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 白云,暖黃色的夕陽,還有幽藍夜幕里眨巴著眼睛的星星們。艾琳關于蘭德的記憶, 雖然并不深刻, 卻意外的全都是浪漫與溫情。似乎, 那孩子的紳士風度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只是流浪兒艾琳忙著填飽肚子、捍衛身軀奢侈的純潔;小丑演員艾琳眼里只有幽靈遙不可及的真情;而夏尼小姐更是完全將他從往后的生命中剝離, 再沒有什么巧合的交集了。因此, 除了習慣性的圓滑善意以及比點頭之交稍微深層的熟人關系,艾琳對這份動人的風度竟從沒有給過任何額外的回應。至于這是因為他“拉斐爾先生并不重視的遠房親戚”的身份實在不夠光鮮,不值得精明的小姑娘耗費太多時間, 還是飽嘗欺辱的小姑娘本能地避免給自己機會利用這份難能可貴的真情,恐怕就連艾琳自己也很難說清吧——不管怎么說, 能把本心跟利益如此緊密結合的人總是幸運的極少數。
因此, 當看到蘭德出現在自己墳墓前時, 艾琳難免驚訝——何況那青年人雖然臉上含著笑意,本該蔚藍如晴空的眼眸里卻盛滿了最深沉的悲哀, 就仿佛眼前的墳塋并非屬于一個連模樣都可能已被淡忘的普通朋友,而是他此生摯愛的安眠之處一般。艾琳張了張嘴,頭一次拿不準該怎么跟一位年紀正好且英俊挺拔的異性打招呼了。
“魅影先生。”最后,反倒是那健美溫和的青年人率先向后來的客人們致以問候,他帶著點敬服的目光首先落在大半張臉頰都藏在兜帽里的幽靈先生身上, 然后不緊不慢地移向馬車上的兩位美人, “戴耶小姐……夏尼小姐?”到最后一句時, 尾音微微上揚, 似乎有誰在主人的意料之外。
艾琳并不覺得自己此前作為“夏尼小姐”時見過風度翩翩的蘭德先生。但保險起見, 她毫不猶豫地提起并不輕便的淺色裙擺向這位老朋友行禮,卻并不開口, 只用一雙清透的綠眼睛笑盈盈地望著他,就像時下稱許的真正小淑女那樣友善又羞怯。
“艾琳……”蘭德恍惚了一下,某個刻骨銘心的單詞就從他唇縫漏了出來。但他立刻就意識到了什么,于是泛著淺藍色波光的眼眸迅速被封凍了,艾琳再看時只剩下毫無溫度的公式化微笑僵硬地板結在那張俊美的面孔上。
“蘭德,我的小學徒早已歸來——你也不必再困守于這不祥的墳塋了。”
艾琳驚訝地看著蘭德——并非因為他不為人知的悲傷記憶,而是因為幽靈先生對他熟稔的語氣。同樣是情敵,艾琳可還沒忘了幽靈先生是怎么對付她那個傻哥哥勞爾的!相比之下,幽靈對蘭德甚至算得上是友善熱情了!有一瞬間,艾琳幾乎要自戀地以為自己當年能借騷亂成功脫離歌劇院這一灘渾水其實多虧這兩個男人心照不宣的縱容寵溺。
“小艾琳早已陷入永恒無憂的安眠,而我將在此與她的靈魂作伴。”多么柔情,多么溫存!可說這話的人卻只愿意向高貴美麗的夏尼小姐致以禮節性的微笑。
“蘭德……”艾琳輕柔地喊了一聲,本能地害怕打破了過往的幻夢。她鎮定地扶著一路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棕發美人兒下了馬車,翡翠色的眼眸卻悄悄朝一旁看戲的幽靈先生瞟去——她還不確定蘭德現在對自己是什么感受,但對這幼年時期在混亂冷漠的歌劇院里除導師之外為數不多的亮色,艾琳還不想就這么輕易舍棄。
