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是被酷刑室過高的溫度驚醒的——這里不比他細心經營的巴黎歌劇院地宮, 外表一模一樣的機關把手雖然具有原來的大部分功能,例如給這密閉的房間升溫,其中卻恰好不包括把溫度控制在一定范圍這樣精細的功能。
埃里克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感覺全身的水分仿佛都被蒸干了。他第一時間就覺察到身上不同尋常的重量, 并謹慎地用指尖捅了捅把頭壓在自己胸膛上的情人。而少女仍閉著眼, 巴掌大小的臉蛋暈著兩團異常的嫣紅, 唯有兩道細細的鼻息規律地打在他手背上, 讓人稍有些心安的感覺。
也幸好那倉促翻做的機關把手沒有保留所有功能。埃里克一眼就看到了少女手邊被轉動過的黃銅把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否則以小卡蘿對機關的了解,他毫不懷疑她會讓溫度停留在最適宜的溫度……然后說不準他倆就只有在這適宜的溫度里長眠不醒了。
埃里克努力地將一只手從艾琳頭底下解救出來——這小小的動作就幾乎耗盡他剛剛積攢起來的全部力氣, 初醒的眩暈還未褪去,酸軟無力的身軀又緊接著強烈抗議。而埃里克全不顧虛弱的肉體與精神披戴的雙重枷鎖, 只管咬牙拖過一旁兩人的外套蓋在各自下半邊臉上——曾被艾琳用作頭部防護的濕衣這時候已差不多半干了, 但在這蒸籠式的悶熱空間里, 總算還能供人汲取一點兒寶貴的濕潤涼爽。
這點兒恩賜就足夠艾琳這卑微的異世游魂迸發生機了——少女低低□□一聲睜開雙眼,恰巧望見幽靈枯瘦的五指趟過發燙的地面, 顫顫巍巍地勾動把手。
“蘭德的囚室?看上去他學習得不錯。”埃里克優美如詩的聲音難得有些嘶啞,但這顯然不是重點。
“蘭德?這里不是您的國度嗎先生?”艾琳忍不住拔高音調,感覺讓自己渾身發癢的粘膩感都被駭人的冰涼替代。
“先生?”而埃里克的關注點也偏得奇怪。他費力地撐起眼皮,但嚴重的思維遲滯使他色澤淺淡的眼瞳還來不及浸染什么特別的情緒,“我以為蘭德的小木棍不會放過我們?”
“抱歉, 先……”相比之下艾琳的思緒就要敏銳得多了, 短暫的停頓被藏進因虛弱而格外緩慢的語速里, 似乎并沒引起眼前人的注意。
“抱歉, 埃里克, 我需要一點兒時間。”艾琳勉強把聲音又放緩了些,但立刻就閉上眼睛, 顯然根本不打算等眼前人的回答。埃里克震驚地發現少女換了一種他從沒聽過的語言喃喃自語,神色凝重,語速驚人。
出于對情人的信任,幽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可自醒來后就隱隱堆積在胸口的哀痛在此刻卻分外活躍起來。
你從不曾與我分享這奇特的密語……某個危險的念頭無可避免地再次跳進埃里克腦海。
“無意冒犯,先生。但是,我必須得確認:您最后的記憶是到哪里?”終于,少女的聲音劃破了這令人壓抑的寂靜,這次是流暢的法語,只是語速仍然略慢,仿佛主人開口之前需要謹慎思考一般。
“是到車尼爾先生在墓園祭拜……祭拜我的時候為止,對嗎?”依舊略慢于常人的語速,隱約像是不討喜的貴族腔調;但那雙流光溢彩的綠眼睛太過專注,因而并不顯得傲慢。
“您對她施加的影響將日漸淡薄,而她將重歸純粹的靈魂……”
“……因為我決定使您的記憶停留——就在此刻……瞧,我是如此偏愛您——即使您曾奪走我心愛的小艾琳,我仍愿意讓您永葆最熾烈的愛火……”
青年人的詛咒仿佛早已在他腦海里回響過千萬遍,每一個音節都包含詭秘的惡意。
這也的確是用心險惡——誰能想到從來貼契的兩顆心靈竟也會在某一天被迫分離?誰能想到互為浮木的記憶竟是在瞬息之間就再無交集?當一半的靈魂困于光陰一隅,另一半卻再無停步回望的權利,那愛火必是燃燒得愈熾烈,就愈是使人感到砭骨的灼痛。
“別緊張埃里克。”艾琳覺察到男人忽然凝固的臉色,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至少現在那位車尼爾先生應該是沒能力繼續對誰的記憶動手腳了。艾琳,嗯,我是指原來的那個我還真是挺聰明的——你記得那天蘭德手上拿的那根被她掰斷的小木棍吧,那是他動用那種古怪能力的必須媒介……更多的出去再說吧——我們這樣子,再不出去大概就不用出去了。”
埃里克沒有異議,只是淡色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艾琳從自己身上挪開,在原地坐了一小會兒,晃晃悠悠爬到屋子一角扳動機關打開房門,探頭吸了兩口新鮮空氣,又晃晃悠悠爬回來,微微垂著頭,精致的面孔正對著自己,可以看出頰上兩團嫣紅已淡了幾分——比起埃里克自己早年飽受折磨的身軀,顯然少女青春強健的軀體自我恢復能力更加驚人。
“埃里克,你還動得了吧?”或許是空氣的流通為這小小的密室注入了生機,少女的語調又輕松起來,“動不了我也只能跟您在這休息一會兒了,反正我們應該暫時不會去見您的幽靈同胞——我現在可真是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啦。”
埃里克沒有浪費口水去問他的小學徒為什么不選擇更加理智的做法——先一步離開酷刑室以獲得更迅速的休養,再回頭帶他出去。大概是蘭德的陰影使每一刻短暫的相守都彌足珍貴吧。
