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靈的樂土上,時光的流逝顯得如此沒有意義。以至于艾琳還沉浸于“小卡蘿”的舊夢,屬于潘妮首領的陰影卻已悄然而來。
“我勤勞的紡織姑娘,你為何在此流連?”這個聲音甜膩柔軟到了極致,還帶著一點絕不使人嫉妒的天真。仿佛上好的絲絨被子,卻層層堆疊,因此難免使聽者感到窒息。至于聲音的主人——一個面部輪廓柔和的少年,紅潤的唇與烏黑的眼珠就足夠他抓住一切自詡情感豐富的小姐夫人們多變的春心了。
“當然是因為愛情吶,我可愛的小頭羊。”艾琳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敷衍般嘆息了一聲,繼而是陳述語氣的詢問,“菲利普叫你來的?”
“不全是如此……事實上,叔叔僅僅指示我到你們最后失去消息的地方來看看。”少年停頓了一下,嫵媚的黑眼睛里揚起淺笑,“看起來,在這個拙劣的扮演游戲里受苦的大概就只有叔叔可憐的小兄弟了,而您,樂在其中。”
好吧,我真該欣慰一下,關于低估了自己的分量……不過,真不愧是曾經被我親自調/教的下屬,不愧是我親手創立的‘紡織者’無孔不入的優秀觸手。不愧是……我因愛生恨的狂信徒。
“畢竟您不能指望從一位深陷愛情的少女眼里瞧見苦難和潛藏的危機。”艾琳的目光和語言都散發著甜蜜的氣息,任誰都能肯定,這姑娘已陷入無法自拔的熱戀了。
“愛情?”少年從鼻腔里擠出一聲嗤笑,“我還以為我們醉心‘紡織’的潘妮首領永遠都不會有這種庸俗的情感!”
“啊,那可真是抱歉,關于讓你產生這樣荒謬的誤會。”艾琳仿佛沒瞧見少年黑眼珠里刺人的冷意,頓了頓,才意味深長地嘆息,“可是菲利普難道沒告訴你,我當初為什么千方百計把‘潘妮首領’的身份移交給尤娜?”
“我可沒興趣打探這些舊事。”少年柔順的五官生生湊出一副冰冷的臉色,下一秒,唇角又綻開一朵惡意的微笑,“反正足夠重要的人物都知道:艾莉絲.穆勒小姐才是‘紡織者’真正的首領。”
“不可否認,誰都會有些恨不得讓它消失掉的過去。”這一次,無可奈何的變成了艾琳。她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揚起一抹淺笑,輕輕地問,“那么你想要做什么呢?我狡猾的小羊!”
“叔叔希望您想辦法讓勞爾子爵清醒清醒,從他跟一個卑賤歌女鬼鬼祟祟的愛情里……可我猜你恨不得勞爾馬上抱得美人歸?”
“好吧好吧,那么現在聽聽我的條件?”少年人做出被艾琳打敗了的模樣,神色親昵地向沉默的女孩逼近。
“我也以為,作為我曾經最重視的小綿羊,即使已經隸屬菲利普,也不會這么不懂分寸。”艾琳并不倉促地退了一大步,一如既往同他保持著曖昧以外的距離,同時覆上身側暗壁的手指使來人不敢輕舉妄動。
“呵,您就盡管沉迷于這虛偽的魔術,盡管賣弄您代價昂貴的矜持吧,愚蠢的紡織姑娘!在時光公平地向您舉起屠刀以前!”少年人停止了動作,富有侵略性的眼光卻更加肆無忌憚地在艾琳比例協調的身軀私密處流連。
“可我覺得時光向來十分偏愛我們。”艾琳并不急著分辨少年人眼中赤/裸的色/欲與惡意哪個更多一點——她甚至刻意將一縷發絲撩到耳后,落在急色者眼里,不出意料被理解為含蓄的邀請。而在這一過程中,這具十四歲少女尚未發育完全的身軀驟然散發出一種遠超它本身的奇特魅力。
“可惜,你停留于膚淺聲色的愛情,無論時光多么偏愛,終將淪為庸俗。”艾琳實在懶得形容少年人因為被她一腳踹趴在地上而不是因為被暗道里的機關困住而被迫中止行動時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高傲篤定的,就像菲利浦不止一次嘲諷過的那樣,“以及,你不是早該知道,我就是如此貪婪的人——拼命追逐高尚的愛情,卻又不愿拋棄那一點自由。”
“用無數謊言和沾染鮮血的金錢堆砌起來的不堪一擊的自由?”
“是啊,我的身軀裹滿謊言,因此得以預防任何一位訪客莽撞的拜訪而依舊保持潔凈;我的心靈不得已扎根欲望的泥沼,任由鮮血為我洗去懦弱,又在金錢的芬芳里學會克制——至少,在與我的利益密切相關之外,我從不放肆增添任何多余的罪孽。我想,它即使并不像嬰兒那樣接近上帝,也絕不會渾濁到使人望而生畏 。”
事實證明,絕不要試圖同女人爭吵,尤其是艾琳這樣悄無聲息創建并發展出法國南部最精密的情報組織——‘紡織者’,且近段時間疑似陷入熱戀的女人。少年人此刻就已暫時性的無話可說了。可惜,他看到少女淺色的唇瓣仍在不緊不慢地張合著,語調散漫地吐出最后一擊,“那么你呢?我高貴的、誠實的、英勇的雷蒙先生?”
