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朱祐樘在御案前靜靜地坐了片刻後, 滿心的怒意漸漸消退了不少。以他對朱祐杬的瞭解, 他對兄弟姊妹們的情誼應是無半分虛假。儘管他曾數次三番提起就藩之事,可話裡行間對家人與京城依舊頗爲留戀。因此,每次兄弟倆談及就藩後,他也從未上過甚麼摺子, 而是默默地享受衆人共處的時光。
這回朱祐杬之所以貿然遞上摺子,鬧得人盡皆知, 想必也並非他的本意。若是邵太妃執意讓他就藩, 一日比一/日/逼/迫得緊, 哭哭啼啼地指責他不孝, 甚至還打算一哭二鬧三上吊, 身爲人子又如何能拒絕她自作主張的安排呢?
想到此,皇帝陛下長嘆了一聲。時至如今,他依然無法理解邵太妃的所思所想。就因著毫無憑據的猜疑, 她便能狠心讓兒子遠遠地離開京城,從此再也無法相見,怎麼看都不像是一位尋常母親的行事之舉。當然,邵太妃也從來都不是什麼尋常母親就是了。
“萬歲爺,興王殿下來了。”何鼎低聲稟報道。
朱祐樘閉上眼,心裡已然平靜許多:“讓他進來罷。”
朱祐杬聽見皇兄的聲音後, 立即垂著首走了進來,而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御案前,叩首道:“辜負了皇兄的教誨, 都是愚弟的過錯。愚弟不敢冀望皇兄原諒,只希望皇兄能好好保重龍體,莫要因愚弟的愚蠢之舉而鬱怒在心、傷了龍體。”
昨夜他寫下那封摺子的時候便能想象得出來,今日自己極有可能須得面臨甚麼樣的場景。皇兄對他究竟有多失望,他心裡自然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爲無疑傷了皇兄的心,也擾亂了他的謀劃。可他……實在是別無選擇。
昨晚他一夜未眠,跟著皇兄前往天壇郊祀後,就在諸王館裡默默地等待傳召。接到蕭敬親自來傳的口諭後,他便知道這封摺子已經在朝中掀起了風雨,同時亦惹得皇兄大爲震怒。他沒有理由替自己的所作所爲辯護,更無法啓齒邵太妃那些毫無根據的猜疑,也只得繼續保持沉默了。
朱祐樘深深地望著他,眉頭微微皺起來,到底見不得他跪倒在地上:“先起來再說話。何鼎,給興王看座。”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他發怒又有何益?此時此刻,他們兄弟二人需要的絕非僅僅只是情緒的宣泄,而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誠懇交流。
朱祐杬起身坐下來,垂下的雙眼有些發酸:“皇兄……不生我的氣了?”
“不生你的氣?你覺得可能麼?”朱祐樘注視著他,冷哼一聲,“方纔在坤寧宮見到你的摺子時,我幾乎是當場暴怒,將你皇嫂都驚了一跳。幸而你住在宮外,來得遲了些,我的情緒已然平復了不少。不然,你怕是少不得吃掛落。說來,我尚是頭一回如此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呵,你可真是有出息了,居然能將我氣成這樣。”
朱祐杬自知理虧,低著頭不敢答話。便聽朱祐樘又道:“這些年來,你我兄弟雖然一直都很親近,卻很少坐下來說說彼此的心裡話。眼下你雖然鬧出了就藩的事,掀起了滿朝風雨,但我知道這並非你的本意。”
聞言,朱祐杬雙眼不自禁地紅了,擡起首定定地望著他。他本以爲自己惹惱了皇兄,皇兄必定會對他橫眉冷對,少不得狠狠地呵斥與責備他。可眼前的皇兄看起來卻與平日裡並沒有甚麼差別,雖然眉頭擰得緊緊的,目光卻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平和。他被那溫暖的視線包裹著,只覺得自昨夜起便如墜冰窟的心瞬間活了過來。
朱祐樘見他紅了眼睛,卻又強忍著不願落淚,越發心軟了。雖說朱祐杬早已經成年,但在他心裡,他依舊是需要他這位長兄照拂的。如今看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果然沒有錯。如果他與皇后不盡心照拂著些,盡到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責任,朱祐杬他們這些弟弟妹妹指不定會過得有多憋屈呢。畢竟,即便他們的母親在世,也未必每一位都懂得心疼自己的孩子。
於是,他再度輕嘆:“身爲卑幼,有些話不方便提,我能夠體諒。不過,我仍想問你,你可知自己遞上這封摺子後,便再無退路了?而且,你可知道,我原本已經打算另行安排你們的去處。可你如此行事,卻擾亂了我的謀劃?”
