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虛弱, 記憶殘缺,她甚至不能確定這里是幽靈的樂土還是那位“同胞”精心打造的囚牢。更糟的是,地道里食物有限, 而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不露行跡到地面上偷渡食物下來的能力。或許從前的自己能吧。李艾琳如是想著, 忍不住有點兒小小的沮喪。是的, 現在她已經開始用“自己”而不是“原主”指代從前的自言自語勾勒出的那抹驚艷的剪影了。鑒于少女自言自語時親切自然的漢語以及更加親切的用語習慣無不表明曾經的艾琳與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或許我其實早就穿越過來了, 只是機緣巧合丟掉了一部分穿越后的記憶, 所以才以為自己剛剛穿越呢?少女不經意間的一個念頭觸碰到真相,卻只是輕飄飄地從她腦海中掠過……
什么?你問為什么只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因為李艾琳還記得回到夏尼家的一切, 記得勞爾哥哥和“親切能干”的老鄉蘭德;甚至,她對自己兒時進入歌劇院前的經歷也還殘留著模糊的記憶。她總隱約感到中間缺少了些什么, 或者扭曲了什么, 可“記憶”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只要有個粗略的輪廓, 它就能自動幫你補全、細化所有模糊不清的部分,以至于她之前對此并沒有過多的疑惑。
可跟魅影這活生生的例子共處了半個月, 她不免對蘭德的手段心懷忌憚。
根據從前那個我的遺贈,那家伙玩弄記憶好像很厲害啊。少女皺著眉頭想,但又立刻綻開笑顏:從前的我萬歲!居然敢上手折了那家伙的魔杖!說起來……那家伙應該不會高深的無杖施法吧?
李艾琳正習慣性發散思維,忽然聽到身邊“窸窸窣窣”的響動,于是轉頭輕笑:“埃里克, 醒了?”
“小卡蘿?這里是你的秘密樂園?”埃里克聲音里透著初醒的喑啞, 也許是身上厚實的被面兒, 也許是情人的聲音給了他足夠的安全感, 男人從簡陋的木板床上坐起, 惺忪的眼神如美味可口的杯子蛋糕。
艾琳忽然發現自己很想吃蛋糕。
“現在還不是。”少女探身湊近幽靈毫無遮擋的臉龐,熟練地在他眼瞼上印了一個溫情的淺吻;埃里克微微低頭, 十分配合的模樣。
“說吧,我的小學徒,你又犯了什么錯誤,要這樣賄賂導師?”屬于少女唇瓣的柔嫩觸感一閃即逝。埃里克心里生出小小的遺憾,但立刻驚奇地發現自己并沒有感到過分的激動迫切。或許,是確信這樣的溫柔愛意總是觸手可及,因而不必刻意回味?
而對李艾琳來說,在這與世隔絕,只有兩人的小天地里,與曾經的偶像抱團取暖不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嗎?何況,那位偶像看起來顯然并不如她所了解的那樣無堅不摧。為此,少女心里早已被無盡的責任感充塞。
作為迷妹,當然要竭盡所能幫助偶像走出困境!李艾琳想。
作為迷妹,當然要充分相信偶像破局的能力呀!李艾琳又想。
“是啊,怕導師又嫌棄我沉迷機械,把藝術上的靈性用錯了地方。”于是,少女笑容明朗——半個月,已經足夠她飛快地經歷包括:驚恐、迷茫、憂愁在內的一系列心理變化,來到最后的麻木期。而心情“平靜”后,樂天派的李艾琳,展現在人前的當然只有笑容。
埃里克發出一陣低沉渾厚的笑聲,李艾琳見機地偎進他懷里,如愿感受到胸膛規律的震顫。瞧,我已經很習慣扮演幽靈的情人了呢。少女把臉藏進胸膛與頭顱間的陰影里,隱沒了眉眼間淡淡的苦澀。
是啊,怕你嫌我不像從前那么機敏,不像從前那樣……對您心懷熾烈的愛意。少女心事淌進歲月的河流,轉眼便沖刷無跡。
“埃里克,有些事情解釋起來太麻煩,也許你愿意看看這個?”李艾琳從幽靈懷抱里退出來時也顯得從容。少女白皙的手掌跟邊角毛糙的草紙并不般配,但埃里克暫時無心留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紙上深深淺淺的墨水印記奪去了。
“所以,我們我可能還未獲得安寧?”埃里克重點看了李艾琳特意用火漆標注過的內容,不自覺地繃緊了脊背。
“很快了。”李艾琳說著,又坐到床邊親了親埃里克,順手遞上幽靈的衣物與面具,“就算您不喜歡我沉迷機械,也得承認我在這方面的天賦——今天再努力一下吧,我會是您最優秀的學徒。”
埃里克沒有接話,沉默地穿戴整齊,示意少女帶路,腦海里卻閃過初見之際,比此刻更加年幼的小姑娘提起向他學習機械時仿佛在發光的眼睛。
明明記憶仍停留在與蘭德墓園相斗的時刻,可埃里克忽然有些惆悵:好像很久沒有跟小卡蘿分享過美妙的歌聲,很久沒有……彼此審視靈魂了。
又或者,他從未看過小卡蘿真正的靈魂?這念頭讓他打了個寒戰。
“第十三次。”不過是腳步短暫的停頓,少女的聲音已然響起,隱約還帶了點笑意,卻毫不猶疑,“歌劇魅影的靈魂流淌在無人能及的旋律里,那小卡蘿,不,艾琳的呢?”