“還是叫我車尼爾先生吧——初次見面,我猜夏尼小姐還不至于現在就與我熟悉到可以拋卻淑女可貴的矜持了?”蘭德性感的薄唇在艾琳眼前張張合合,吐出的話語算不得尖銳,卻使她感到一種被排斥的疼痛。
“蘭德,你的紳士風度也隨這凄涼的景致一同安眠了么?”幽靈先生卻不急著同自己的小學徒傳遞信息,只是給了眼前的年輕人一句不痛不癢的訓斥。艾琳正要瞪眼,就看見幽靈先生眼里分明藏著威脅的意味。
只是理智含蓄的威脅已經很不錯了——至少沒有無法自控的暴戾,不是么?艾琳苦中作樂,輕車熟路地安慰自己。畢竟,她早就知道,越是面對在意的人,這只笨笨的幽靈就越難討人喜歡。
“我的愛已消逝,我所有光輝美好、使人喜歡的部分理當隨之而去。”蘭德語氣溫存,神情卻是同語氣全然割裂的冷漠,他曾經波光粼粼的藍眼睛封凍著死寂的堅冰,冰下大抵也是絕望的死水,就仿佛初見時的溫和笑容只是艾琳基于從前的美好記憶所產生的臆想。
“蘭德先生,幽靈……導師說的沒錯,艾琳已經重回我們的生命,你不應再放任自己困守于這無意義的墳塋。”艾琳還沒想好該如何挽回,克莉絲汀也接著奉上善意的勸誡。棕發美人兒臉色憔悴,目光卻平和無畏,仿佛有什么崇高的使命鞭策著她不得不拋卻一切憂愁與恐懼挺身而出似的。
艾琳理所當然把關注點放到了那個老友已許久不用的稱呼上,但她還沒來得及偷看幽靈先生的臉色,就聽克莉絲汀繼續用她那空靈柔和的嗓音說:“你知道:梅格她一直在等你。”
梅格?艾琳眼前掠過那位金發美人兒憔悴的病容和被恐懼與熊熊怒焰交替充斥的眼眸,接著想起她對自己不尋常的憤恨,某些事瞬間明了。不得不承認,對這個倔強的姑娘,艾琳心底是存有幾分愧疚——不論是最初的引誘誤導、此前的兇狠脅迫以及恣意欺騙,甚至是介于這之間的匆忙重逢,盡管梅格不曾認出她這昔日的友人,可她終究對姐妹不夠誠懇。或者說,以一無所有為人生開端的小姑娘從不曾全然誠懇地對待任何人,包括克里斯汀,包括勞爾,甚至包括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威嚴如君王又冷酷如神明的幽靈先生。但梅格,是唯一以艾琳不算令人稱道的三觀也挑不出什么錯處,卻從一開始就被猜疑防備,遭受魚池之殃最深的人。因此,在確定梅格已心有所屬,且心儀的對象并非自家幽靈先生之后,這種愧疚才瞬間高漲——沒人知道艾琳是怎樣不動聲色地毀了一位值得被愛的姑娘原本的人生,除了她自己。
“您認為我在放任嗎?”蘭德安靜地注視著不請自來的客人們,這位同樣值得被愛的先生神情冷漠且暗藏譏誚,艾琳甚至在他眼里找到了一絲對自己難以掩藏的厭憎!一時間,慣于保持從容姿態的夏尼小姐也有打個寒噤的沖動。
“當然……”
“當然不。”艾琳不由分說截住了克莉絲汀的話頭,翡翠色的眼眸里化不開的苦澀與莫名的輕松感一同結成與蘭德眼底相似的堅冰——不必再刻意說些什么,兩人最后一次默契地封凍往事;艾琳年幼時純潔柔弱的幻象永遠在蘭德的世界里安息,而艾琳從此收回對風度翩翩的蘭德先生的所有情感,再無眷戀。
“蘭德!”克莉絲汀不能理解老友的想法,但她還是堅持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毫無疑問你這就是放任!你放任自己沉淪無意義的往事,放任光陰消磨,放任梅格對你抱以愈加無力自控的愛戀!”
