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部的基地建設(shè)是在一個月后展開的。
在開始基地建設(shè)前的一個月時間里,前期到達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進行了公路導線的復測工作,并做了一些技術(shù)資料上的準備。
我們承建的公路項目起自幾內(nèi)亞康康市的尼日爾河西岸一個叫尼昂當科的小村,越過廷基索河,終點在與馬里邊境接壤處的多哥小鎮(zhèn),全長836公里,是幾內(nèi)亞首都貫穿全幾內(nèi)亞國土公路的一部分,計劃工期兩年。
當?shù)厥≌o我們派來了一名人事助理,協(xié)助我們開展雇工招聘和勞資處理工作,他叫隨拉-亞穆薩,大約有一米八五高,長著一副憨厚誠實的面孔。
以后大量的工作證明,隨拉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充分認可,從心底里講,在幾內(nèi)亞的歲月里,隨拉和我真摯的忘年交友誼歷久彌新,沖淡了鄉(xiāng)愁,解決了我的許多困惑,是我面對異域生活的良師益友。
其實,隨拉并不清楚,對于他的到來,起初我們還是帶有一點抵觸情緒的,說白了,就是不太歡迎,因為我們擔心他過來后,在雇工工資待遇方面強調(diào)得太多,會導致人工費增加。
隨拉剛來的時候,項目正在進行公路導線測量,只雇了幾個當?shù)厝藚f(xié)助搬運和架設(shè)測量儀器,沒有太多的事,我就告訴他在家里等著,有事我就派人去他家里叫他,隨拉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一轉(zhuǎn)眼一個月快過去了,我一次也沒有去找過他,中間他來過幾次,也都被我搪塞回去了。
漸漸的,隨拉急了,開始纏著我要求工作,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知道隨拉和我一樣,是個急脾氣,他一著急,他的手勢比劃的頻率很明顯有些快。
當時,項目上的確沒有多少事,我也正在幫忙做一些輔助性工作,具體地講,就是幫灶,協(xié)助炊事員洗洗菜、刷刷鍋,按點燒開水。
因為幾內(nèi)亞正值旱季酷暑,從工地回來的人個個都是嗓子眼冒火,燒開水的事顯得尤為重要,當然我也燒得很認真和投入。
在幾內(nèi)亞炎熱的旱季里,我燒了整整一個月的柴火灶,穿著大褲衩、拖鞋,把一根根劈好的木塊塞進爐膛里時,通紅的火舌就會一下子迎出來,把人烤得直往后退。
漸漸地,習慣了,我有時也會細細地端詳那些未劈開的圓木,那多是一些貨真價實的紅木,殷紅堅硬的圓木表面上總有一些蟲子噬咬爬動過的痕跡,或是一些昆蟲尸體侵蝕留下的形狀,都是一些很雅致的圖案,我常常望著這些圖案出神,然后帶著憐惜或是涅磐的想法把它們一一投進火里。
有時候,隨拉過來了,就不聲不響站在我的身后,待我回過頭來,他就會非常真誠地抱怨,說我們兩個都是管人的,你為什么在這里做飯,這是婦女干的活。
其實,這正是隨拉對我們產(chǎn)生了解的開始,隨拉更不知道,今后同他長期合作工作,進而成為親密朋友的人,出國之前還是一個企業(yè)的中層管理干部。
我們國內(nèi)的人講求什么事都要干,什么苦都要吃,燒燒火就算是練練基本功吧。
在燒火中還是有所悟的,我問我的同事,你們知道哪里最涼快嗎?有的答,當然是空調(diào)房里最涼快,有的答,樹蔭底下也涼快,不一而足。他們反問我,你說哪里最涼快,我平靜地回答,就像我這樣,赤身穿著大褲衩,在通紅的爐膛前呆上十分鐘,然后離開,哪里都涼快。
總而言之,我在愜意地燒火的時候,隨拉在納悶和思考,就像一個我們對一個外國人的舉動在探究,在揣測,說得高深一點,就是東西方的文化在交流,在碰撞。
我們的基地被錫吉里省政府指定在離市區(qū)西南約兩三公里的一個山腳下。
這其實并不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山,而是尼日爾河沖積平原上的二級臺地。
臺地上面是一個簡易的小飛機場,飛機跑道是紅土泥結(jié)石建造的,每當有飛機起降的時候,巨大的轟鳴聲過后,滾滾紅塵就會升騰而起。
小山上布滿了嶙峋的怪石和盤根錯節(jié)的灌木叢,一些焦黑的枯樁上爬滿了灌木的虬枝。
山下就是我們即將建設(shè)的基地,這是一塊長滿了芒果樹的野地,在芒果樹林和小山交接的茅草中,零亂散布著一些不太突兀的墳頭。
引領(lǐng)我們到這里查勘的當?shù)毓こ滩康目R拉說,你們在這里蓋房子的時候,要注意避開這里的墳頭。
聽卡馬拉這么一說,我們不僅有些毛骨悚然。也就是說,今后的兩年時光里,我們就要與這些孤魂野鬼比鄰為居了。
雖然這里的芒果樹枝繁葉茂,掛滿了青果,但為了便于建造房基,我們只好雇人砍去了大部分。