“您真的認為世界上有這樣美妙的巧合:我,從前那個我豐富瑰麗的靈魂恰好也對音樂虔誠?”少女的話語隱隱透出冷酷的意味,讓幽靈離鮮活的人世又遠了一步。
“小卡蘿,您賜予從前那個我的名字,意思是‘一首歡快悅耳的歌’,沒錯吧?”說到這里,少女干脆轉臉正對著埃里克;她臉上噙著明顯的笑意,那笑意卻并不能使看到的人感到一絲絲暖意。
“歡快悅耳,這不是您對我的期望么?您不是把流淚的權力留給了克莉絲汀?怎么又怨我不曾像那個虔誠的基督徒一樣對她的父傾訴悲傷?”少女的聲音依舊輕柔妙曼,埃里克卻不禁不住退了一小步——他預感到,有什么令他不堪承受的情感將要噴薄而出了。
“您聽呀,每當您憶起我的歌喉,我便虔誠為您歌唱;若您再問我那些可愛的蠢問題,我便如您所愿,用歌聲作為回答。”少女唇舌間流瀉出久違的歌聲,分明輕快靈動,卻隱隱顯露殘酷的預兆,“您賜我視作生命的音樂,而我靈魂中屬于音樂的部分也早已甘愿匍匐于您的音樂王座之下。”
“您是說,我至少占有你較多的靈魂?”
“也許吧。”少女不置可否,她曾讓幽靈驚艷的聲線流露出刻骨的幽怨,至于這份過于激烈的情感是否應屬于現在的自己,她已懶得分辨:“不過,您以為,哪部分是我較多的靈魂?”
“財富?地位?權勢?‘盧瓦爾明珠’的好名聲?還是……音樂?”
“是音樂呀,您視若生命的,神圣的音樂?”最柔和的聲線,卻是最激烈的語氣。不是沒看見埃里克眼里漸漸洶涌的波瀾,可李艾琳還是順著心意說了下去。
反正,明天他就會忘掉了。
“當您開始歌唱,我聽到樂曲中徜徉的您純粹偉岸的靈魂。”少女干脆回身環住幽靈嶙峋的肩膀,白凈的臉頰上浮起醉酒般的笑意,一片迷蒙的眼光落在情人臉上,也輕飄飄的沒有絲毫重量,“我虔誠傾聽您的歌唱,把這當做窺探您靈魂的橋梁。當我殷勤與您應和,便是我盡力使自己的靈魂穿過這橋梁。”
“可音樂的橋梁,允許通過的只有我靈魂中屬于音樂的部分。而那,我親愛的埃里克,您得知道,那并不是我大部分的靈魂。”艾琳,不管是從前的還是現在的,似乎都格外喜歡使用反襯的手法——少女的語氣有多溫存,語義就有多冷酷,那樣毫不遮掩的答案,即使是習慣了應付惡意的幽靈也難免被刺傷。
“我是多想讓您瞧見我全部的靈魂呀。”最后一句夢囈般的嘆息入耳,埃里克緊緊盯著情人近在咫尺的面孔,感到方才沒來得及掩藏的傷口仿佛飛速地愈合了,又仿佛被她溫柔地劃下了更多鮮血淋漓的痕跡。
“你的靈魂在哪里?”這樣難堪的問題,放在其他任何時候,縱然已在幽靈舌尖盤旋了千百遍,也絕不會真正被問出口。不過這時候……
反正,明天我就忘掉了。
不得不承認,注定被遺忘的記憶真是個絕妙的借口。
“我說過,不會在我與克莉絲汀共享的音樂里。”似乎是無意義的重復,但“共享”這一單詞刻意的重讀在平緩柔和的法語音律中格外突出。
“聽我說,那些冷冰冰的家伙并不如你想得那樣有趣……”埃里克沉默了一下——曾經,單作為導師,面對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學徒狂妄的請求,幽靈可以放任自己的心情狠狠訓斥;此刻,作為情人,面對自己熱烈愛慕的平等的靈魂,盡管埃里克眉頭緊皺,卻只能耐著性子勸阻。他并沒有注意到,自己多才多藝的小學徒除了音樂還有許多值得一提的本領,比如幼年時為人稱道的一手雜技,或是作為“夏尼小姐”時耀眼的貴族課業成績……可他甚至沒有絲毫遲疑就認定了機械才是眼前人真正的靈魂所寄。
大約是,早就覺察了,只是遲遲不肯承認罷了。
“怎么會呢,教堂尖尖的拱頂和神廟里的女像柱都是那么優雅肅穆,還有精致繁復的洛可可風格,據說您之前囚禁您親愛的克莉絲汀時不是還十分偏愛嗎?”眼看埃里克臉色越來越尷尬,少女忽然舒展了神色,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笑意,“埃里克,比起音樂,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了解這些冷冰冰的家伙——不管怎么說,也只有自由的靈魂才能充分領略音樂的魅力,不是嗎?”
