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我向您發誓,絕不會告訴克莉絲汀我們的秘密。您將永遠是她敬愛的音樂天使,而她將永遠純淨無憂。”久違的狹窄視野讓藏身牆壁夾層的男人有些不習慣, 但他仍然輕易捕捉到女孩眼底一閃即逝的情緒, 那是與她一貫輕巧的語氣極不相稱的苦澀。而當初的自己, 對此近乎毫不在意。
埃裡克透過暗門的孔洞怔怔地與小學徒對視, 忽然有些痛恨自己對艾琳過分詳盡的瞭解, 尤其是,那並非建立於一位自負的導師對得意門生的悉心關懷;而是源於時空彼岸,一個生來寂寥的靈魂對年輕戀人的無度索求。
“導師?”埃裡克被小學徒略帶疑惑的聲音匆匆拉回思緒。他正想說點什麼來彌補自己過於長久的沉默, 卻又見艾琳脣角微翹,像是微笑的前奏, 被陽光愛撫的眼眸卻分明藏了嘆息, “別擔心, 我親愛的天使,當迷途的羔羊不堪白晝之光的殘酷炙烤, 您再以音樂的甘泉引她迴歸您的神國吧,雖則我並不願見那純潔的靈魂再次匍匐於您座下。”措辭直白一如記憶之初,叫人分不清勸慰與反諷的界限。
“迷途的羔羊終將回歸,但你這狡猾的精靈將要去往何方?”相較於之後種種令人心神動盪的波折,關於艾琳尚未從歌劇院出走之前的這段記憶實在過於遙遠也過於平淡了, 作爲僥倖在時光長河中溯流而上的靈魂, 埃裡克已經很難回想起年前的自己是怎樣同尚且只是學徒的艾琳相處, 卻還牢牢記得, 艾琳邀克莉絲汀同睡之後不久, 就是自己魔怔了一般主動現身與艾琳相見,也就是……兩人不斷錯過的開始。最後, 藏身牆壁夾層的男人盡力拿捏著導師的威嚴質問,語氣卻輕緩得像是唯恐驚走了房屋角落裡棲身的飛蟲。
多麼難得的溫存,這算是幽靈處刑前的體恤嗎?我現在把紡織者合盤托出能不能指望寬大處理?艾琳樂苦中作樂地想,臉龐卻誠實地失去了血色。她感到一種久違的狼狽,卻又不得不承認這狼狽下掩藏的一絲竊喜,因爲那假託天使的鬼魅對自己比預想中更加密切的關注——艾琳雖然時常爲自己手下初具規模的流浪兒組織提心吊膽,卻從未想過導師可能早已洞悉自己一切秘密。劇烈的衝擊讓女孩兒敏銳的頭腦暫時罷工,以至於沒聽出導師話語中反常的小心。
“精靈?”埃裡克聽到小學徒微微上揚的聲音,纔想起自己當初時常把那純白的天使掛在嘴邊,卻從不曾向這壞學生坦誠感受。現在想來,大約是那雙碧綠的眼眸從始至終過於清醒,即便樂意配合,自己也下意識羞於啓齒。
“感謝您的讚譽,但很可惜,我只能做個壞學生而已。”不可否認,艾琳對導師的失言有一瞬間的驚喜,但隨之而來的抗拒感甚至暫時壓過了秘密暴露的煩惱:正如她不肯成爲魅影無尊嚴的獵物或克莉絲汀的替代品一般,艾琳也絕不願意魅影將自己當做理想的映射——看上去後者要比前者舒適得多,卻很難維持。而且,在艾琳眼裡,那顯然也不是她所期盼的,平等真實的愛情。
“倘若您的目光的確如天神般敏銳,就該知道,精靈可不會在塵俗的泥沼中掙扎競渡——而我,我不幸生來便跋涉於塵泥,或許某天如願引得榮光加身,也不過是個光鮮些的罪囚,永遠逃不脫這令您不屑一顧的俗世樊籠。”艾琳僵硬地保持著側坐的姿勢,卻驚訝地聽到自己近乎冷漠的聲音,冷漠,且倦怠,就彷彿這不是一個背叛者無力的狡辯,而是將要揭竿而起的義士施捨專橫的統治者的最後通碟一般。
艾琳的反應讓藏身牆壁夾層的男人有些措手不及。埃裡克並不懷疑小學徒對自己的敬愛,但當他透過孔洞看清那雙綠眼睛裡突兀凝結的冰凌時,一種淡淡的荒謬感還是油然而生——埃裡克知道那孩子心中從不缺棱角,儘管如此,他很確定,這時候的小卡蘿從沒在自己面前露出過類似的神色。
“當然,您儘可以繼續向那天使恣意揮灑恩寵,畢竟我已向您承諾,將盡力使她永葆純潔,不染塵埃。”說到這句話時,小姑娘眼裡的冰凌似乎凝結得更加厚重了,躲在暗門後窺視的男人卻反而鬆了一口氣。
“事實上,我既不願假作神靈,也不願類同魔鬼。我親愛的小卡蘿,你明知我纔是那個怯懦的罪囚,不是嗎?越是華麗的羽飾就越是沉重的刑枷,而這枷鎖只在與你相處時才得以暫時卸下……”埃裡克頓了頓,熟練地放軟了語氣,連暫時無人可見的臉龐都習慣性地換上了只有艾琳一人能準確辨別的低落神色,“可是你這狠心的小東西啊,現在就連片刻歡愉也不肯再施捨我這負枷而行的可憐人了嗎?”
