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絲汀的演唱終于到了尾聲, 這位昔日的歌劇紅伶眼含熱淚地向四面觀眾分別行禮謝幕,她身后的幽藍的雀屏幕布除了羽尖上眼瞳般的藍色,其余部分不知什么時候已在明亮的燈光照耀下顯出璀璨的金色, 讓人聯(lián)想起十二年前她在巴黎歌劇院初次登臺獻唱時那仿佛天使降臨人間的盛景……
“馬上就到梅格阿姨了。”這里的絕大部分人幾乎都無緣十二年前巴黎歌劇院新星的演唱, 卻都為這奇異的盛景沉醉不已, 除了這幻影樂園的主人, 和他懷里笑容意味深長的小女孩兒。
“是啊, 快要到梅格了。”埃里克聽著臺上弗蕾克報幕時露骨的旖旎暗示,心不在焉地附和,某種壓抑的悔愧再度漫上心頭, 但這一次,不再是為了他心愛的天使之音。
梅格的新舞碼看上去似乎沒有驚喜, 當那個法國姑娘穿著白色長裙, 戴著同色寬沿遮陽帽嬌俏地從舞臺一側(cè)走到觀眾視線里的時候, 就連費瑞也只能說一句“差強人意”,尤其是在前頭的天使之音震撼演唱的襯托下。直到她開始在伴舞女郎的包圍下一件件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
當白色的半袖長裙被伴舞的姑娘們從兩側(cè)扯下, 露出里面藍底白邊的短裙時,埃里克面色還算鎮(zhèn)定;但一段旋律活潑但平庸無味的歌舞后,法國姑娘的著裝很快就從袖子更短的藍底短裙變?yōu)闊o袖格紋短裙,又從粗肩帶的格紋短裙到細肩帶的條紋短裙,眨眼間, 她身上似乎就只剩下一件無肩帶的藍色波點短裙了。這時候埃里克的眉頭已經(jīng)皺得能夾死蚊子了。當法國姑娘將要被三個男人托住臀部高高舉起時, 費瑞及時制止了爸爸直接沖上舞臺的舉動, 示意他接著往下看。
梅格知道她身后三位男性舞伴已經(jīng)就位, 這代表母親并不贊同自己的行為, 但她已做了決定。借著那短暫的間奏,法國姑娘向左做出一個優(yōu)美的跳躍, 雙腿張開的弧度比在巴黎歌劇院里作為芭蕾舞伴舞女郎時更加賞心悅目。
“在海灘戲水的美人,正在閃閃發(fā)光……”那艷俗的旋律再度響起,但梅格已經(jīng)從賣弄□□的艷俗中逃離,法國姑娘鎮(zhèn)定地拾起通過卷軸暗門傳送到地板上的墨藍色披風暫且裹住過分裸/露的軀體,仿佛一瞬間就由搔首弄姿的戲水美人變作圣潔神秘的女祭司……
梅格.吉里,前程遠大的芭蕾舞演員,最珍貴的寶貝。這是吉里夫人曾給自己女兒的評價。她牢牢記著后者,為此教導(dǎo)她自我犧牲,自我壓抑,去追逐她自以為合適的那個人……可是她從什么時候起,漸漸模糊了前者?是從她編排舞蹈時終于不再執(zhí)著地在市場審美和自我追求中尋求平衡?是從那些捕風捉影的不利傳聞漸漸連她著這最親近的人也遭受蒙蔽?可這些難道不正是你對她要求的改變?
“主人,請讓這音樂停下吧!”終于,離埃里克父女很近的地方,一位全身包裹在黑色里的婦人跌跌撞撞地向他們走來,烏黑的眼里閃著痛苦與快慰混雜的光芒,“梅格,我那么優(yōu)秀的小梅格,她不該和著這樣艷俗的曲調(diào)跳舞呀……”
埃里克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事實上,從梅格那一個驚人的大跳開始,他就已經(jīng)愣住了——同吉里夫人一樣,他一度認定這個姑娘已經(jīng)被同化成了肉/欲的一部分,一再冷待她的戀慕,但現(xiàn)在,他忽然發(fā)現(xiàn)梅格湛藍的眼瞳在曖昧的燈光下依舊閃爍著清澈倔強的光芒。
這時候梅格已經(jīng)卸去披風,她的動作優(yōu)雅有力,但在艷俗的曲調(diào)和花哨的伴舞中顯出一種格格不入的怪異。直到臺下已經(jīng)有觀眾在竊竊私語,埃里克才反應(yīng)過來,不顧四周聽眾怪異的眼色,示意樂池里的演奏隊停下,卻沒有關(guān)閉為克莉絲汀的演唱刻意布置的華麗音響組。
埃里克認為他得為自己劇院的絕對女主角做些什么,下一刻,他抱著女兒越過前排觀眾,大步走進樂池:“費瑞,我們一起為梅格阿姨伴奏吧。”
費瑞愣了愣,但埃里克已經(jīng)搶過一位樂手的小提琴,神色自如地演奏起一段熟悉的旋律——正是由費瑞前世所作,被他評價為“過分注重炫技”的別曲,但在埃里克手下,毫無疑問,那些對尋常人來說高難度的技巧完全構(gòu)不成阻礙,沒有一絲煙火氣的演繹與小提琴原本偏細偏高的音色使之煥發(fā)出嶄新的魅力,那些信手拈來的改編更讓她這個原作者在羞愧與贊嘆兩種情緒中來回搖擺。
只能為戀人唱一次,所以就改編成小提琴曲?費瑞幼稚地撇嘴:她不想把這首曲子交給他人演唱,比如埃里克心愛的天使之音,卻完全沒法生氣——不只因為這本來就是寫給魅影的曲子,更因為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梅格得償所愿。
費瑞的原曲滿腔深情,滿腔別離之恨,到了埃里克手里,深情不減,甚至添了幾分不自覺的引誘;而別離也仍舊是別離,卻毫不消沉,反而滿含告別陳腐,破繭重生的意蘊。聽著爸爸不帶一絲煙火氣的演奏,再看看臺上的法國姑娘一瞬間愈發(fā)艷光逼人的肢體與臉龐,費瑞清清嗓子,樂池中頓時傳出甜美如蜜糖的童音——她已經(jīng)愉快地“屈服”在了這精彩的改編下。
三人的配合簡直天/衣無縫,仿佛最親密的家人般默契。在場聽眾們不太了解發(fā)生了什么,但毫無疑問,法國姑娘的新舞碼大獲成功!
