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金鎖不但代表老太太對孫‘女’兒的一視同仁,還是她晚年遲暮而來的一片慈愛心。
掌珠淚眼模糊,手指愛惜的撫在金鎖上,把七個從鎖頭到鑲金鏈子都‘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聽到喧鬧聲多出來,應該是到了文章侯府‘門’外,才以帕子輕拭淚水,不敢擦,怕劃‘花’妝容,只帕子在面上沾點著,把淚痕一一的抹去。
她坐在‘花’轎里,就看不到她的公公文章侯兄弟四人大喜過望,齊齊的更堆出笑容。
他們看到送親的人,是才封南安世子沒幾天的鐘恒沛,后面跟的還有鐘二引沛。
文章侯歡天喜地撫掌,對兄弟們道:“這可是天大的面子,姑丈好生的成全吶。”而韓氏另三位老爺,就差手舞足蹈,也和長兄是一樣的想頭,看來與姑丈的關系算緩解許多。
關于送親的人,早半個月,文章侯兄弟就商議來商議去,都圍著一個話題打轉。
“安家最小的姑娘出嫁,是鐘家長兄弟兩個送的親,這大姑娘出嫁,而鐘恒沛又是世子身份不同,姑丈肯不肯放他前來?”
何謂庸人自擾之,就是文章侯兄弟等人這樣的心思。
兄弟們探討著可能‘性’:“最小的姑娘辦喜事,是太子殿下出面,送親的人自然不敢用馬虎人,這……我們家?”
文章侯府歷年失勢,自己人最知道。
“難道隨便打發個人送親?”潛臺詞,因為看不上我們唄。
“不可能不可能,姑丈不給我們臉面,難道他自己也不怕別人背后指指點點,他又何顏面?”
問韓世拓,他也是個不清楚。韓世拓不敢問老太太,去問邵氏。邵氏更糊涂:“送親的?寶珠是怎樣辦的,掌珠也一樣才對。”
韓世拓就回答含糊道:“姐妹們親事上的‘操’辦,差不多。”問多了,他還煩:“橫豎有送親的,鐘大不來,讓妹夫送。”
家里要真的沒有兄弟,妹夫也是能送的。但有兄弟,妹夫還是往后站的好。
文章侯就不再問兒子,只自己心里患得患失個不停。就在‘花’轎進‘門’時,他還心中發虛,有好些同僚全是打著和姑丈已修舊好的旗號而請,還有全族人的都在這里,為的是炫耀和姑丈府上成的親事。
原本應該是親家的,幾十年鬧的如仇敵相似。整個韓氏家族中,總有明眼人早說過老文章侯,此時文章侯,再加他的兄弟們。
“勸著你們姑‘奶’‘奶’不要再鬧了,就是你們也不要再鬧了。”
當年說這種話的人,文章侯都請了來,就在大廳上坐著。假如送親的不是南安世子,文章侯還得別找個理由推開他們疑‘惑’才行。
‘花’轎后面,鐘世子意氣風發的出現……文章侯府的客人加上主人,全有了笑容。有人道:“果然,南安侯竟然是愿意這‘門’親事的。”
“這么多年了,也可以結束了,把親戚們好好走起來。”
文章侯四兄弟一起離座,雖然開心得過了,也沒有忘記拿出長輩之姿,對鐘恒沛迎上去:“賢侄,有勞你才是,請廳上用茶。”
鐘大鐘二滿面‘春’風,送親的人在今天為大,被請到上座用茶。他們見有上年紀的人在,還是客氣的讓了讓,別人全說他們是貴客,理當如此,兄弟二人才謝坐而入席。
離大廳較遠的地方,站著兩個衣冠中人。他們輕袍緩帶,面容閑適,一看就是日子過得趁心。左邊著藍‘色’錦衣的人道:“杜兄,以你來看,這京中的風向要變了嗎?”
“杜兄”就注目于他。
“南安侯為人干練,一回來就頗有圣眷,他肯妹妹安家和一生不對的文章侯府結親家,可見圣上有起用文章侯的意思?以我來看呢,文章侯不管父子也好,兄弟也好,都無才干。這應該是圣上有起用閑散人等的意思吧?”