入耳的聲音依舊熟悉悅耳,語氣卻格外陌生。導師這是在……撒嬌?艾琳在半秒之內掐死了這個荒誕的念頭,並且開始爲導師的反常感到格外憂心。她腦海裡第一時間閃過上一個話題的主人公克莉絲汀。但是……克莉絲汀對導師表現出恐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除了最開始導師遷怒自己的一陣狂風暴雨,也沒見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啊?
“當然不,我親愛的導師。當我們相聚,願您的靈魂自由呼吸,而我也將暫時忘卻塵俗紛擾……我們不是心照不宣?”艾琳看上去依舊應對得體,埃裡克卻明明白白看出小姑娘眼底一派茫然——對於那狡猾的小東西而言,這倒十分少見。埃裡克想著,終於開始考慮自己的變化是不是過火了點。
但是他已經不願再等,也不敢再等了。埃裡克再次想起自家小學徒不久後的逃離,頓時覺得此時的對話都索然無味起來;以至於發覺他“拂袖而去”的艾琳忐忑了半天,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冒犯了導師。
克莉絲汀哭泣著從牀上坐起時,艾琳剛替她掖過被角,口裡正輕輕哼唱一首來自遙遠北國的搖籃曲——不知何時,一個更加醇厚的聲音悄然潛入小姐妹溫柔的細語之中,雖則那滿溢著更加寬厚的熱情溫柔,卻是她永遠也逃不開的夢靨——純潔的天使可不知道小丑與幽靈的秘密。半夢半醒間,熟悉的窒息感隨那鬼魅的歌聲而來,似乎下一刻就將徹底吞噬她軟弱的靈魂,以至於她對那一高一低兩個聲音交織間渾然天成的默契毫無所覺。
事實上,比起天使——姑且仍舊稱那不知名的存在爲“天使”吧。比起音樂天使讓她日漸窒息的逼迫與掌控,純真的小美人兒更擔心他對小姐妹艾琳的態度。不只因爲導師從未在外人面前顯露過行跡,更因爲作爲艾琳爲數不多的聽衆,克莉絲汀太清楚小姐妹的歌聲有怎樣的魔力。她甚至開始後悔總是請求艾琳爲自己歌唱了——她明明早已瞭解那天使無處不在的耳目!
“天使,我聽見了您,請說吧,我將傾聽,請陪伴我,指引我。天使,我的靈魂如此怯懦,原諒我,您終於來了,導師……”棕發姑娘死死攥著被子,下意識地側身想要尋求艾琳的懷抱,卻又硬生生停止了動作,只向小姐妹投去安撫的一瞥,失了血色的臉龐便轉向臥室一側的巨大落地鏡,勉強擠出一點兒討好的笑容來。
艾琳聽出小姑娘空靈的唱腔中絲絲縷縷藏不住的顫慄,不否認自己心有一絲絲快意,難得還夾雜了些許愧疚,但更多的仍是疑惑——棕發美人兒不是第一次同自己共眠,導師也不是第一次在屬於她的房間裡悄悄哼唱,哄克莉絲汀入睡,但在此之前,他總能悄悄來去,從不忍叫他的小天使覺察。而今晚?她不信導師不知道克莉絲汀還未睡熟,更不信他方纔忽然霸道地在和聲中反客爲主只是無心之失……
所以,您究竟在想些什麼,我親愛的導師?
艾琳第一時間把克莉絲汀慘白的臉孔摁進懷裡,用溫熱的手掌一下又一下順著小姑娘纖瘦的脊背,伶俐的脣齒此刻卻謹慎地不置一言,只用一雙清透的綠眸直勾勾地盯住房間一側的落地鏡——幽靈的小把戲能輕易使他的好學生克莉絲汀頭暈目眩,卻從來瞞不過聽覺敏銳過人,且同樣擅長擺弄機關的壞學生艾琳。
好在埃裡克這次也沒打算隱瞞。他把目光定格在那顆久違的白金色蘑菇頭上,很容易就想象出那小傢伙淺色流蘇遮掩下驚疑不定的細微神情;但恨不得把自己嵌進艾琳懷裡的克莉絲汀也不可避免地佔據了他部分視線。
瞧你當初乾的蠢事!埃裡克懊惱地盯著那個瑟瑟發抖的後腦勺,在心底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埃裡克發誓,再次面對那純真的棕發少女,他心中已沒有任何非分的綺念;卻怎麼也沒法說服自己這只是無心的疏漏——即使時隔多年,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在不想暴露行跡時驚擾小女孩兒的安眠。
“奉承的孩子,你應當知道,我爲何藏匿於陰影之中,看看鏡中你的臉龐,我就在鏡子裡!”埃裡克沒花多少時間就決定一同接待克莉絲汀這位計劃之外的訪客。他轉動手邊的機關,戴著森白假面的幽靈半身像就被投射到鏡面上半部分,恰巧沉沉地壓在兩個女孩兒在鏡中的倒影上面;與此同時,威嚴的男音終於再次響起,卻只從落地鏡後傳來——這一次,倒是很有劇院魅影的風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