我們帶細菌,你的抵抗力很弱。”
爸爸出去了一陣並沒有回來,來的是郭麟江和兩個醫生,他也穿了那樣子的衣服,他們進來媽媽就出去了。
大夫檢查了我周邊的儀器,在本子上記錄好,然後很熟悉的樣子拍拍郭麟江的肩,似是鼓勵他。
郭麟江對著我艱難地笑了笑:“那天你那麼快就睡了,沒想到睡了好幾天,嚇死我了。”他說得很慢,很艱難。
我笑了一下說:“很累!”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細弱而嘶啞,但終於出聲了。
郭麟江用戴著手套的手摸摸我的頭:“心心,我知道你愛我,那雙粉色的襪子,我永遠都記得,你知道嗎我也愛你。”
我覺得有冰涼的水滴滴到了我的臉上,很舒服,我努力擡頭看,看見的是郭麟江的眼淚。
我聽到那句話的時候,並沒有我原來想象中的激動和歡欣,甚至我不想去細細地去想它但我還是禮貌地致謝:“謝謝!我很高興!”那天我期待聽到的時候如果聽到了,感覺會不一樣吧?我會怎麼樣的高興,這麼長時間以來郭麟江終於金口玉言。
我想我肯定得了很重的病,如果真的。。。。。。那麼我有什麼遺憾嗎?我生活過,在哪裡留下了我的印跡,我努力地愛著別人。。。。。我努力地工作過我盡力了。。。。。。
許多人來看我哥哥嫂子親戚朋友,老善、張建和單位的同事們。
關希聰和劉悅珊是一起來的,兩個人的關係很親密,我問他們什麼時候結婚?他們說等我好了就辦婚禮,我笑:我頂多就送個紅包,你們要等不及就先結了吧,紅包郭麟江的一定不小,就算有我一份。她們不置可否。
丁小凡更是天天來隔著大玻璃窗跟我說話,一聊就聊好久,直到護士轟她,她懷孕了,我說懷孕了別天天往醫院跑畢竟不太好,她說每天她不跟我說說話就悶的要死。
除了血緣以外,我最感念的就是丁小凡,從大學報到那天我們見面,她還是個土味兒未退的農村姑娘,我在北京出生長大,兩個生活環境大相徑庭遠隔萬里的人,一見面一說話就有一種非常熟悉的親切感,好像早就認識,我們曾開玩笑是不是上輩子我們是一對錯過的戀人,這輩子讓我們做了好朋友。
丁小凡每次來都問我吃飯的情況,聽說我一天吃的多有食慾,接下來的談話就會輕鬆有趣,如果聽我說食慾不太好不想吃之類的話,下邊的談話就無味甚至經常斷掉似無話可說。我抓住這個規律,以後她來了問我吃的情況我就說很好,吃得多,我還想吃豆腐腦,想吃烤鴨,想吃小籠包。。。。。。把我們曾經一起吃過的鐘愛的飲食說出幾樣來。
這樣丁小凡就會高興起來,有一次她高高興興的要走了,我說:“丁小凡認識你很高興,謝謝你!”
毫無徵兆的剛剛還笑容滿面的丁小凡頓時淚流滿面,什麼也說不出來,摸著眼淚走了。
看著她這樣離去,我的內心也非常難過,但是我想對她說謝謝,知道她會難過但是我還是要說出來。
很久以後我曾經問丁小凡爲什麼探病的時候老問我食慾怎麼樣啊,丁小凡說:聽家裡的老人說,人只要有食慾能吃就不會有大問題。
想想也對,農村醫療條件差,一個人生病了能不能好起來,吃飯可能是一個重要指標。
於天姿和房志也一起來了,房志面目沉重,於天姿甚至流著眼淚說:“林之心,把房志還給你好不好?只要你能好起來,我就把房志還給你。”她說話還是沒邊兒沒沿兒。
我說:“好,說話算話,不能反悔,郭麟江你做證啊!”
然後大家都轟然一笑,對這種瘋話全然是一種諒解的態度,在這個時候,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因爲無論真的假的對於我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存在,當務之急是我要存在,我真正關心的就是這個。
並不怎麼難受,就是高燒,全身乏力。
郭麟江自我醒來後一直在我的身邊照料,有時我清醒精神很好的時候就問他:“你不用上班嗎?那麼重要的工作,你怎麼離得開?”
他說他跟部長請了假,這麼多年也沒休過帶薪年假,這次一次補齊。
黎灼灼也來了一次,站在大玻璃窗外,她沒有用對講機說話,只是站著看著裡面。
我已經能坐起來,正在和郭麟江換著讀書,我讀他熱衷的那本:蘋果的CEO喬布斯的《活著就要改變世界》,郭麟江正讀著我喜歡的一本言情小說:匪我思存的《千山慕雪》,郭麟江先看到黎灼灼,他舉起手和黎灼灼打了個招呼,我放下書看向她。
依然很美,她穿了一身粉色衣裙,在醫院這個一片潔白的世界裡顯得格外醒目,整個人沉靜溫暖,眉目間卻神情複雜,她看我看見她了衝我揮揮手。
,我笑一笑算是打招呼,然後拿起書繼續看下去。
郭麟江有點詫異地看我一眼,我不想理會他,當作沒看見。我沉浸在喬布斯的世界裡,一個爲了理想而戰的勇士的世界裡,有人說看傳記文學,沉浸在別人的世界裡就好像自己多過了一生,我想那一定要過自己想過的一生,像喬布斯一直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意願堅定地朝前走,我崇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