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忒樂, 聰明的女孩，我猜你已知曉我的來意？”幽靈的聲音總是那麼動聽，不過當他開口時, 就已經收斂起了所有不欲爲外人所知的情緒。只是落進對他再熟悉不過的李艾琳耳裡, 仍能聽出揮之不去的沉鬱。
“我想是的——我對自己的嗓音還算自信。只是……”李艾琳說到這裡, 微微偏轉頭顱, 使埃裡克能看清自己眼裡的疑惑, “可我前不久已經度過了自己的第十五個生日——艾忒樂早已不再是幼女了呀。”這一刻，埃裡克關於少女驚慌恐懼的臆想忽而如晴日裡的朝露般消散無蹤了，他眼裡只剩下那雙翡翠色的眼眸, 那雙眼裡含著他曾經多麼熟悉的笑意！溫柔、狡黠、戲謔……千萬句纏綿的言語都藏在那樣一片醉人的湖綠裡了。他看得太癡迷，甚至都忘了反駁艾忒樂小姐對他“喜歡幼女”的指控——他最近確實指點過劇院裡許多女孩, 都是演唱風格還未定型的好苗子, 確實大多還沒到登臺演出的年紀, 除了溫妮。那謠言也正是溫妮遮遮掩掩傳出去的，以克莉絲汀爲證, 爲她自己的清白名聲，而他懶得理會。
埃裡克忽然又陷入一種更加死寂的沉默中——就連關於歌劇魅影形形色/色的謠言都只能以克莉絲汀爲證，而絲毫不見那片湖綠的影子。這固然是他當初的意志，可到現在，除了日漸沉重起來的回憶, 還有什麼可供他緬懷呢？
“魅影先生？”李艾琳一時沒得到迴應, 忍不住又喊了一聲, 同時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剛纔那句話作爲“艾忒樂”來說實在是過於膽大了。可是在暗室裡那段時間多少更加嚴重的指控都是張嘴就來, 她剛纔是真的習慣成自然了啊。李艾琳忍不住心虛地把頭轉了回去, 在心底默默祈禱千萬不要剛一見面就被扒掉馬甲。
那片綠色消失了，他的小卡蘿消失了……埃裡克下意識伸手挽留, 手掌卻觸到窺視孔周圍冰涼的牆壁。他不情不願地清醒過來，不死心地又向少女看去，這一次卻只有艾忒樂小姐肌肉略略緊繃的側臉了。
“魅影先生，您還在嗎？”艾忒樂小姐用刻意柔和的語調問，還帶了一丁點兒好奇，彷彿是擔心激怒了那不知在何處窺視的幽靈，又像是怕驚走了他。
埃裡克自然還在，只是他現在只想遠離這個初見就亂了他心緒的女孩兒——方纔他差點兒就要開口邀請這女孩兒去他的暗夜王國轉轉了！要知道，那裡連小卡蘿都沒去過幾次呢！
小卡蘿……埃裡克恍惚想起多年前他的小學徒與這女孩兒如出一轍的好奇。可惜那時候他不曾明瞭自己的心意，也就一直不曾有正式的邀請。
想想後來那些刻爲她刻意改動過危險可控的機關，埃裡克形狀怪異的眼裡掠過淡淡的苦澀：其實那時候他潛意識裡就已默許女孩兒的光臨了吧？可惜那孩子太聰明，又太小心，即使自作主張摸遍了他在這劇院裡佈下的所有羅網，卻始終不曾真正應過他無聲的邀請，始終不曾……正式拜訪他的暗夜國度。
埃裡克遠離的心思又輕易動搖了。
就這一次吧！埃裡克對自己說：就這一次，就當是獎賞這狡猾的小羊羔眼裡動人的湖綠色波光。
“你於沉睡中驚醒，暗夜中感觸愈加清晰；我聲聲呼喚你的名字，邀你張開想象之翼共我翱翔……”幽靈詭秘纏綿的吟唱回蕩在寂靜的夜裡，正如海妖惑人的低語，恍惚間屬於幽靈的恐怖似乎也如潮水般退卻了，甚至顯露出天使溫柔的幻象來。
即使聽過無數次，少女依舊無法免疫埃裡克歌聲的魔力。艾忒樂小姐理所當然如同沐浴聖光的信徒，虔誠追隨天使的聖音。可她覺得自己喉嚨裡有什麼在蠢蠢欲動。那“天使”的聲音愈加深情，她就愈加不吐不快。
“您聲聲呼喚使我於沉睡中驚醒，暗夜中感觸愈加清晰，我張開想象之翼，渴望共您翱翔……”終於，少女柔情款款的應和衝破脣舌束縛。她挑的時間太討巧，恰好是一段旋律反覆的間隙，於是在她開口唱第一句時，埃裡克就不再作聲了，寂靜的夜裡唯有少女嬌柔的歌聲飛揚。
這地方有毒！直到將近一刻鐘後唱完最後一句，艾忒樂小姐才忍不住再次捂住嘴脣，心底的小人兒在哀嚎不已——就一首歌的時間，她已經忍不住搬開自己房間的穿衣鏡鏡面，腳步輕快地穿過一條七拐八彎的密道，無視一路上種種危險的岔路機關和不同時代風格的驚豔裝潢，利索地走到一條暗河邊了。
那暗河也是曲曲折折，一條簡陋的小船正好靜靜停泊在她腳邊。腦海裡那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就在這裡戛然而止。少女靜靜俯瞰著渾濁的河水，然後順著河流的方向極目遠望，入眼盡是濃墨封緘——她忽然感到這一情景分外熟悉。