杜兄暗暗好笑,鬼知道他們怎么結親家?興許鬧夠了吵夠了……夫妻生分夠了……
見問話的人竟能猜到與圣意有關,杜兄忍住肚子里嘲笑,裝出一臉的認真沉‘吟’道:“兄猜的豈能無理乎?歷來朝廷動向,皆是一‘波’又一‘波’。廉政時用能吏,放寬時又多出風雅之士。朝中官員雖多,風光的不過那幾個。如文章,歸安等幾個侯爺,皆是才干上差的,又有諸般職‘門’中,平庸的人更多,但太平盛世,起用平庸之人唯穩,也是前朝用過的,兄之高見竟能猜得如此之遠,讓我佩服佩服啊。”
把那個人夸得得意上來,更加高談闊論:“以我來看,時也勢也,彼此漲的,必然要消……”頓了頓,他神秘地道:“杜兄,關于這樁親事還有個內幕你知道嗎?”
“你是指太子府上的袁訓?”杜兄淡淡。
文章侯府和南安侯府的親事,帶來無數流言蜚語。自然的,把南安侯府夫妻不和、姑嫂不和扒拉完了,就扒拉安家的底子。
而安家的新孫婿,就算他以前再不出眼,親事太子殿下出面,瞬間當事人就成了京中人人想要看個究竟的人。
杜兄想這算什么內幕?殿下一出面,京里還有人會不知道嗎?早就外幕了。
“是啊是啊,”那人肅然起敬,眼珠子可以掉地上:“哎喲杜兄,你也知道?”對著他一臉的驚奇,杜兄油然有了氣,我又不耳朵聾,怎么會不知道?我不但知道這個,還知道袁訓以前和太子的緋聞話題,誰叫他生得好呢?
還知道袁訓為這打傷過人,還知道太子殿下為包庇他,把中傷他的人攆出京……
這你知道嗎?
那人看不出杜兄的腹誹,以他為知己般地道:“以我來看,斷然沒有南安侯府和安家主動尋親文章侯府的道理!”
杜兄看著他好笑,就順水推舟地問:“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文章侯府見再不出條奇兵,就只能還渾渾噩噩過著。于是文章侯世子施出手段,對‘女’人都知道他在行,那安家的小姐一介‘女’流,怎生是他的對手,自然神魂倒之,情思顛之,南安侯百般勸解不過來,只能答應之…。”
杜兄險些沒笑出來。
真真虧了他,好一個長篇的愛恨古記兒編得周全。他正要笑謔幾句,鞭炮聲轟地響起來,卻是新娘子下轎子,準備往大廳上去拜堂。
而這時,另一個人也突兀地闖入他的眼簾中,讓杜兄呆在原地。
同行的人發現他直勾勾的往人后面看,取笑道:“別人都看前面新娘子,你看后面有金子嗎?”跟著看過去,卻見極遠的地方,有一個圓‘門’,內中急步走出一個老‘婦’人,滿頭白發隨步子晃動,好似焦急萬分。
南安侯夫人奔出來,自語喃喃:“誰敢攔我!我看誰敢攔我,我要截住老賤人的孫‘女’兒小賤人,不許她進正廳拜堂!”
在她后面,也有幾個人著急地追上來,只是見客人們多,不敢放聲呼叫。
這可怎么辦?這位老姑‘奶’‘奶’真的大鬧‘花’堂,今天可以熱鬧了……
前面的人跑,后面的人追,饒都是‘女’人,也都提著裙子跑得飛快。
而就在似攔不上的時候,大‘門’上‘潮’水般‘亂’了。幾個家人飛奔而至,上氣不接下氣:“侯爺,姑老太爺來了,”
“啊!”
文章侯意外,客人們意外。意外一瞬而過,文章侯大喜叫兄弟們:“跟我去接姑丈!”兄弟四個人往廳下走,卻見南安侯昂首闊步,在管家的陪同下已往這里來。
這里不少人認得他,‘私’語聲起來:“他怎么往這里來?”
“是誰的,南安侯不贊成這親事的?你看人家自己過來,是怕諸事辦得不好,委屈他的親戚才對……”
而杜兄則瞇著眼盯著停下步子的南安侯夫人,把她驚愕面容收納眼中,悄聲自語道:“妙啊,這是夫妻大戰呢?還是……”
南安侯‘挺’‘胸’而來,所有的視線就全貫注在他身上。南安侯夫人也就更沒有多少人發現,就有人如杜兄般見到,也是暗想一下接上來難道夫妻對戰?也就丟開。
冬雪飄飄而下,南安侯穿一件暗‘色’雪衣,不用雪帽,任由白雪落于發上,雖是年老,那股子不讓年青人的氣勢,足的‘激’昂如山石上松。
“侯爺來了,”
“道喜道喜,”
無數的熱鬧聲‘浪’中,南安侯笑呵呵拱手見禮,儼然成了今天最大的主角。而人后面顫抖個不停的南安侯夫人,黯然神傷把他康健體態仔細看著,一扭身子,往來的地方又奔去!