“是費瑞!她唱得真好聽!”“老師的小提琴,聽起來還是那么像我父親,當然,我父親的技巧可遠遠比不上他……”那一頭,已經(jīng)回到包廂的古斯塔夫和克莉絲汀同時開口,然后一同看著醉臥在扶手椅里的勞爾。
“你們想去看看就去吧。”勞爾自嘲地一笑,他眼里的光幾乎熄滅了,但周身氣息反而柔和下來,“小洛蒂,你今晚真美。古斯塔夫,你也是。”
克莉絲汀驚訝地聽著那個丈夫許久不曾用過的昵稱,現(xiàn)在他看上去又像是當初在巴黎歌劇院那個每天為她獻上一朵玫瑰花的大男孩了。她目光柔和地看著古斯塔夫,慶幸他的鋼琴聲把自己留在了人間——正是那時,她忽然想到:自己可以義無反顧地接受導(dǎo)師的深情;但古斯塔夫,她面貌無缺的兒子,即使是鬼魅的后裔,也不應(yīng)當跟隨自己棲身幽暗的鬼蜮——他應(yīng)當在光明中起舞,擁有更加璀璨的未來。
“我知道,你們都那么喜歡音樂,過去是我的錯——我早該知道,沒有誰能真正剪下心靈的羽翼。”勞爾嘴里噴著難聞的酒氣,目光卻比平常更加清明,他看向還未換下禮裙的克莉絲汀,仿佛又看到了當初那個在巴黎歌劇院驚艷全場的少女,“我非常后悔,但是帶古斯塔夫走吧,從今往后就由你的音樂天使來照顧你——你自由了。”
“不,是你們自由了。”埃里克牽著費瑞的手臂走進包廂,而梅格跟在他身后,熾烈地目光直勾勾地灼燒著他的脊背。
埃里克看向古斯塔夫,男孩勉強向他笑了笑,就又憂心忡忡地看著氣氛詭異的父母,他于是暗嘆一聲,把目光轉(zhuǎn)向醉醺醺的勞爾,“原諒我輕率地逼迫您定下賭約,但比起履行賭約,我想我們更應(yīng)當尊重克莉絲汀的意見。”
在此之前,克莉絲汀對兩個男人之間的賭約一無所知,但此刻,她神奇地懂了埃里克的意思,就像她掀開那張假面之前的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的默契。
“我將永遠銘記您的音樂。”克莉絲汀走到扶手椅一側(cè),主動挽住勞爾的手臂,端莊地向她曾經(jīng)的導(dǎo)師行禮。她感到勞爾立刻緊緊禁錮住自己的手臂,投向她的目光一瞬間帶上了熱戀時才有的溫度。
“如您所愿。”埃里克言談間也是十足的優(yōu)雅有禮,他大致知道克莉絲汀的想法,但也懶得辯駁了。不管怎么說,他們畢竟也曾互相慰藉,共同度過各自最晦暗的時光。
“那么Y先生,我以后可以再來找您嗎?”古斯塔夫感受到父母間氣氛的微妙改變,雖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立刻來了精神,一手抱著母親,殷切地問。
“當然,我的孩子,幻影樂園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埃里克蹲下來,雙手扶著古斯塔夫肩膀,他平視著這個漂亮的男孩,感到內(nèi)心某處忽然圓滿,“事實上,我認為你姐姐在歌唱方面天賦非凡,因此,從今以后,她每年將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時間待在科尼島,由我親自教導(dǎo)——等你下次來科尼島游玩,就可以讓費瑞做你的向?qū)Я恕!?
夏尼夫婦得知這個消息時甚至沒有過于吃驚,立刻就默許了費瑞的決定——他們其實早已隱隱覺察費瑞同埃里克某些相似的特質(zhì),以至于很早就對此有了模糊的預(yù)感。
作為魅影的孩子,古斯塔夫理所當然比夏尼家的人們想象中更加聰穎。至少,從科尼島回家后,沒讓費瑞等到第四年,他就基本能夠獨立處理夏尼家的大小事務(wù)了,再有花了半年徹底告別酒精的父親勞爾輔助,早就把每年大半時間耗在科尼島上的費瑞非常干脆地收拾行李在埃里克身邊扎了根。
唯一美中不足地是,梅格還沒能成為魅影夫人,因為魅影堅持梅格對自己的傾慕也有小半出于將他神化的狂熱;對此,梅格的解決方案是拖著埃里克進行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在此之前,費瑞果斷拒絕了魅影同行的邀請,不過看梅格旅行途中的來信,等他們回來時,自己就能添一個可愛的弟弟或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