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絳珠略一沉吟,隨口應道:“既然她是在雪隱神樹旁撿的,不如就取這‘雪隱’二字吧,倒也別致有趣。”
“什麼?雪隱?”女嬰頓時氣血上涌。
正要發(fā)作,只聽那甄石盟拂鬚讚道:“妙,最是妙啊。絳珠妹妹隨意拈來這‘雪隱’一詞,取自那神樹之名,不僅暗示了她的姓氏與木有關;而且但就這‘雪隱’二字來說,‘雪’寫照出這女娃的冰肌玉膚欺霜賽雪,如同絳珠妹妹一般;還有這一‘隱’字,恰恰與佛門要義契合,且與吾徒甄語遁的‘遁’字相呼相應——這一對親親的兄妹,在字裡行間都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了啊!”
他越說越覺得精闢有理,竟手舞足蹈起來,大喜過望道:“林雪隱,林雪隱,真是最妙不過啊。”
林絳珠聽他講述前面那段,不由得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她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一時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真堪稱得上是知己。但聽到他說起“林雪隱”三字時,臉色頓變道:“誰何時說女娃兒姓‘林’了?”
甄石盟道:“你認她爲女兒……額,女徒。不姓林,還讓她姓甄不成?”
林絳竹被他一堵,心中忖道,若是姓林,明顯是認作了女兒;若是姓甄,卻在絳珠庵裡養(yǎng)著,旁人豈不認爲她是二人的女兒了?不,決計不行。
甄石盟看她臉色憂慮難定,就開導道:“一日爲師,終身親如父母,她就是姓林又怎麼了?再說,你我佛門心淨,還在乎他人的閒言碎語嗎?更何況,她生在雪隱神樹下,以雙‘木’爲姓,何其順乎情理也!”
林絳珠聽他似牽強奪理又句句在理,只不睬他。
但是女嬰兒林雪隱卻急得滿臉通紅了,不要這名字啊,它是宋代流傳下來的廁所名啊。這名字縱然清幽出塵,可畢竟讓知道底細的人,感覺到晦氣啊。
林雪隱這女娃看那三人,對這名字皆是一臉認同感,便知道就算反抗也是無可更改的定局了。只得把心一橫,暗認命道:“雪隱就雪隱吧,除了自己,有誰還會知道,這般好聽的名字竟然緣自廁所?”
它好歹也是個佛家?guī)拿郑笱偶词谴笏祝笏子秩舸笱牛@世間的百般事情,本不就是這樣轉(zhuǎn)化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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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林雪隱那女娃兒,甄石盟如釋重負,但又纏擾著某些複雜的心緒,他隱約感覺到以後的生活定要改變許多。不過正如絳珠妹妹所言,凡事不可過多幹預,還是順其自然的好。倘若硬要阻撓,違背了其命運理數(shù),反而會一石激起千層浪來。
思及這命理之說,甄石盟不由憶起前塵的一些殘缺片斷來。
當年林妹妹焚稿仙逝之後,他的心亦隨她去了。世人禁錮在金玉良緣的模式之中,盆景一般,預設著他與別人的姻緣愛情。而這一切於他,不過是程序化的行屍走肉。他空對著洞房之妻,心念與靈魂早已出竅。那女子內(nèi)心深處,苦不堪言也好,淒涼怨嘆也罷,但他既爲林妹妹失卻了心,便對餘者皆不掛懷了。
世人眼中的好鴛鴦,恐怕也只有他和那女子,才能明白其中詳盡。每天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機械重複著無趣的生活。
又能說什麼呢?以前不愛,現(xiàn)在仍是不愛,這便是全部的理由。任那臂膀再豐腴雪白,任那肌膚再柔滑瑩潤,可惜不是林妹妹的,而是生在與林妹妹素有間隙之人的身上。就索然寡味了。
一年之後,家道中落,繁華散盡,食盡鳥投林。他亦沒有必要再爲世俗羈留了。北風呼嘯,捲起他的披風大衣,白茫茫大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他終於了斷親情俗絆,連同這形體皮囊一併歸入空門,爲林妹妹踐行了削髮爲僧的誓言。
他只料再也無緣見林妹妹了,加上命運的碾轉(zhuǎn)無常,世道滄桑人情冷暖,他除了眼神越發(fā)的透澈空悟之外,昔時如月似玉的臉龐日漸衰老粗糙,竟是鬍鬚如蒼草一般蓬亂了。在佛門之中,塵心日漸泯無,萬般意念於冥冥之中返璞歸真,真性情歸聚於一處,竟超脫到了某時空仙境般的地方,便是這綿亙峻秀的九蓮佛心山。
那天他神遊至鏡鑑湖畔,驀然瞧見一女子臨高倚竹,幽情而立,那纖嫋風流的背影是那樣的熟悉,彷彿隔了數(shù)個輪迴又宛如昨日般清晰。他頓時怔住,那女子是誰,怎會把他平靜的心震得翻滾洶涌?
定睛再瞧之時,那女子已幻然消散。後來問及路人,才知道她是傳說中的絳珠仙子。原是一株仙草,爲報恩情,耗盡了淚弄碎了心,死後只留一抹空靈的魂魄。因沒了心,離恨天也不再收留。於是,她就在這九蓮佛心山的峰頂,修身養(yǎng)性。每當月圓之夜,偶然路過鏡鑑湖的人們,便可聽到她吟詩弄簫的天籟之音。
卻說他在佛門正修之後,忘記了任何過往,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姓名,還有心底深藏的那個妹妹。哪料來到這處人間仙地,竟會出現(xiàn)一個人,讓他感覺如此刻骨的熟悉。
他曾去那西側(cè)蓮峰拜訪她,但都無緣得見;也曾數(shù)次與她在鏡鑑湖畔偶遇,但還沒看清她的模樣時,她已輕飄而過。那遙遠冷漠的神態(tài),彷彿她並不認識他。
爲了守候那份感覺,他便在東側(cè)蓮峰頂上住了下來。仿照對面的佈局,隨手在洞口刻下“石盟寺”三字,自己就取名叫做甄石盟。
有天晚上,月光皎潔,那絳珠仙子對著一株白海棠詠道:“偷得梨蕊三分白……”剛要吟出下句,這時從林蔭處走來一人,拍掌而嘆,並且接了一句:“借得梅花一縷魂。”
那絳珠仙子不禁大吃一驚,來者系誰,竟能猜出她的下句?
正眼瞧去,原來是一個又土又老的和尚。平時似乎碰過面的,但連擦肩都不曾有過,所以並沒有交際。
在這月下,彼此忍不住細瞧對方的容貌。目光相交瞬間,兩人轟然一聲俱癱倒在地。石盟和尚丟失的心返回,絳珠仙子破碎的心亦重合了。兩人似散似虛的魂魄,終於聚成了實體人身。但他們多少年的仙修道行,卻盡毀於一旦,而是以凡人的武學內(nèi)功形式,儲存下來。他們由無念無心的仙佛,變成了靈奇的高人。
天長日久,經(jīng)過方圓百姓的口口相傳,都知道了這峰頂有兩位異人,女子素紗遮面衣袂飄飄,和尚面容慈悲目光洞徹。於是每月初一,便開始有人前來拜寺。絳珠和石盟也略對他們進行點撥,後來便形了男東女西的香客習俗。
他們?nèi)缛舨慌雒妫故菬o悲無喜恬淡出塵,頗有仙風道骨。而一旦碰面就磨擦慪氣,勾起多少是非來。每次也都是甄石盟先服下軟,小心翼翼去陪禮道歉,林絳珠這才轉(zhuǎn)怒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