他知道她在這里不奇怪,
他卻知道她會出來當眾阻攔!
他知道她滿心的恨不奇怪,
他卻一如既往的了如指掌的適時的出來,毫不客氣地一次又一次的把她的恨傷得體無完膚!
她是要去羞辱別人,不是自己去找羞辱!
南安侯夫人憤恨的離去。
樹下,杜兄輕吐一口氣,還是對自己低語:“竟然沒有笑話看?也是的。南安侯一生落的是夫妻不和的名聲,可他一生沒有落下虐待不和妻子的名聲。他做官全在外面,他怎么虐待呢?娶這樣的妻子,卻還能做到像他這般地步的,再找不出第二個人。”
這是狡詐為名?
這是‘陰’險求理?
再或者是……。
反正杜兄是有些佩服的,也能清楚南安侯這‘女’家的舅祖父在成親當天往這里來,自然是他要保這樁親事順利進行。
“果然,南安侯是贊同的!”杜兄親眼見到,才下這個結論。
……
“新娘子入‘洞’房嘍,”幾個家人孩子們叫聲震天,老太太孫氏滿面笑容,扶著文章侯夫人,跟在新人后面往新房里進。
幾位太太也跟在后面。
‘蒙’上面紗許久的新房終于打開,這是在新人拜堂時才打開的,而打開時就有文章侯夫人的心腹在這里守著。
有親戚們好事,也清楚文章侯府的一本子爛帳,故意問侯夫人新房為什么上著鎖,侯夫人回答得很認真:“世拓愛干凈,打開早了落灰他要發脾氣。”
那個人就笑:“也防賊呢。”她是無意中打趣的一句,卻不知道文章侯府早幾個時辰發生的事,但三位太太皆坐在這里,聽到難免憋悶。
四太太的腳,不過是扭到筋,找個人推拿幾下,抹上些‘藥’油也撐著過來。她要是不來,就在親戚們面前少‘露’一次臉,又難免讓人懷疑婆媳不和妯娌不和等等不和。
見新房在即,三太太林氏轉過臉兒,殷勤地道:“四弟妹,我扶你,”四太太扭腳已家里人全知道,但三太太還在猜原因。手扶上她的肩頭,就便兒咬她耳朵:“見到新娘子嫁妝沒有,好生的整齊。”
新娘子全部的嫁妝,是上午就開始走,新房里擺不開,全擺在另外三間房子里。二太太和四太太只‘操’心這府里對世子又偏心了,就沒有去管新娘子嫁妝。
四太太心想你扶我一把,也是有事兒才扶,就顰眉頭:“整齊又能怎么樣?還能整齊就把你和我全吃了!論起來,你和我,再加上二嫂的嫁妝,哪一個敢說不整齊?”
“我是說,新娘子有副好嫁妝,自然來到就‘露’臉兒。”三太太似笑非笑。
四太太格登一下,在心里泛出一腔心事。是啊?她從進‘門’后就竭力的爭,還沒有爭到這個家里的多少,就又多出來一個人。見房‘門’已進,四太太才見到‘門’后面,在窗戶縫里見不到的地方上,還有兩件彭牙鼓‘腿’的黑漆高幾,上面擺著兩盆子紅梅。
梅開五福,紅若胭脂。
四太太登時火起,想她成親時也是這樣的季節,怎么老太太就不把自己收著過節才用的高幾拿出來?
她一生氣,這腳就好了許多。推開林氏,道:“我去看嫁妝。”不管里面喧鬧聲有多少,她只管去往隔壁。
隔壁,也有兩個人守著。一個是老太太的丫頭,一個是侯夫人的媽媽;見四太太來,都知其意。
迎上來笑:“想是來看嫁妝,”又道:“嘖嘖,這嫁妝真的不錯。”
古代講究的人家,從生下‘女’兒來就攢嫁妝給她。家什做起來,首飾做起來,上好的布料收起來。此時擺在這里,一字兒排開的盆桶‘床’榻幾桌子,還有七、八口大箱子,都有半人多高,都上著鎖。
四太太本就有火氣,此時更惱上來,咬牙恨罵道:“怎的都進了家,還防著人?倒不給人看嗎?”
