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軍在鄂,不可輕歸。”郝經鎮定心神,慢慢的將蒙哥交待給他的話,說了出來:“諸位也知道,以江南目前的形勢,是沒有談條件的資格。大汗舉大兵南下,軍馬錢糧耗費無數,怎么能片土無所得就收兵北返?大汗的條件很簡單,盡管蒙古大軍有碾碎京湖,直取臨安的能力,但大汗敬重鄭相公的能力和人品,不愿一戰之下玉石俱焚,南朝國家可以保留!這已經是大汗最后的底線了!然則,要想保留趙氏江山,必須達成以下條件。”
“第一,將鄂州和江陵無償交由我軍控制,貴我兩軍以漢水為界,京湖自漢水以西,全部屬于蒙古的領土。四川之地,許宋人保留一萬治安軍,其余兵力必須裁撤,蒙古國從長江運輸兵員和物資入江陵補給,宋軍不得阻攔。”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看見堂上眾人面色不善,這哪里是講和,分明是來勸降,京湖有四座城池堪稱國之脊梁,即北方的前線基地襄陽,京湖制置使司治所江陵、軍事上的絕對核心鄂州以及荊湖淮西交界的重鎮黃州,蒙哥一張口就要了三個去,分明是將京湖置入掌中的意思,至于四川留一萬治安軍云云,更加荒謬,四川宋朝方面已經占據了優勢,蒙古軍的騎兵幾次敗于山城之后,宋軍正試圖以步步為營的策略,不斷將堡壘群延伸,現在已經克復了普州、文州等好幾個州郡,蒙古軍連成都都未必保得住,現在居然要四川只留一萬兵,簡直是癡心妄想。
鄭云鳴卻將這看成鄂州危險的信號,他深知若不是鄂州將破,蒙哥志得意滿,不會開出這樣的條件來。若是鄂州城破,則蒙古人據住鄂州,西上攻克江陵易如反掌,控制了江陵,也就完全切斷了四川和宋朝的聯系,四川變成了汪洋中的孤島,失去了朝廷的支援,陷落也只是預料中的事情。甚至云南的形勢也會發生動搖,十年抗戰的成果,瞬間即可化為烏有。
蒙哥的意思,不過不想浪費兵力,兼對南朝形成敲山震虎的效果罷了。
郝經并不理會眾人的憤怒,自顧說道:“第二,南朝正式投拜蒙古,蒙哥大汗意欲讓南朝皇帝稱臣,經過我爭取之后,大汗允準可以在國書上以伯侄相稱,這已經是大汗的最后寬限,不能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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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百姓,以這種條件為侮辱,尤其是自遼國以來,到金國,到蒙古,開出的條件無不要求父子叔侄相稱。在中土的百姓看來,這還不如索性直接稱臣來的痛快,至少不會遭到人格上的羞辱。但懂得胡人風俗的人都明白,所謂父子叔侄,就是草原上臣屬和主國之間的稱呼,若是一部要求另外一部稱呼自己為父親或者伯父,那并不意味著建立血緣關系或者人格的侮辱,而是標識著臣屬關系的建立,以前鐵木真氏也投拜王罕為義父,同樣不意味著他們真的有什么真切的父子情誼,而是標識著弱小的乞顏部落暫時臣服克烈部落而已。
不過一旦承認了這項關系,大宋將要承受的代價絕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損失而已,依照蒙古風俗,凡是附屬國家和民族,大汗有令的時候必須掛甲出征,那時候宋軍就反而變成了蒙古軍的炮灰,供蒙古驅使去攻打周邊的其他國家。對于蒙哥來說,能夠驅使這樣一支勁旅絕對是無本萬利的事情。
郝經又道:“關于歲貢......”
這才是重點,堂上眾人都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依舊比照前例,每年歲貢銀二十萬兩,絹帛二十萬匹即可。”郝經的這句話又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蒙古以萬里大國自居,行事早已超越了金國許多,現在居然張口只是要一百年前的價碼,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況且對于目前的大宋來說這點物資已經完全沒有難度,僅僅是昆侖島貿易站一年收取的稅金,也足夠支付這筆款項而綽綽有余了。
不了郝經又道:“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每年經由南洋貿易站運輸的各種貨物,蒙古國得一百抽五。且南宋必須每年組織十支貿易船隊,船只規模、水手人數皆由大汗指定,為蒙古進行南洋貿易。”
鄭云鳴這一下也有些憤怒了,朝廷對南洋用清簡寬仁之策,貿易站稅金亦不過百取五而已,如今蒙古人不出兵,不建商站,不造一艘商船。一開口就要抽取和大宋一樣的稅金,這才是真正的無本萬利!至于組建商船隊之類,更是將南朝當做了隨便差遣的伙計。
人人都以為這一次鄭相公一定會大發雷霆了,鄭云鳴也只是冷峻的掃視了一眼郝經,用淡漠的口氣說道:“蒙古國的條件僅止于此?”