是啊,相守,埃里克還執拗地保留著這個過于美好的詞匯,思緒卻不由飄到多年以前,他的小學徒剛剛詐死的時候。
那是怎樣的癲狂與絕望呢?當他終于肯承認那藏匿于陰影中的精靈竟比圣潔的天使更加不可替代。那又是怎樣的驚喜與不可置信呢?當他無意間觸碰到蘭德豐富虔誠的靈魂。
哦,當然,現在看來這絕不是什么好運。可若再叫我回到那時候,就算他沒有我的女學徒們那樣驚艷的天賦,我又哪里舍得拋棄一個虔誠地匍匐于我的音樂王座之下的靈魂呢?埃里克暗暗地想:而且,那時候蘭德同我的小卡蘿是多么相似啊——分明傾慕,卻又如此自負,有時候竟讓他感到那孩子并不是如愚昧的凡人遠遠打望威嚴莫測的幽靈,反而像是高踞云端的年輕神靈矜持地對他表達青睞了。
大概是都習慣了不求助外人,兩個虛弱到極點的人居然也能掙扎著打理自己——至少艾琳還有力氣生疏地摸到取水處為自己補充些必要的水分。克制地喝了幾口潤潤快冒煙兒的嗓子,艾琳順手替埃里克也帶了兩杯,都是沒燒過的生水,也不知道水源是來自哪條暗河。
艾琳在馬戲團扮演小丑時,為了鍛煉技巧,曾把十三個實心小球一個接一個來回拋得老高,就算是四體不勤的大學生李艾琳,也從來沒發現兩杯水居然能沉重到如此地步。
從取水處到兩人暫歇的大床不過十幾步距離,艾琳走到時兩杯水居然已經撒掉了近三分之一。但少女的尾音仍習慣性地微微揚起:
“埃里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好消息吧。”埃里克接過水杯,也勉強擠出一點兒笑容,捏著杯子的手掌顫顫巍巍湊到唇邊之前又撒出去一點兒。
“好消息是以前的我太聰明,關鍵的消息被我抓緊時間說給自己聽了一遍,現在我們至少不是對情勢一無所知。”艾琳往后一仰,任由自己陷入松軟的大床里。
“是用那種奇怪的語言?”埃里克知道這不是詢問的個好時機,可他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
“嗯,那是一種來自遠東的古老語言,車尼爾先生跟我都會。”少女仰視著幽靈扭曲的側臉,目光卻有些令人心慌的空茫。
“艾,琳?”埃里克忽然試探性地喊。不太連貫,卻是相當標準的漢語發音。
“哎!這是我的名字,嗯,我是說用那種語言念的名字……您是怎么知道的?”少女翡翠色的眼眸一亮,“我以前對您說過嗎?”
“聽蘭德喊過一次。”這時候最好就是順勢默認,讓那個可惡的小子在小卡蘿心里永遠都是疏遠的“車尼爾先生”!若是換了克莉絲汀向他詢問勞爾,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就這樣做的,就算是追逐她最瘋狂時也是如此。可面對小卡蘿,埃里克也不知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竟硬梆梆地刺了一句。可話已出口,他也來不及懊悔,只是低頭死死盯著戀人白凈精致的面孔,試圖捕捉少女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只是那混蛋喊過呀?”艾琳撇撇嘴,看上去十分失望,但那雙翡翠色的眼眸立刻又亮了起來,“不過那只是名,還沒有加上姓氏,我完整的名字應該是‘李艾琳’,‘李—艾—琳—’……”最后刻意放慢了語速的重復,顯然是預備讓埃里克學著念一遍。
“那壞消息是什么?”但埃里克生硬地轉開了話題。他甚至有些急迫地阻止了少女用手指在半空中寫字的動作——若是從前,他當然很愿意多了解一點兒小卡蘿的秘密,可如今他似乎只能死守過去了,小卡蘿向他展示的他完全陌生的部分就難免使人排斥甚至略感恐慌了。
艾琳愣了愣,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輕輕嘆了口氣,便不再堅持。
“壞消息是……我,不論是之前的還是現在的我其實都是鉆了規則的漏洞——當初車尼爾先生只想讓我忘掉……與您相識之后直到墓園祭拜之前的記憶,但不久前我聽到了您的歌聲,僥幸暫時恢復了這部分記憶,然后自己對自己講述了這段記憶,嗯,就是用那種遠東的古老語言。”艾琳說著說著就皺起了眉頭,看上去十分苦惱,“這部分記憶并沒有撐太久就又從我腦海里淡去了,但我自言自語的記憶卻被保留下來……也就是說,我現在知道過去大部分重要的事情,但也僅限于‘知道’,就像我聽自己講了一個以我為主角的故事……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說到最后一句,少女看上去倒難得有些怯怯的模樣了。
埃里克當然明白,當他又一次注視著少女那雙小卡蘿絕不可能擁有的清澈稚氣的眼睛。是的,又一次,埃里克無比肯定。雖然,在他貧乏的記憶里從未存留過這樣一雙動人的眼睛。
“那我的記憶呢?它又怎樣了?”埃里克沉默良久,終于又找到一個適宜的話題。
“我不知道……”艾琳頓了頓,終于說出那個他早已有所懷疑的答案,“不過……排除您一直沉睡至今和在暗道的臺階上磕到頭這兩種概率極小的選項,也許車尼爾先生最后的獻祭使您喪失了短期記憶的能力……”
“別擔心,先生。”艾琳倒是十分輕松地笑了笑,“或者兩三天天,或者兩三個月,如果哪天您的記憶真的再次重歸原點,我將為您填補缺失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