這箱子里難得有龍蛋不成?
她氣沖沖扭身子,甩著一塊銀紅‘色’帕子往新房里去。可巧兒見二太太隔著親戚招手:“四弟妹,快這里坐著,看新人要揭蓋頭。”
老孫氏笑容不改,只看自己的好孫子;侯夫人見目光都在兒子媳‘婦’身上,沒有人注意到自己,而進來的四弟妹也是邊走邊找著什么,更是不看自己,她抓緊空當,悄悄兒的白個眼兒。
哼,看新人?
新人好個相貌,難道你們不是跟我去過一回安家,都忘記了不成?
轟然笑聲起來,一個孩子起勁兒叫道:“新嫂嫂生得中看!”更引出一大片笑聲。四太太見是自己的兒子,恨他添這里熱鬧,對他招手他不聽,就側身找自己丫頭,低低的罵:“‘混’鬧你娘的你倒瞎了眼?帶他滾出去!”
丫頭挨了罵就走,四太太這才專心來看新人。
呀!
她狠吃了一驚。
狠吃了一驚還不算外,還倒‘抽’一口涼氣。
倒‘抽’涼氣吧,也就不用那么響。
她‘抽’得身邊的老孫氏瞅她,而侯夫人硬生生把心頭火往下壓,嘴角浮出冷笑。怎么了?驚到你這成天抹粉戴朵,自以為你年青、你伶俐,別人全是老樹皮,就你是小青草的人了?
而于氏、林氏也斜過眼角,心中有了快意。
這個人太伶俐,子曰中早說過,過猶不及。
過了頭,和不及是一樣的糟。
四太太蘇氏進‘門’后,沒多久就和妯娌們不快活,是她仗著年青,每逢換季,再就是做衣裳時,就活潑潑的問:“大嫂,這紅‘色’有‘花’的,你倒不做件穿穿?”
再不然就:“二嫂,你比大嫂小幾個月,”于氏常恨,這幾個月你咬得緊能吃還是能喝?“你也不做件?”
三嫂見勢不對,自知容貌年青上都須讓她,就先讓開:“四弟妹,這里只有你年青漂亮,這衣料莫不是專為你拿出來的?”
有時候得罪‘女’人,不一定你就先占了她的錢先倒了她家的灶,而是和她論年青容貌……十個‘女’人那里,可以討回八個恨吧?
此時四太太涼氣出來,自己先后悔失口。左右看看,見婆婆不理論,三位嫂嫂目不斜視看新人,四太太暗中又松口氣,還好她們沒聽到,就也無奈的再去看新人。
這一回是細細的打量著她,從頭發尖子,到腳上裙邊。
那眸光鉆風似的,很想把新娘子鞋腳也看看,只是鉆不到裙子里,只得再拐回去看她的面容。
呀呀!
這一回四太太心里有兩個呀,這等美人兒卻便宜了我們府上的世子爺,這真是一朵鮮‘花’‘插’在沒完沒了的牛糞上。
以四太太來看,凡是生得整齊,有清白家世,又帶著不敢說震撼人卻整齊能見人的嫁妝,嫁給韓世拓的人,不是失心瘋,就是生下來就癡呆。
再或者生過大麻風,得到隱疾此生沒好。
如果上述問題全都沒有,那就只有一個答案。先讓世子爺破了身子,再就是本‘性’‘浪’‘蕩’名聲有染無處出嫁,就嫁到文章侯府里來了。
四太太是有雄心壯志的人,進‘門’前就想在府里稱王稱霸,怎奈她一邊窺視這府中,一面把這府中看得一文不值,真不知道她就稱了霸,又有什么樂趣?