靠游走花叢換來金錢、地位乃至精心粉飾的名聲固然不算少見,卻也絕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經歷。少年人神色陰沉地緊抿著惹人憐愛的紅唇,直到他想起今天的正題。
“隨你怎么說吧,伶牙俐齒的潘妮首領!”“潘妮首領”四個字被刻意咬成重音,雷蒙死死盯著艾琳波瀾不驚的綠眼睛,笑得不懷好意。
“其實我很煩惱呢。”艾琳忽然換了一種臉色,聲音也在一瞬間就變得如浮萍般輕而柔軟,找不到任何曾與少年人針鋒相對甚至大占上風的痕跡。
“你又打算用什么花言巧語來蒙騙我嗎?”對于少女的反常,雷蒙下意識開啟了最高級別的警戒。
“別緊張,雷蒙先生。我向您保證,我沒心情對您使用任何詭計,至少在今天以前是如此。”艾琳唇角揚起一種略顯苦澀的笑意,伴著艾莉絲小姐慣有的高傲。
“其實,雷蒙先生說的一切都很有道理,除了關于自由的那句……要知道,到了現在這地步,不堪一擊的早已不是我的自由,而是我剛剛萌芽的愛情了呀。”
“潘妮首領……”
“叫我艾莉絲吧!叫夏尼小姐也好……總之,請別叫我‘潘妮首領’……真的,我不喜歡這個稱呼……”艾琳輕聲細語的懇求成功打斷了雷蒙的插話,于是她繼續用那種令人胸口發悶的語調往下敘述,“當然,我知道,‘紡織者’是一股威名極盛的勢力,它也是我的心血。在許多人,不,準確地說是幾乎所有法國南部有頭有臉的人心里,‘潘妮首領’也是個地位崇高、令人敬畏的身份。可是說實話,它的存在對我而言,僅僅針對我個人,卻并十分非光彩。”
“噢,當然,我必須得承認:‘紡織者’的存在曾給我周到的保護,是使我事業騰飛的強健雙翼。這也正是我千方百計創建它的原因。”
“可命運就是如此喜歡捉弄我們——當我的勢力將要萌芽時,我被善良的拉斐爾先生帶回了巴黎歌劇院,結束了我原以為永無止盡的流浪。后來你應當都聽說了吧?關于一個年幼的小丑演員的勵志故事。”
“不過,你不知道,所有人也都不知道的是:同樣是在那時候,那座奇妙的歌劇院里,我遇到了我此生唯一的愛情——一個總是沖我發脾氣但才華橫溢的神秘‘天使’。他嚴厲地教導我歌唱,也縱容我探尋他的領地,順便傾倒一些愉快或者不愉快的心事。安全起見,我就不對您細說他令人傾倒的天才了。不過,我愿意給您瞧瞧這個,這是導師送我的十歲生日禮物……”
不到三英寸的小丑拋球蠟像,被女孩從貼近心口地位置請出來,即使還有光亮的金屬細鏈相連,也仍然被主人慎重地捧在手心。蠟像紅紅的大鼻頭和凌亂的雜色卷發都還光潔如新,因為本不曾穿過太久遠的時光。
“就如一切愛情故事的開端,我以小丑演員的卑微身份大膽驚擾了歌劇院高不可攀的幽靈,卻恰好撞見他令人沉醉的溫柔。當他輕喚我的名字,我確信自己聽到了世界上最動人的聲音!”
“可惜,我那時候不能預料自己會對他產生無望的愛慕。而事實上,時光流逝給予我的只有無可挽回的沉淪。畢竟,幽靈的溫柔,在對克莉絲汀,一個在那時同樣卑微的伴舞女郎之外,從來少有盈余。”仿佛一壺沸水瞬間凍結,少女的情緒在達到頂點的前一刻忽然完全收斂,又只剩下浮萍般無意義的輕聲細語,“總之,但愿您能理解:那種不可觸及的溫柔,帶給一個流浪兒的,只能是更加匱乏的安全感,以至于我將‘紡織者’作為最后的退路對他也隱瞞。雖然,對于幽靈先生慷慨地準許我分享他的榮耀,我本已應當心懷感激。”
“哈,善變的艾莉絲小姐,你這難道是在對我懺悔,試圖祈求同情嗎?”雷蒙毫不留情地批判,“可惜我只聽到你愚蠢地愛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幻象,甚至為此更加愚蠢地把自己辛苦謀求得來的資本視作負累!”說到這里,少年人眼中的譏諷幾乎要過度為習慣性的痛心疾首了。
“是的,我向您懺悔,并祈求憐憫。”少女忽然向他投來溫情的一瞥,像是長輩凝望自負的孩子,但立刻又轉為一種純粹而富有魅力的平靜,并且暗藏虔誠。
這平靜與虔誠絕不是為我!雷蒙心底立刻有所預感。下一刻,艾琳就證實了他這一令人不快的猜測——女孩湖綠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一道純黑的身影,那身影可比他瘦多了,而且五官所在的位置被一副森白的假面代替。
“幽靈?”雷蒙不算強健的身軀立刻擺出戒備的姿態,繼而從齒縫間擠出一聲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