少女心裡兩個的念頭一起冒出來：悄悄乘船過去瞧瞧？纔不去！我也要主人家親口邀請、親身護送。
總之，是想去瞧瞧的。少女循著身後輕微的動靜轉頭，眼角恰好掠過一角純黑的衣袍。
“魅影……先生？”李艾琳仰頭望著至少比自己高出三個腦袋、高大挺拔的黑色人影，差點兒沒咬到舌頭——她是記得埃裡克比自己要高一點，可也沒高得這麼離譜吧？而且，他袖子裡、褲腿裡那鼓鼓囊囊的是什麼？肌肉嗎？明明半個月前她還被他瘦骨嶙峋的胸膛硌得生疼呢！腦門兒上那塊白慘慘的玩意兒也真是礙眼——埃裡克在艾琳面前可是早就用不上它了。
不過，要是你是用這副樣子去撩克莉絲汀，也難怪人家姑娘一掀面具就給嚇壞了——沒別的，落差感太大！
“艾忒樂小姐？”埃裡克目光復雜地注視著小姑娘，語氣沉沉。李艾琳沒嗅到什麼危險的意味，卻更加感到難過。
“魅影先生不奇怪嗎？鑑於我對這裡，當然還有這支曲子遠超訪客的瞭解？”她忍不住主動挑起這個尷尬的話題。
“艾忒樂小姐在機械上的造詣的確遠超常人。”可埃裡克含糊地避開了這個問題，他只是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女孩兒漂亮的翡翠色眼睛，面具後的神情甚至是欣喜的，欣喜又癡迷。
李艾琳極不喜歡這樣的目光。不是不喜歡埃裡克眼中的癡迷——她知道，那不是對艾忒樂的，而是對作爲艾琳的自己。真正令她坐立難安的，是他眼裡沉甸甸的死寂。
沒錯，死寂。儘管他對艾忒樂小姐表現得彬彬有禮甚至饒有興趣。可有了那幾乎把心剖開來瞧過的二十天，李艾琳瞭解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而現在，少女直覺他眼裡的愉悅格外違和。
“魅影先生，介意請我進去坐坐嗎？”少女笑了笑，依舊是用艾忒樂的聲線，明亮的綠眼睛裡彷彿帶了幾分挑釁的意味——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跟當年那個放肆的精靈有多相像！
可埃裡克是知道的呀。他幾乎立刻就想到小卡蘿第一次闖進祈禱室時對他高聲吟唱《奇異恩典》的模樣——分明是懺悔與感恩的主題，偏被她唱出微妙的輕蔑與引誘來——而艾忒樂小姐此刻的神情恰巧也有些激將式的輕蔑與挑釁。
自從記憶被蘭德定格在墓園，自從他在夏尼家附近的地下秘境裡獨自翻著那些越堆越高的“記憶”，終於艱難地再次做出離開摯愛的決定……關於他的愛情，他曾認爲觸手可及的愛情，除了不斷模糊的記憶，他還剩下什麼呢？
啊，艾琳，你這天真的小傻瓜。幽靈在心底痛苦又欣慰地嘆息：我們的心靈曾被最熾烈的愛火熔鍛爲一體，你怎會以爲我覺察不出你的愛意已遺落於消逝的記憶？
小卡蘿，我的愛人，我知你眼底的愛火將要重燃，我多想任你對我再次生出纏綿的情意？可原諒我，原諒我可恥的逃離吧——被囚禁於時光一隅的靈魂已無力重新貼合你日新月異的靈魂，原諒我不堪忍受同你的心靈漸漸遠離，不願某一日再也不能把你的面孔與記憶中的模糊的剪影重合。我確信，你的靈魂將隨時光的打磨愈加瑰麗璀璨；而我將重回幽暗，直到某一日孤獨的愛火終於將我的殘軀焚燒殆盡。
埃裡克一點兒也不想深究艾忒樂小姐對他的瞭解從何而來。這位艾忒樂小姐能使我僅剩的記憶鮮明，這就再好不過了。埃裡克面具後的臉微笑起來：就算今晚過後這位小姐馬上把地獄天使的秘密報告給巴黎警署也沒關係，反正我只有一天的記憶……反正，我的每一天都是最後的狂歡……
“艾忒樂小姐，請吧。”埃裡克率先跳上小船，甚至還紳士地向艾忒樂小姐伸出一隻套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掌。
艾忒樂小姐反而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她不過是順口挑釁，心裡想著接下來埃裡克無論是把自己痛罵一頓還是乾脆直接動手都比現在這個奇怪的狀態強得多——反正只要小心套索，以她的身手和機關造詣，加上從前的艾琳對這段路的熟悉，想要全身而退並不太難。只是埃裡克真要反應如此劇烈，艾忒樂這個身份事後就有點小麻煩了。總之，李艾琳就沒想過埃裡克會當真準許初次見面的艾忒樂小姐深入自己的領土。
以前艾琳好像折騰了好些年都沒被允許光臨？現在倒是慷慨起來了！李艾琳暗暗冷哼，卻麻利地搭上埃裡克手掌，象徵性地稍稍借力登上了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