這種無處出嫁就嫁給她當侄媳‘婦’的話,把她掃得無處容身,她自己是不會去理會。反正怎么難聽,怎么抱怨這新人給大房里長臉面就是對的。
說了這么多,還沒說到掌珠今天給她的視覺上震撼。
掌珠本就生得美貌過人,打小兒起她自己都知道。作為新人,更是打扮得下巴尖尖,小嘴兒紅紅,而鼻子尖‘挺’得如‘玉’柱般,滿面有紅有白,似一片盛開荷田中,綠葉紅萏共長天一‘色’,容貌上先就是個盛景。
把這房里老的少的,以前美貌過的,全壓了下去。
再說她的嫁衣,她進京里邵氏有猶豫,大家什不好帶的沒上船,嫁衣這東西輕巧,卻是隨身帶的。
每一件嫁衣,都有慈母的無數心血伴著針線在內。每一片‘花’葉子,都栩栩如生,帶著娘家的驕傲與疼愛。
新娘子的嫁衣,有時候是新娘子的另一張臉。此時掌珠的這層臉面,也是傲立在‘花’燭下。
四太太不悅的時候,于氏也不悅。二太太是‘精’明的,不然不會和侯夫人平分掌家權。她上了年紀,還識大體。不會得四太太那樣公然表示不悅,二太太不悅暗在心中。
這新人嘴‘唇’兒薄削,眉頭利落,眼神兒看似羞澀,卻微一抬眼,就把房中犀利的看個干凈。這不是個好相與的姑‘奶’‘奶’!
于氏回想她和侯夫人的大小數百戰,侯夫人磨人功夫不如她,才老實肯平分掌家權。一個月當一回家,這府里還能管得好?
而且做事情上是這樣的,一件事一個人做,做得不好那個人面上有光,做得好是她的榮耀,她就肯出力。
現在四位太太全上來,卻落得個還是老孫氏在忙碌,而四位太太不過是緊盯浮財的來龍去脈,生怕自己吃了虧。
她們就只掙到這個,但足夠心滿意足。
于氏暗吧,新人若是厲害的,可怎么防她壓她才好?
掌珠算是進對了婆家,她沒進‘門’,先想著侯府的種種;而侯府的人呢,先要防她壓她,怕她以后一里一里的占上風。
一個巴掌拍不響,總有另外一個才拍得聲出來。
三太太就悄悄起身,在新人吃‘交’杯酒兒的功夫,她早瞄好新房中衣箱。隔壁那衣箱不給看,這里的有今夜換洗的衣裳,總是打開的。
見一個大紅木箱子,上刻著吉祥瑞草。三太太瞅著無人注意,背對箱子而站,把手‘插’進衣箱里。箱子再多,若是不滿,也是要惹人笑話的。
這手一‘插’進去,三太太心頭一緊,這些衣料是怎么塞進去的,哎喲,這緊的‘插’進去了,‘抽’不出來了可怎么好?
想是手中戒指勾住了什么。
她狠命地把手往外面拔,一個去勢眼看著人就往外面摔。另一只手扶住她,四太太‘陰’不‘陰’陽不陽地道:“三嫂,你站穩了。”卻原來她也尋了來,讓林氏站穩,再就大大方方的往衣箱內試了一試,四太太冷笑說了一句只有妯娌們才聽到的話:“喲,這以后可沒有你和我站腳的地方了!”
說過,她離開回座。老孫氏早注意她們動靜,但試衣箱是家家都會有的事情,見兩個媳‘婦’無言而回,一定是新人衣箱不錯,老孫氏還是不理會她們。
鬧房聲中,四太太略有得‘色’地把手微揚起,燭光下,五根手指上倒有四個戒指,每個戒指全是金子上鑲東西有棱又有角,金勾角上,都勾的有布絲。四太太這五根手指進衣箱,至少劃‘花’四件衣裳。
她怕不如意,手還在箱子里攪了攪。
因此她四個戒指上勾住的布絲繡線,各有不同。
她作的這種劃傷,以后也可以描補。但是四太太算出了氣,這個最為重要。
……
夜‘色’深重,雪若無垠。文章侯府里早把寂冷驅走,換上吆五喝六之聲。三老爺韓與禮正在聽席中人說笑話,衣角讓人扯動。是他的兒子過來:“母親等父親說話。”韓與禮就出來,見雪中妻子獨依著一角假山石,深藍‘色’雪帽下面‘露’出她凄清面容。
“出了什么事?”韓與禮過去問她。
三太太揪住丈夫衣袖,低聲道:“可怎么辦呢?新媳‘婦’看面相是個聰明的。她這一進‘門’,大嫂只怕借機收回各房管家權。”
不但四太太這樣的想,就是三太太也這樣的想。
三老爺也一陣難過。
他相信自己的大哥文章侯,大哥是個無才無能,和兄弟們一樣的人,但大哥‘花’的也有限。大嫂呢,文章侯夫人進家,三老爺四老爺都不大,在長嫂手中成的家,對她也有一份信任。讓老爺們對家務起疑心的,只有世子韓世拓。
他‘花’‘花’公子出了名,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
還有韓世拓以前惹出的風流事,全是用錢擺平。這些錢,又是從哪些公帳下攤下去的?太太們敢爭掌家權,與老爺們在后面撐腰不無關系。
三太太三老爺相對苦笑。這是一對骨子里老實,又怕別人看出自己老實,拼命的裝不老實,但卻裝不出厲害的人。
多少能看一眼公帳,也心中還能平服。以后若是大嫂說和新媳‘婦’一起管家,太太們只能退后。新媳‘婦’若是個厲害的,太太們不但退后,就直接可以回房抱孩子。
唯其老實,三太太才更著急的來尋丈夫,在雪夜中,她哀哀如受傷小獸:“外面上,你不如大哥二哥,又不是最小的,在老太太面前不如四哥。家里呢,我不如四弟妹聰明,不如二嫂有心眼兒,我們以后,可就只有吃虧的了。”
三老爺低下頭:“那你有主意嗎?”