“回皇兄,我很清楚,遞上這封摺子後,便再也無法回頭了。”朱祐杬的聲音中帶著些許嘶啞,彷彿是壓抑許久的哽咽,又彷彿透著疲憊不堪後的無力,“正因如此,我才遲遲不願意寫這封摺子。只是,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至於皇兄的安排,我也隱約猜到了幾分。如今諸兄弟都漸漸長大,遲早都會像我一樣成婚出宮。皇兄捨不得咱們多年的兄弟之情,想將我們都留在身邊,自是不願我們生生分離,定然另有想法。我猜,皇兄是想找種種藉口,讓我們暫時在京中安置下來,不必千里迢迢地趕去封國就藩。”他其實已經想到了更多,但因爲太過敏感故而才刻意不提。以他的藩王身份,說得更多也不合適。
“如今我主動請求就藩,便成爲了本朝第一位之國的親王。日後皇兄若想將弟弟們留在身邊,說不得便會遭到羣臣反對。而我也會被作爲先例反覆提起,皇兄便找不到藉口強留弟弟們了。是我……對不起皇兄,也對不起諸位弟弟。”
朱祐樘點點頭,淡淡地道:“你明白便好。”
他思忖片刻,沉聲道:“我不妨與你仔細說說我的打算罷。我以爲,藩王在外,既有不受節制做下不法事的惡行,亦有被約束得無法動彈的可憐之處,平日生活完全沒有任何樂趣可言。朝廷對藩王管束得越緊——不許他們隨意出城,不許他們探親走動,不許他們回京——他們便覺得日子越發難熬,想盡各種辦法來取樂。時日一長,必定會肆無忌憚地驚擾當地百姓。”
“於朝廷而言,耗費了那麼多稅糧供給藩王所需,國庫入不敷出,可藩王們卻時不時傳出謀逆、不法事的醜聞,實在是難以接受;於藩王而言,雖能享有榮華富貴,可一生不得自由,只能悶在王府中,反倒是過得不如尋常富貴人家痛快。”
“既然兩廂都過得不好,無疑便是藩屏之製出了問題。因此,我打算改易藩屏制度,仿效唐中期的藩王,只遙領封地而不就藩。”朱祐樘道,“如此,你們便都能留在京城裡。咱們兄弟不必生生分離,依舊能時時見面,情誼一如從前。”
朱祐杬臉色微微一變,思忖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皇兄所言極是,考慮得非常周到。但看在其他宗室眼中,卻依舊是——‘削藩’。”“削藩”二字從他口中道出時,彷彿帶著沉甸甸的重量,令他不由自主地便放輕了聲音。畢竟,國朝上下對這兩個字簡直是諱莫如深,誰都不敢輕易提起來。
朱祐樘也知道,無論如何,他的想法都會觸動那些敏感之人的神經。畢竟有當年建文帝蠻不講理的削藩舉措在前,事關富貴甚至於生死,藩王們又如何不會多想幾分呢?但他仍希望,其他宗室不理解他的想法不打緊,至少弟弟們會支持他,那便足夠了。
“無論是不是‘削藩’,祐杬,你覺得此事是否當行?又是否可行?若不改革藩屏之制,如今面臨的種種問題只會愈演愈烈,遲早都會鬧出大事來。到得那時候,便不僅僅是事關藩屏宗室了,而是關乎國朝生死存亡的危機。”
朱祐杬神色微凜,垂下首仔細想了想:“以我所見,我當然更願意留在京城。若是祿米等一應待遇都如往常,又能留在京城裡,可時常出入宮廷孝順長輩,亦可自由與兄弟姊妹們相聚——我想不出任何千里迢迢去往封地的理由。在我看來,這樣的生活比起受困在封地裡自由多了,也愜意多了。”
“不過,藩王留在京城也有些風險。若是有謀逆之心……或者被捲入了儲位之爭、朝堂黨爭等等,那便很難說得清道得明瞭。可是,在封國也未必不會涉及謀逆。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沒有絲毫不軌之舉,日子自然過得安泰從容。”
朱祐樘頷首道:“你所慮的亦有道理。不過,如今親王的護衛人數較少,便是有謀逆之心,在重兵把守的京城中也折騰不出甚麼水花來。反倒若是放他們在封地,更容易私自招兵買馬,做出謀逆之舉。”
“皇兄所言甚是。”朱祐杬道,轉而想到自己昨夜遞上的摺子,神色間滿是失落,“我如此魯莽行事,應當會影響皇兄以後的安排。”如果他能成爲頭一個留在京中的藩王,日子該有多愜意啊。只可惜,他自己親手掐滅了這個可能性,也險些毀了弟弟們日後的生活。
朱祐樘立起來,走到他身邊,忽然伸手撫了撫他的腦袋:“藩屏之制若想改動,並非一朝一夕之事。這事還須得再佈局數年,徐徐圖之。你出去就藩,指不定並非一件壞事。至少,不會讓宗室們察覺我的打算。而且,即便出去了,你也還能再回來。”
感受著頭頂的暖意,朱祐杬終是禁不住落了淚,哽咽道:“皇兄……我想回來,只要有機會,我定要回到京城……”分明尚未就藩,他昨夜卻覺得自己似是一夕之間變成了孤家寡人,只有王妃能夠相伴。如果能回京,如果能回家,他定會盡自己所能趕回來!
“好,到得那時候,我定會親自派人接你回家。”
“嗚嗚嗚,皇兄……”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陛下:乖啊
興王殿下:qaq
兄弟間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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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完蟲了,欸嘿嘿,開始今天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