多么標準的艾琳式說辭,委婉有理,足以使任何人樂滋滋地聽從勸告。埃里克聽著,卻只感到一陣難言的憋悶,仿佛一對兒親密無間的靈魂忽然遠離,并且從此就將走上完全平行的道路。
“埃里克,請相信,就算你從未留意,你也早已占有我全部的靈魂。”不過馬上,以吻開始的一天又升華在一個綿長的親吻里。李艾琳默許他用一個稍顯霸道的深吻發泄出所有火氣,然后繼續進行對這地下世界的探索,就像她記憶中此前的許多天一樣。
嗯,難得今天這么放肆也沒觸發什么奇怪的flag,還成功安撫了魅影大人,果然是熟能生巧么。李艾琳從在前方帶路的位置默默挪到埃里克后方,看著男人氣息溫和的背影,忍不住哀嘆:我是真喜歡精巧復雜的機械呀。魅影大人對機械那么在行,為什么就那么討厭教我機械?連提問都不可以,連著好幾天,一問就擺臉色……飄飛的思緒漫不經心落到魅影駭人的沉默上,少女禁不住有些淡淡的委屈。
至于最后那句討好般的告白?說她兢兢業業、演技精湛當然是正解,說是從前的情感太頑固,她難免受到影響……李艾琳覺得也不能算錯。畢竟,作為幽靈情人的喜怒哀樂重復了太多次,連她自己都快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了;何況,作為一只純正的迷妹,有幾個在魅影以她為靶向的深情包圍下還有底氣說自己絕不會生出半分旖旎的憧憬?
不知不覺間,兩人就在這隱秘的桃源里待了整整二十天,而被艾琳作為假想敵的蘭德,似乎并不急著收攏羅網。
二十天,若是在熱鬧的歌劇院里,也許還不夠芭蕾女郎們排練好一段復雜的幕間舞蹈;可在這除了彼此再無其他的地下秘境里,卻已太過漫長——長到李艾琳對魅影的深情由生疏忐忑至泰然自若,長到她幾乎忘記了還有外界躲不開的種種喧囂。
其實,在他們入駐地下的第十七天,魅影就已帶她摸清了這簡陋秘境的每一處秘密。
“粗糙,逼仄,除了足夠牢固的構架簡直沒有任何可取之處。”這是埃里克在第十一天的探索后留下的評價。
一處極具幽靈風格的地下秘境,卻不是幽靈的杰作,與他的女學徒也毫不相關,唯一的可能,就是出自幽靈曾青睞過的另一人——李艾琳的那位同鄉:蘭德.車尼爾先生。更直白地說:幽靈和他的小情人此時正身陷囚牢。
出于了解敵方和借機學習的目的,李艾琳仍纏著埃里克一點點“攻占”這里。必須承認:作為一名機械學徒,她思維活躍,天賦驚人——到最后這三天,卻是她仗著埃里克永遠對這里毫無記憶,就地取材,自己做些簡單的小機關悄悄在導師面前獻寶了。
“等到這里的每一寸空間都被我改造成最喜歡的模樣,就在這里跟魅影大人相親相愛一輩子,也很不錯呀。”少女腦子里甚至不時冒出這樣天真又荒誕的念頭。
好在這也僅止于腦海中一閃即逝的妄念——不是沒試過把這念頭付諸實踐,可在她把這里改造成自己心儀的模樣之前,即將見底的糧袋已先一步敲響警鐘。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說不定真就哪怕彈盡糧絕也不愿意出去呢?不過嘛,有誰舍得魅影大人也跟著餓肚子?李艾琳自以為很有道理的點點頭,一時之間覺得要獨自一人出去找吃的也不那么困難了。
就當是為以后可能的逃亡做準備吧。少女想,選擇性忽略了對魅影坦誠相告或者至少邀請他一同行動的可能。
大約,身為后世來客,總有些無理由的僥幸或過分的責任感?又或者……即使記憶失真,曾經的飄搖困頓卻已深深刻進骨血,她潛意識里才會想把埃里克,這于她唯一唯觸及的浮木悉心珍藏——自然,這主人自己都未必清楚的意圖表達比魅影當年冷酷絕望的別墅囚牢要柔和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