“不如,”三太太囁嚅道:“我們分家吧。”說過不敢看丈夫,只看自己腳面子。三老爺嘆氣:“你聽二嫂說多了話,還真的信她分家就好嗎?”
“分了家,至少錢財上是我們自己掌握,有多吃多,沒多吃少,總落得心里敞亮。”
三老爺搖頭:“你我又不是二嫂,手中還有些田產。就是四弟,你不要看四弟妹受二嫂慫恿只嚷分家,把四弟拉出來,他也是不干的。分過家,祖產自然歸世子,你我還能有些什么?”
三太太瞠目結舌:“這話,怎么你不早告訴我?”
“我告訴你,你‘性’子憨,若在二嫂面前‘露’出幾句,不知道她又生出什么主意來挑唆你們,我就不說。你閑下來無事,自己算算。祖產難道是能分的?誰祭祖宗就歸誰,自然全歸大房,也就是歸了世子。余下的浮財,全在眼皮子下面。母親的錢,難道你我還能占到大頭?”三老爺也是被‘逼’無奈才肯說出來:“再說分過家出去,看似快活無人約束。但一針一錢全是自己的,兒子們還沒有成親,‘女’兒們也沒有出嫁,以后全是自己的。”
三太太直愣住眼睛,險些暈過去。
“原來,分家不過是一句空話,”
三老爺看著不忍心,找出幾句話來安慰妻子:“要是你我手中有錢,不計較吃虧,也是分得的。”
三太太滴下淚來:“若是我的娘家……。”她的娘家也是一樣兄弟多,顧不到她許多。
“別提你娘家了,這事情我自有主意。”三老爺也不想提三太太的娘家。他成家時,老太妃已去世,三老爺四老爺選親事上就弱下去,沒選到滿意人家。
三太太仰面,淚汪汪道:“你有主意?”她帶淚笑了:“我就知道為了孩子們,你也不能袖手不管,”
“我不管,難道要你管?”袖手二字,說得三老爺有些氣怒。三太太忙拭淚陪笑:“你說,可好不好?”
三老爺回身,是他出來的地方,正飲酒的廳上。他目光所及之處,是姑丈南安侯。還有另外一個人,越過鐘恒沛等人,坐在南安侯身側。他覺得受約束,正左一扭右一擰的,渾身的不自在。
這個人生得濃眉大眼,粗壯滿面,是梁山小王爺。
小王爺最喜歡舞刀‘弄’‘棒’,和人打一架比吃酒都痛快。南安侯見他在,就請他同坐,把小王爺坐得牙根子都是酸的,不住的往外面看。
三老爺狠狠心,才放心把話告訴三太太:“如今和姑丈可以說上話,你叫我出來前,我正在奉承他。我有兩條路走,”
三太太又敬又佩,微張著嘴:“哦?”仿佛丈夫忽然變成天神般高大。
“一是出京當外官,你也看到姑丈手中是有幾個的,這新媳‘婦’的嫁妝,早有人對我說他家老姑‘奶’‘奶’外面‘花’光了錢,也是的,她早早死了丈夫又死了兒子家中沒有進項,那人說新媳‘婦’的嫁妝全是姑丈一手‘操’辦,”
這真是冤枉了剛強一生的安老太太,和含辛茹苦為‘女’兒存錢的邵氏。還順帶把張氏‘玉’珠寶珠的好意,一筆抹殺干凈。
可謠言這東西,就是如此。
三太太吃驚且羨慕:“新媳‘婦’嫁妝不說最好的,卻是齊整可以見人。”又心動不已:“姑丈如此大方,以后你我‘女’兒們出嫁,他肯不肯……”
三老爺讓妻子勾出滿腹心事,又讓妻子逗笑,道:“不用他出錢,只要他肯為我說話,讓我出去做外官。到時候,我把你和孩子們全帶走,在外面無人管無人問,可不就和分家是一個樣?”