郝經捉摸不透鄭云鳴真實的想法,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若是南朝能夠完全滿足這些條款,大汗將率領百萬大軍立時北返,從此兩國罷兵止戈,永結盟好。”
“貴方條件,我方確已收到。只不過兩國和議的大事,非鄭某一人能議定。先生可在漢陽盤桓數日。等我們商議出一個結果,然后飛馬上報臨安,等陛下御批之后,才有定奪。”
郝經也明白,和議之事乃是漫長繁瑣的互相試探和角力,比之單純使用武力更加令人煩躁。幸好蒙古軍現在最需要爭取的就是時間,在神武大炮的猛烈攻擊之下,鄂州城的城垣一段段的崩塌了,但每次蒙古軍突入鄂州城內,都被魏勝不要命的反突擊所擊潰。但即便是魏勝,在優勢兵力的輪番攻擊下,其戰力也不可避免的一日日虛弱下去,蒙古軍已然勝利在望,唯一的擔心就是一江之隔,已經可以清楚遙望的鄭云鳴的大軍。
鄭云鳴每拖延一日,都是在給自己的脖子上增加一道絞索,他既然愿意慢慢談,郝經如何不樂意?
會見既畢,由劉克莊擔任迎客使,在別營中安排酒宴,為郝經接風洗塵。
宴席上劉克莊談笑自若,妙語連珠,郝經卻是心不在焉,只是隨口敷衍而已。他的心思都在琢磨鄭云鳴的態度上,鄭云鳴乃天下名臣,國士無雙,更兼南朝棟梁,他不可能坐視鄂州被蒙古大軍所吞沒。他若是要拖延時間,理由便簡單的很,那就是拖延時間對宋朝有利。
半空月色皎潔,夜已深沉,劉克莊顯然喝得有些過了,睜著半醉的雙眼跟郝經大聲說道:“先生,你與我雖是敵國,但先生文采,克莊素來欽佩,將來鄭相公北伐中原,收復祖宗山河,我與先生有大把時間,對月高歌,還請先生不要嫌棄我文思缺乏才好......”
郝經看著他聲音逐漸模糊,四下望了望,周圍的從人仆役盡皆昏昏欲睡,營帳之外除了偶爾路過的刁斗,別無別的聲息。他大著膽子問道:“蒙古大汗親率百萬雄師,御駕親征,難道鄭云鳴就一點都不擔心,還圖謀著北伐之夢?”
劉克莊抬起醉眼望著他,突然呵呵呵的笑起來,放低了聲音說道:“百萬大軍,那有什么了不起,相公只需要一二人,幾日之內,就能要了蒙哥的腦袋!你當襄陽真的是那么容易落入蒙古手中的?”
郝經的腦袋嗡的一聲,當下心思無比清明,前前后后的線索,就如同一個完整的鏈條,一下子串了起來。他原本就疑心,蒙古雖強,然已經有些許衰敗之兆,宋朝越是如東升旭日,越來越蓬勃興旺,在這樣的局面下,呂文煥突然棄南歸北,雖說他口口聲聲言道賈似道逼迫過甚,但賈似道畢竟只是地方長官,再往上,還有定鼎天下的名臣在,他不是看不清大勢的人,如何會犯這種糊涂?
唯一的解釋,就是鄭云鳴演出的一出苦肉計,鄭云鳴平生壯志未酬,就是驅逐韃虜,恢復祖宗山河,但他近來被皇帝猜忌,大志不得伸展,雖然在官民中威望極高,卻有大權旁落之勢。他翻身的機會,就在于惹動南北交兵,然后以戰功封鎖住皇帝的言論,讓滿朝群臣隨著自己的節奏舞動。他的圖謀還不止于這樣,他完全可以效仿當年東晉之策,先以一員大將偽降北朝,引誘蒙哥親征南宋,然后在大軍中趁亂暗殺蒙哥,引發蒙古大軍混亂,一舉擊破之,而后北伐中原,建立千秋霸業,這一連串的布局,郝經已然看的清楚明白,他仿佛已經真切的看到,蒙哥的突然被暗殺,蒙古軍的潰亂和宋軍一邊倒的屠戮,十年之前,鄭云鳴以這樣的辦法讓曲出的大軍崩潰,誰又能保證十年之后,他不會故伎重演呢?
劉克莊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漸漸垂了下來,顯然是醉中如夢了,郝經轉身看看周圍,從人衛士盡皆無精打采,似乎誰也沒有把這位萬里大國的使者放在心上。他站起身來就要朝外走去,隨從衛士慌忙攔截,說道:“先生要去哪里?”
郝經裝作昏昏欲睡的模樣說道:“有些內急,如廁之后就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