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天氣,午后來了一場雨,將浮塵都壓了下去。盛夏的雨總是如此,來的快,去的也快,倒是將天空洗凈了,碧藍美麗下,揉著幾縷白云。
雨后,天氣涼快了許多。寂靜的院子里,長滿了高大的合歡樹。這個季節,正是合歡開得最嫵媚的時候。高高的樹枝上,粉紅色的,柔柔的花團,就著太陽微醺的光圈,有一種朦朧的美好。
樹下擺有圓形石桌,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正端坐在桌前,淺淡的棉布裙子上簇著精致的蕾絲邊。一頭烏黑的青絲輕挽成鬢,有幾縷吹散在耳畔,端端的柔美動人。
女子明眸皓齒,氣質優雅,桌子上那杯裊裊生煙的咖啡,以及手中那本被翻閱了大半的《飄》,更顯示了她不俗的品味。
她一面俯首看著書,時而用白皙的纖手撩起那散發,隨意地擼至耳后。
原本就國色天香的臉龐,因為這嫻靜輕柔的動作,就更平添了幾分嫵媚動人。
蘇盛薇的確是個嫵媚的女子,嫵媚得宛如頭頂那風舞花飛的合歡。
剛看了不到一會,細簌的合歡已經落了一身,降在她淺紫色的棉布裙子上,倒像是原本就鑲在上邊的。
蘇盛薇剛想站起來撣那落花,忽然聽到有人笑:“這么美麗的一身花,撣落了做什么呢?”
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好友許舒華,蘇盛薇似玫瑰般的唇瓣微彎,忙笑道:“你怎么來了?”
許舒華說:“來瞧瞧你,怕你在深宅大院悶壞了,天氣這么好,不如咱們出去走走吧。”
蘇盛薇瞅著好友,忍不住玩笑道:“你那個翻譯處處長呢?天氣這么好,又是周末,你們不用約會?”
許舒華輕哼了一聲:“快別提他,一提他我就來氣!”小臉上氣鼓鼓的表情一閃而逝,接著又呵地一笑:“要不咱們去胭脂巷買書吧!”
蘇盛薇點點頭:“這主意好。”說話間,素白的手已經將桌上的書合上,起身與許舒華往外面走去。
兩人剛走到回廊處,便從不遠處走來一位身著軍裝的年輕男人,男人臉上有著軍人慣有的剛毅與嚴肅,面對蘇盛薇卻是一臉恭敬:“夫人要出去嗎?我開車送你!”
蘇盛薇優雅地擺擺手:“不用了,我們出去走走,只當去散步。”
女人精美到極點的五官輪廓,以及優雅高貴的氣質,叫年輕的軍官禁不住微微臉紅。
“是!”
胭脂巷并不遠,出了門兩人就這樣緩緩地走,天氣晴的正好,她們邊走邊笑著,仿佛還走在那年少懵懂的校園里,還是十四五歲的閨中密友。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便出了一身微汗。
蘇盛薇說:“有點渴,找個地方歇一歇吧,喝口茶再走。”素白的纖手執起薄薄的絲巾,輕輕地扇著自己。
許舒華道:“瞧你這身嬌肉貴的樣子。”
話雖這樣說,可是看見臨街上就有一間茶肆,便順腳走去。
“會不會覺得這兒太破舊了一點?”兩人坐了下來,許舒華還不忘對蘇盛薇擠眼。
蘇盛薇卻是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笑盈盈的:“不會,我看挺好。”
這還是一間舊式的茶館,跑堂的抹了桌子,問明了是喝“西湖龍井”,不一會的功夫,便斟上了兩蓋碗茶來。
蘇盛薇正是渴極了,連喝了兩口,忽而濃密的眼睫撲閃,疑惑道:“這是什么龍井?”
許舒華笑道:“蘇大小姐,這樣的地方,你還以為真能喝到西湖龍井茶不成?”憶及方才某人坐下來時,還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她忍不住搖頭:“依我看啊,自從你嫁了人,是被葉四少越發的寵壞了,那大小姐脾氣可是絲毫不見改。”
蘇盛薇見那蓋碗的沿口,已經生出了淡黃的茶垢,心中本就一陣膩歪,聽到許舒華的話,手更是不覺顫了下,滾燙的茶險些沒被灑出來!
許舒華看蘇盛薇那樣子,只怪自己一時間說錯了話,她岔開了話題,希望氣氛能夠輕松起來:“盛薇,我看那茶你就別喝了,我擔心你回頭又吐了出來,壞了人家茶肆的生意。”
蘇盛薇臉色果然好轉:“胡說,我哪兒有那么夸張!”
“怎么沒那么夸張?還記得咱們以前念平苑女校嗎?有一次你在青椒上發現了蟲子,當下就吐了出來,整整一周你都不上學校食堂,寧愿天天啃面包。現下兵荒馬亂的,做生意的也不容易,你可得口下留情!”