三太太含笑方起,又皺眉頭,怯怯道:“姑丈他肯嗎?以前你們和他……”舊事不提也罷,三太太再道:“他有三個兒子四個孫子呢。”
“他若不幫,還有一個人。”三老爺就看梁山小王爺:“我沒想到他會來!世子相與的,全是‘花’拳繡‘腿’只會‘花’銀子的人,他天天吹他和小王爺怎么怎么好,我倒背后笑,沒見過人家上‘門’喝過一碗茶。前幾天他吹,我就避開。沒想到今天真的來了。”
三太太犯糊涂:“怎么?”
“姑丈不幫忙,我就尋小王爺。邊關自諸家國公郡王們回去,就打得熱鬧。就我見到的,銀子錢糧一個月走幾遭。梁山王威名赫赫,我尋他去,打仗我不行,殺‘雞’我都不會,去他帳下當個幕僚,你見凡是軍中走過的人,哪一個不是背著錢回來的?”
三太太徹底傷到心最底處:“那是要命的地方呀,”
“你不懂了,要命的是前鋒,我只跟著梁山王,你見過主將陷在敵前的沒有?他那里最安全。”三老爺一副‘胸’有成竹。
見妻子還要哭,三老爺拍拍她:“回去吧,照看一下新媳‘婦’。如今這兩件事一個要求姑丈,不能得罪新媳‘婦’;一個要求小王爺,不能得罪世子。等我得了意,就什么都好了。”
三太太是很想再勸,可此時也不是勸的地步,就只帶淚道:“你少用酒,”
夫妻忽然一起看到了一側。
那一方,傳來的是微小的動靜,可剎那間傳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廳上的人,吃飯的停下筷子,喝酒的住了酒杯,都和三老爺夫妻一樣,扭身往那個方向去看。
見幾個家人陪著一行人踏雪而來。
夜空寂寂,他們沒有走在燈籠最光亮處,也全成了最光亮的一處。
這一行人,既‘精’神又英俊,既少年又神氣。他們不管是布衣還是錦衣,不管是起了皺的還是漿子還板正的,全能在進來的這一刻,點亮所有人的眼睛。
三老爺喃喃:“真的,難得世子又沒騙人,這些人也來了。”三太太聽他語聲不一樣,又見丈夫面有喜‘色’,忙著追問:“什么人,他們是……”
“太子黨!”三老爺擲地有聲,說過‘抽’身就走去迎客,而此時,文章侯滿面得‘色’,早帶著人迎出來。
韓世子這一回沒騙人后,又沒騙人,他說小王爺來,果然來了。他說太子黨會來,果然來了。
頭一個出去的,還不是主人。
梁山小王爺總算等到他們來,再說這里面自己的老對頭長陵侯世子也在,他怪叫著幾步躥了出去,搶在文侯府前面在廳口兒跳:“啊啊!你們總算來了,還以為縮回‘洞’里不敢來!”
“我呸!”少年們一起啐他。
長陵侯世子罵道:“我們正經地方喝酒呢,讓你白等著我就痛快!”大拇指往上一挑:“在安家喝酒你難道不知道?不喝到沒有怎么來!”
這話惱了袁訓,袁訓罵道:“胡吹你的!把你能耐的,能把我們家酒喝光!那廚房里還有十幾大壇,回去喝完了你再來!”
長陵侯世子大叫跟班:“小幫子,去把安家的酒全拉回家。小爺我明天喝完了,再把空壇子還他!”
袁訓上去就踹:“滾你的!”世子爺笑嘻嘻避開。
南安侯正端著酒,沒喝到嘴里全折到身上,鐘恒沛笑著為他擦,道:“太促狹了,這些鬧騰鬼們!”
他們何止是鬧騰,簡直是掀屋頂子。
梁山小王爺比主人還主人,一邊罵長陵侯世子,一邊‘亂’嚷:“擺桌子,我們坐哪里!今天我不把你們灌趴在這里,爺爺我還是爺爺我嗎?”
南安侯好笑:“這群孩子們,”再皺眉,又不是在你家,你做客呢!
