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稚嫩的身軀還遠未成長至最誘人的階段,但她的心靈顯然并非身軀一般青澀——熱戀中的姑娘雖然僥幸在某些事情上無緣“身經百戰”,但她至少已能隱約意識到戀人最迫切的需求。比如……一個溫柔而綿長的吻。
倘若您主動親吻我,我的身體和靈魂就毫無疑問都將歸屬于您啦!埃里克下意識地翻身湊近戀人細膩的臉龐,小姑娘卻任性地不肯閉眼等待,以至于扇子似的眼睫輕輕顫栗之間仍蕩漾著一抹動人的瑩綠。
綠色實在是天底下最魅惑的顏色了,埃里克再次確認,可惜,它仿佛同時也是世上最晶瑩的顏色,晶瑩到所有丑陋在那雙明亮的眼眸中都無所遁形。
他看到自己耳后野獸般濃密的棕色毛發,緊貼骨頭的鼓皮般粗糙蠟黃的肌膚,臘腸般腫脹的半邊嘴唇,還有……還有那諷刺的白色假面。
他從不曾同他的小卡蘿靠得這樣近,因此竟從不曾看清自己在少女眼中的倒影有多猙獰可怖。不,他的姑娘甚至還不曾看過他面具下真實的容顏!而他早已承認,掩藏在那冰冷衣物之下的,不會是驚喜,而是更加駭人的丑惡。
“埃里克?”女孩兒用綿軟的嗓音輕輕呼喚戀人的名字時總有種纏綿悱惻的韻味。她看上去仿佛已預料到了什么,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了兩下,在應有的羞赧之外還有些莫名的不安。
埃里克強迫自己克制住落荒而逃的沖動,選擇小心地與戀人維持一個曖昧的距離。他貪婪地注視著少女迷人的綠眼睛——它們正如他所期望的那般充盈著熾烈的情意。就是在那樣溫柔而熱烈的情意下,他曾僥幸遺忘了一切塵世的折磨,使自己殘破不堪的心靈獲得了片刻安寧。然而那清透的目光卻又如此誠實地定格了他所有丑惡。那是他雖曾僥幸遺忘卻永遠無力改變的原罪。
“埃里克,你該叫我看看你了。”少女白嫩的小手不安分地攀上戀人的假面邊緣,光澤的肌膚與他黯淡的膚色不經意間再次形成刺眼的對比。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甜蜜,對聽的人而言卻仿佛遭遇了最殘酷的刑罰。
這該死的墨菲定律!埃里克蠟黃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艾琳纖細的手腕,力氣大得讓并不算嬌生慣養的少女也疼得悄悄皺眉。
“埃里克,你總得叫我看看你呀。”艾琳不動聲色地把到嘴的吸氣聲吞回了肚子里,輕聲細語地勸說,翡翠色的眼眸里卻是少有的堅決。
“不……我的好姑娘……求你……別這樣……”埃里克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一種無望的悲哀擊中了他,過去早就習以為常的缺陷在此刻卻使他感到一種巨大的難堪。然而他沒有任何理由對他忠誠的戀人發火,于是斷斷續續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就只剩下虛弱的祈求。
“好吧,親愛的,快放手,你弄疼我了。”艾琳立刻就停止了動作,唇角凝結的弧度顯得既親切又乖巧。
“抱歉,小卡蘿。”埃里克神色一僵,手上的力氣松了松,直到感覺小姑娘確實不會再有什么冒犯的舉動了,整個人才漸漸停止顫抖,略顯忐忑地致歉。
“沒關系,埃里克。反正,你總是要讓我看看你的。”艾琳笑容甜美地把雙手挪到戀人腰間作為安撫,埃里克卻再次僵硬了。
倘若您還想要把我的軀體和靈魂都烙上獨屬于您的印記,那么就非得叫我看看您最真實的模樣了!反正,我可不愿意把自己隨便交給一個連樣子都不愿意叫我看見的男人。艾琳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可埃里克只要看著她那雙堅定的綠眼睛就什么都明白啦。
是呀,小卡蘿的眼光向來有種洞徹一切的清明。你不是沒瞧過她在歌劇院里的討人歡心的本事,也不是沒瞧過她打理紡織者時的縝密威嚴,怎么還指望她會像個真正陷于熱戀的小姑娘一樣對你的一切丑惡以及隨之而來的隱瞞都毫無覺察?