此時,正是幾內(nèi)亞旱季的開始,無邊的炎熱裹挾著一切,遠處的河流和沼澤在蒸騰的熱浪中飄緲起伏,這也許是我此生經(jīng)受過的最燥熱的考驗,我們無處躲藏,只能無奈地默默忍受。
隨著項目來人的增多,原來租住的居所已經(jīng)無法容納,只能把人員分散居住。
項目領(lǐng)導說,我們抽出一部分人先進駐基地吧,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第一個報了名。也許這樣的選擇是緣于兒時的記憶,夏夜里睡在麥場上可以沐清風看星星,我第一個搬進了在基地先搭建起來的工棚,把床鋪安置在最靠邊的位置上。
這個工棚和農(nóng)民工工棚基本類同,也許還不如,因為這個工棚四面都沒有完整的圍墻,僅僅用一人高的厚塑料布圍了一圈,上面是一塊塊鐵皮拼接起來的屋頂,在棚子的南面開了一個口子,可以方便人進出和取用工具。
工棚里陸陸續(xù)續(xù)住進來了二十幾個同事,一個個床鋪間約有一米多一點的距離,一字排開。由于被褥都是從國內(nèi)運來的軍用品,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座野外拉練的軍營。
當?shù)厝擞X得很好奇,悄悄地問我,你們都是軍人吧,我說,以前是。當?shù)厝烁械胶闷媪耍銈儑业能娙艘残薰贰N艺f,是。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吧。
幾內(nèi)亞人對我國軍人很是崇拜,據(jù)他們說,在康康市就有我國軍官幫助他們訓練軍隊。
住進工棚的第一天,大家都很新奇和興奮,有的人一個勁地說,天作屋頂,地作舍,真敞亮啊。黑人男女老少也像趕集一樣,一撥撥地來參觀。
錫吉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黃皮膚的外國人,他們能不感到驚奇嗎,對于當?shù)厝藖碚f,我們是真真正正的外國人,況且又是從地球的另一面來的亞洲人,黃皮膚,黑眼睛。
也許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世世代代都沒有機會到我國去,但如今卻要在自己的家門口,同我們共飲一河水,共頂一片天,在一起生活和工作了。
來這里的,也有詢問工作的,因為隨拉早已經(jīng)把招工告示貼到了錫吉里省政府的墻上了。
夜幕降臨了,白天還熙熙攘攘的基地一下子靜了下來,恢復了原野的本來面目,遠近的樹梢化作了一團團的鬼魅黑影,氤氳的炊煙,不遠處公路上大貨車呼嘯而過揚起的塵土,在我們四處照來照去的手電筒的光柱中變化出各種各樣鬼魅的圖形。
這是身處異國他鄉(xiāng)曠野里的一個夜晚,緊貼著工棚外側(cè)的是一溜荒墳,工棚里是忽明忽暗的煙頭的光亮,大家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躺在自己的床鋪上,心情一會兒煩躁,一會兒又沉靜如水。對生活中的磨難既感到無奈,又在苦苦地追求著自己的未來吧。
一個聲音從暗夜里穿來,穿透了我的心肺,我為什么來到這里,這個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能讓我們?nèi)缭敢詢攩幔?
項目領(lǐng)導不止一次給大家算賬,只要你們好好干,項目的收益一定不錯,絕不會虧大家的。
但愿如此,我的房貸還沒有還完,出國前又借了一些錢留作妻兒的生活費,我多么需要掙到一筆錢來度過難關(guān),還可以為自己的將來謀劃出一番藍圖。
暗夜里的工棚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我不由自主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腿,我真的是睡在非洲的原野上嗎?
我的祖祖輩輩都是在中國的田野里種莊稼,他們哪里會想到,他們的一個兒孫卻飄洋過海來到了遙遠的非洲。
當然這并不是值得光宗耀祖的留學,而是要出力流汗,修一條光潔平整的大道,讓黑非洲的人民不再在原始叢林中摸索前行。
天不知不覺地亮了,雖然一切都還沉浸在茫茫的霧靄中,但不遠處大貨車隆隆駛過的巨響,還是把我們從昨夜的失眠中催醒了。
我一骨碌從被窩中爬起來,從工棚門口的水桶中舀了半盆水,洗臉,刷牙,把用過的洗臉水出門潑在外面的地上。
潑出去的水把紅土地上的石子沖得發(fā)亮,轉(zhuǎn)眼間就滲透和蒸發(fā)不見了。
我伸了個懶腰,望著遠遠近近的樹林,呼吸著林莽草叢間彌漫的濕氣,心里多少涌上了些快意,這樣的生活也許并不是每一個人能夠有幸享受到的。
現(xiàn)在的我就像那些一镢頭一镢頭刨地的農(nóng)民,出門就能看到自己的地,期望著秋后自己的莊稼能有一個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