但誰去提醒他呢,別人也跟著不是笑看,就是沸騰。
韓世拓笑得見牙不見眼,另一邊早擺好兩桌冷菜,只等他們來。韓世子就高叫:“四妹夫這里來,”少年們剛一坐下,就催:“酒,快拿酒來,今天不喝倒了不出這‘門’!”
那眼神兒不懷好瞍別人,肯定是你們倒,不是我們。
韓二老爺本來都陪著他們坐下,但見菜還沒有動,酒水先在碗里‘亂’晃,小王爺大叫:“先喝三碗再說話!”二老爺‘摸’著頭笑:“我的乖乖,我不行,我走了,”趕緊的溜回來,讓原本同席的人笑話死:“將謂偷閑學少年,你沒有學成,這算灰溜溜回來。”
另一個人,也不年青,卻也在少年桌上坐下。
冷捕頭是跟在袁訓后面去坐席,袁訓來到,不管是眼神還是手勢,就鎖定梁山小王爺,沖他揚著臉笑,梁山小王爺自然跟上。這中間有他的一個幫閑,也是個京中官宦子弟,小王爺喝酒他得上來,就往袁訓和小王爺中間一站,就想坐下時,讓袁訓一把推開:“坐那桌!”
那少年不敢爭,也就走開。
袁訓坐下,冷捕頭坐下,另一邊是梁山小王爺。長陵侯世子坐到袁訓另一側,正眼不看小王爺,但小王爺叫囂喝晚了的不是男人,他每每就一仰脖子,先把空碗亮出來,正對著小王爺本人。
梁山小王爺就死也不看他,只盯緊袁訓。偶然的,鄙夷一個冷捕頭。冷捕頭心中有數,小王爺對他恨得,不能再恨。
親手抓人的,就是冷捕頭帶隊。
少年們全神氣飛揚,獨冷捕頭縮著身子,捧著大碗慢慢的喝,慢慢的吃。梁山小王爺就對著他叫:“喝慢的是‘女’人!”
冷捕頭也不理他,心想男人‘女’人你也分不清嗎?我長得哪一點兒不像男人,你說無用!
梁山小王爺沒了和他斗氣的‘精’神,就再尋釁袁訓:“有件事兒問你一下,那天喝你喜酒,你塞我一衣襟泥巴是為什么?”
袁訓手中才端起酒,差一點兒折長陵侯世子身上。清清嗓子忍住笑,面無表情地回答:“是你外面摔跤得的吧?我不灌你酒,怎么拿泥巴灌你!你又不愛那個。”
“是啊,”梁山小王爺也‘摸’腦袋糊涂:“你家難道用泥巴待客?”他第二天酒醒在幫閑家中,發現衣內全是泥,他罵罵咧咧回的家。以后幾次見到,又忘記問。
袁訓翻臉罵:“等你成親,你拿泥巴待客給我瞧瞧。胡說八道者罰酒三碗!”罵過還不過癮,離席提個壇子回來,黑著臉站小王爺身后,斜眼瞅他酒碗,學他剛才語氣:“你‘女’人嗎?罰酒不喝!”
梁山小王爺可不受這種氣,把袁訓當‘胸’一推,跳起來就要暴怒。而他的人早先出聲,把袁訓一通臭罵:“姓袁的,滾一邊兒去,”
“今天不是你新郎,你少說話!”
文章侯嚇得不行,忙叫兒子:“這不會打起來吧?”韓世拓不以為意:“沒事兒,他們一直就這樣!”
果然,見袁訓老實放下酒壇:“好!”回座端酒碗,和長陵侯世子碰了碰,兩個人笑眉笑眼的喝起來。
梁山小王爺好一會兒沒轉過來,盯著這兩個人,姓袁的就是‘性’子能忍些,平時也不是挨罵不回的人呀?
他眨著眼睛好一會兒,才一拍腦袋明白了,粗臉上開始嘿嘿:“這是你姐夫家,你不敢接是不是?”
袁訓跳起來,直到他面前,揪住他衣襟,小聲道:“你再說姐夫,我們就開打!”說完,為小王爺撫平衣裳,換上滿面笑容,又回座去了。
這動作快如閃電,等到注視他們的人反應過來,袁訓已回去了。而小王爺想了想,忽然仰天大笑三聲:“哈!哈哈!哈哈哈!”他詭異的瞄了瞄袁訓,你還有覺得丟人的時候?
不是從認識時,就得意得鼻子眼睛對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