仿佛被一盆涼水從頭頂澆到腳心,埃里克眼中的火焰黯淡了,而那個可能到來的吻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夭折了,伴隨著主人無力承受的悲哀。
“我好久都沒像今天這樣跑馬了——我累了,埃里克。陪我睡一會兒吧。”艾琳眼里倒映出戀人黯然遠離的面孔,柔媚的嗓音泛起淺淺的漣漪,然后一切都歸于沉寂。
不知不覺已經雨過天晴,山林間的天幕已經是繁星點點。艾琳裹著黑披風安靜地閉著眼蜷在柔軟的床墊一側,看上去就快睡熟了;而埃里克若無其事地在戀人耳邊哼唱著流傳廣泛的安眠曲,假面后的目光卻是浸入骨髓的哀傷。
艾琳這一睡就睡了大半個晚上,當她沐浴著晨曦的微光醒來時,就看到了戀人淺眠的側顏——他并沒有如同艾琳計劃的那樣與她分享這里唯一一床墊子,而只是敷衍地半倚著離她最近的突出的巖壁,擋住刺骨夜風的同時也有意無意地擋住了大半可能供她悄悄離開的路線。并且不出意料的,是以明顯瑟縮的姿態。
“真是個傻瓜!”艾琳又是甜蜜又是心疼地抱怨了一句,起身把披風覆上戀人瘦骨嶙峋的身軀。
“小卡蘿?” 埃里克昨天大概確實很晚才睡著,此時感受到少女芬芳的氣息也不過是勉強撐開眼皮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
“到墊子上來睡吧。” 艾琳輕柔地哄勸,“我可不想到要出發的時候才發現你病了。”
處于半睡半醒間的埃里克寶寶意外的聽話,艾琳剛把床墊拖近了一點,他就連帶披風一同栽倒在了墊子上。久違的柔軟讓他舒服地哼哼了兩聲就陷入了更深的沉眠。而艾琳,看著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某人死死扒住的裙擺,明智地放棄了外出洗漱的打算,選擇再多睡一會兒。
艾琳再次醒來是被四周窸窸窣窣的可疑聲音吵醒的,她很快發現自己被埃里克化身八爪章魚死死禁錮在他枯瘦的懷抱里。這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奇怪。少女甜滋滋地想。
當然,與此同時,那森白的假面也已經離她很近了,近到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拿下來——雖然那上面還有一個用于固定的小小機關,但對她這杰出的壞學生而言,顯然不能構成任何阻礙。她甚至有把握悄無聲息地摘下那層礙眼的隔膜,再悄無聲息地還原,絕不會驚動任何敏感的心靈。可是……艾琳感受著戀人難得安穩的姿態,終究是默默按捺下心底蠢蠢欲動的渴望——臉上的假面當然很容易摘除,可緊閉的心扉倘若不是主人自愿向你敞開,任性揭開那道永不愈合的傷疤又有什么意義呢?
“埃里克,醒醒埃里克!”鑒于戀人過于緊密地擁抱,艾琳不得不在埃里克懷里小幅度地“掙扎起來”。
“嗯?”埃里克十分警覺地抱緊了懷里柔軟芬芳的軀體——就連枯瘦的脖頸都被充分利用,毫無預兆地埋進了戀人弧度優美的頸窩。
“埃里克!”艾琳被他冰冷堅硬的假面砸得鎖骨生疼——雖然他整個頭顱都不算豐潤,但覆蓋著假面的地方顯然更讓人不適。何況少女聽到那些細微的聲音已漸漸靠近了,于是埃里克在這個奇妙的早晨遭遇了最獨特的喚醒方式——艾琳無奈之下沖著他瘦削的肩膀狠狠一咬,隔著單薄的衣料為他留下一排小巧整齊的咬痕。
“我以為你該記得我們目前的狀態是不那么悠閑的‘逃亡’。紡織者里有許多別人家的小羊們已經回過神來開始蠢蠢欲動了。我想,作為一對兒合格的誘餌,我們最好敬業一點兒。”
“所以即使根本沒人找上門來,我們也必須讓自己看起來狼狽不堪,在進入城鎮以前?”
“事實上已經不必了,埃里克——我原計劃還有大半個月勞爾他們才會被夏尼家的人找到呢。沒想到菲利普倒是把那些人調/教得越來越有效率了。”艾琳喝了幾口戀人提前準備的清水,一面毫不憐惜地將自己出逃時來不及換下的華麗裙擺扯出幾個破洞順便在地上蹭上一層礙眼的土灰,一面向埃里克笑得狡黠,“對了,您不會介意這計劃之內的小小犧牲吧?我保證,這游戲不會持續太久。”
“難道你可憐的埃里克還有拒絕的權力?”埃里克看著已經開始狠心在自己手臂和小腿上制造擦傷的少女,板著臉回答,手上卻毫不遲疑地撕扯起自己萬年不變的黑色衣料。
“那么,動動你高貴的手腳吧,我的圣詠者大人,你會喜歡跟法國警署的小羊們玩玩兒的。”少女嬌媚的尾音落下時,那獵豹般優雅的身姿已經迅速隱沒在不遠處齊膝的灌木叢里了。而埃里克,在短暫的驚愕之后,竟然從凱撒溫暖的馬腹底下抽出一卷半舊不新的邦加套索。淺棕色的繩索上并沒有艾琳預料之中的斑駁血跡,只有些深淺不一的抓痕隱晦地向人們訴說它曾經參與過什么。
悄無聲息的偷襲干掉了七個自大的青年人,欺騙性的外表迷惑了三個正義感過剩的蠢貨,還剩六個強壯又意志堅定的棘手人物已有四個在戀人的套索陷阱里丟了大好性命。于是,留下兩個對手正面解決,恰好一人一個。
真該慶幸!沒人義正詞嚴地要求誰手下留情,也沒有誰驚嚇過度,從此變成一只抗拒一切黑暗的懦弱鵪鶉。除了拳拳到肉的聲音,靜謐地山林間就只剩下凱撒悠閑咀嚼青草的輕響。交戰的末尾階段,少女有意無意地向戀人靠近,然后滿意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對方眼里熠熠生輝。
我們本已身負罪孽,倘若不能學會欣賞綺麗的黑暗而不切實際地指望另一半保有純粹的美好光明,那可就太糟糕了。
“嘿,埃里克,我可比你有效率多啦!”在戀人隱約的喘息變得明顯之前,艾琳迅速解決自己的目標,然后順理成章地向場中僅剩的敵手逼近。少女白金色的發尾流星般劃過埃里克眼前,然后一切都歸于寂靜了。
“好吧,你想要我怎樣獎勵你呢?我可愛的姑娘。”埃里克不著痕跡地晃了晃發酸的手臂,面對戀人孩子般炫耀的語氣神色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