“我很抱歉,關于吉里小姐。”蘭德敷衍地聳聳肩膀,臉上譏誚的笑意愈加刺眼,“畢竟我還放任艾琳逝去,放任幽靈作惡,放任一個又一個純潔的靈魂一步步走向墮落呢!”
“蘭德,我的朋友,我說過,我們并未墮落。”克莉絲汀的神色也苦澀起來,但這溫柔的美人兒還是好脾氣地辯駁。
“占據歌劇院地下,威脅恐嚇劇院經理,甚至隨意剝奪他人生命……你們的幽靈導師早就在深淵底層了!而你們,尤其是你,夏尼小姐,你長久地包庇這個惡魔,甚至成為幫兇,屬于少女可憐可愛的部分在你日漸污穢的靈魂里早已不見一點兒蹤跡了!”青年人仿佛想要掙脫什么枷鎖,眼底淡漠忽然化作癲狂的烈焰止不住地升騰跳躍,急不可耐地舔舐每一個出現在他視線里的故人。
“好吧,好吧,就當我的靈魂早已墮落,不再使你感到一絲絲可憐可愛。”艾琳忽然冰冷了神色,不為昔日友人眼里明晃晃的憎惡,只為他對幽靈先生可笑的狂吠。
艾琳對梅格有愧,也對蘭德有愧。可這愧疚再怎么堆砌,在少女千辛萬苦經營起的愛情面前都顯得如此淺薄,不值一提。
“那又怎樣?”蘭德看到夏尼小姐色澤淺淡的唇瓣輕微的翕動,聽到她漫不經心的聲音,許多話頓時梗在喉嚨里,一個字也用不上了。
那又怎樣?我的軀殼依舊光鮮,富有魅力;我的心靈依舊鮮活,享受新生;甚至我的靈魂依舊被愛情的雨露澆灌著,每時每刻都在高傲地盛放。
艾琳眼里常年飽含柔和的善意,誰都覺得她只是個小姑娘,與所有喜歡漂亮裙子和毛絨玩具,富有同情心的小姑娘沒什么不同,可當她那翡翠色的眼眸露出流浪兒深植于根性之中的冷酷時,卻又是那么理所應當,一點兒也不叫人驚訝。而幽靈先生,他大大方方地上前與自己的小學徒緊密相擁。
曾經克莉絲汀,那純白的天使不過無意間看到了他丑陋的外表,便讓他絕望得甚至懶得死去,而此刻他被迫向小卡蘿袒露更加扭曲的靈魂,心里卻毫不緊張——他能感覺到,那顆丑陋的心臟此刻就安穩地呆在自己胸腔里,囂張得不像是將要接受審判。
大概是他也早已有所預料:倘若有誰能容納黑暗,那必定不會是基督的虔信徒,而是他懷里這朵盛放于光影邊緣的藍色鳶尾。也只有小卡蘿這樣既不沉淪于黑暗,也不貪戀光明的愛人,才能帶他逃離孤獨的索居。
蘭德睜大眼睛看著這對戀人,他甚至以為自己聽到了兩人滿足地嘆息!嫉妒之火驟然翻涌起來,灼痛了孤獨者的行將枯死的心靈。
“蘭德,你盡可以放任自己沉淪往事,倘若你藝術家的天賦確實已被消磨,連同你惹人發笑的夢想。”典型的歌劇魅影式勸誡,順利宣示過主權的男人似乎別有一種對于失敗者的寬宏。艾琳在他懷里悄悄撇嘴:有藝術才華的年輕人跟沒有的待遇差別可真大,總覺得要是大家以后能和平共處,會再添一個瘋瘋癲癲的青年人同她分享幽靈學徒的榮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