被許舒華舊事重提,蘇盛薇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窘然下只是笑:“那時候是年紀小,現在不同了。”
蘇盛薇出身的確好,父親蘇清鄴原本是海關監管司,后來又成為國內最大私人銀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董事長。掌控著金融的他,就等同于掌控了國內的經濟命脈,可謂國內最大的資本家。蘇家與葉家,容家,姚家即為時下的四大家族,家中自然十分闊綽。
兩人說笑著,也歇夠了,便付錢走下樓來。
雖然時下局勢混亂,軍閥混戰,但是處在美麗江南的宛城,還是一派太平安和的景象。電車來來往往,各種店鋪經營有序,百貨大樓的入口處行人熙熙攘攘,留著齊頸短發的女學生們抱著課本從面前走過,遠近的小販熱情地吆喝著……
這眼前的祥和,叫人忘記了,自己原來就生在亂世中。
走了一會,忽聞哨聲長鳴,幾輛綠色的軍車風馳電掣般地從街上疾馳而過,蘇盛薇站在路邊,瞧見那車子去得遠了,不由怔怔出神。
許舒華自然是知道她的意思的,本來不想去觸她的傷心事,但是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還是忍不住道:“這么長時間,他都沒給你捎一口信嗎?”
蘇盛薇有些落寞地搖頭,原本就白皙的臉頰,瞬間白得更是幾近透明了:“沒有,倒是聽婆婆說,目前戰事吃緊,他還在衢州。”
許舒華只在心里罵,這個葉四,真真是個挨千刀的無情郎!當然,這些話是萬不能再在蘇盛薇面前說了。接下來她與蘇盛薇聊書,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轉移了盛薇的注意力。
胭脂巷名為巷,其實只有一半是巷子。一面是無數商肆店鋪,一面緊挨著清澈無底的宛河。顧名思義,此地原來是古代最負勝名的煙花之地,南北佳麗紛紛云集,成為烏池南宛一盛。只是后來烽煙戰亂,朝代更替,漸漸便風流盡散,名不符實了。此處商肆眾多,不僅僅是賣書,還兼營些古董字畫。
逛了近一個小時,總算找到了那本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硬紙帶絨的封面,還是全英文版的。抱著那本書,蘇盛薇雀躍之色溢于言表:“太好了,總算不虛此行!”
回到葉家,已經臨近傍晚。走在回廊上,不巧撞上趙姨娘,葉家老爺子的二姨太,走在她身邊的,還有她那十七歲的女兒葉瑩。
對于葉家這兩位,蘇盛薇素來沒有好感,可是這回廊之上,要避開已是不可能,只得硬著頭皮往前:“姨娘!六小姐!”
趙姨娘也笑:“喲,盛薇,又出去逛去了?”
蘇盛薇點頭:“嗯,沒事就與朋友出去轉了轉。”
瞅了瞅蘇盛薇手中的書,趙姨娘一雙媚人的杏眼笑得彎了,嘖嘖嘆道:“不愧是有學問的大小姐,專挑國外的書籍看,那些七彎八拐的洋文,我若是瞅上一眼,都嫌犯眼暈!”說話間還不忘教誨一邊的女兒:“有時間多向你四嫂學習,回頭被人笑話沒學問,能嫁得好?!”
葉瑩眼神里盈滿傲慢,不屑道:“有學問就能叫男人死心塌地嗎?四嫂留洋歸來,夠有學問了吧!不是照樣綁不住四哥的心?”
那嘲諷的語氣,仿若幾塊大石頭,徑直砸在蘇盛薇的心尖上,頓時一陣抽痛。
趙姨娘只是罵:“你這個死丫頭,胡說八道什么?還不快向四嫂道歉?!”
葉瑩毫無愧意:“我不過是說了真話,憑什么要道歉?四嫂不能生育,哪個男人受得了這一點?四哥忍了三年,可算是死了心了!”葉瑩抬高了下巴,有些趾高氣昂地對蘇盛薇說道:“四嫂,我勸你,有時間看這些洋書,不如多看看報紙吧!回頭四哥回宛城,身邊帶個女人做二房,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蘇盛薇臉上血色盡失,瞬間十指指尖都是冰涼的,胸腔內的那顆心臟,仿佛正在刀尖上跳著舞,心中的屈辱叫她再也憋不住,她冷冷地瞪向葉瑩,聲音冷凌:“謝謝六小姐的提醒!不過,往后撒野前,你最好事先弄清楚自己的身份!說到底我都是你四哥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們夫妻間的事,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蘇盛薇素來優雅柔弱,兩人何時見過她如此冷冽傲然的表情,所以一時之間,兩人都被她身上散發的氣勢所震懾,怔怔間說不出一句話。
“如果沒什么事,我先走了!”
再也懶得看那可恨的兩人,蘇盛薇纖細的身形一轉,便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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