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槿坐在銅鏡前,狠狠捏著毫無血色的臉,心中微微泛酸:以前雖是黑了點,但好歹還有點人樣,如今倒是白了,看起來還真是慘不忍睹。
從那日后,每隔三日那死老頭就會抽自己一碗血,又不是王八,血有那么補嗎?
小白自那日離開后,這十多天再沒來了,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不過,萬一今夜他突然來了,會不會被自己這般模樣嚇著?
訾槿用翡翠細簪子挑了些水紅色胭脂,用杯中的清水化開,淡淡輕拍在自己蒼白的臉上,再將緋色的口脂點在慘白的唇上,輕輕暈染開來,僅薄薄一層,通透而濕潤。
訾槿滿意地對著銅鏡笑了又笑,鏡中的人瞬時恢復了少許的生機。
“公子,你要干嘛?”曉雙走進來,剛好看到訾槿正在脫衣。
“睡覺啊。”訾槿轉過臉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曉雙疑惑地看著訾槿的模樣,臉色變了又變,輕聲說道:“公子,此時才是辰時,你方才醒來,現在又要睡了嗎?”
“才辰時嗎?我怎么感覺已經晚上了呢?”訾槿呆滯了片刻,蹙眉看向窗外,“天色怎么那么黑?”
“公子……你沒事吧?外面在下雨,所以天色暗了點。”曉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訾槿,小心地說道。
“是嗎?春雨貴如油呢……咱們去看看吧。”訾槿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說完便朝外走。
“公子……方老先生來了。”曉雙看著訾槿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公子是不是把臉上的胭脂洗了呢?”
“又三日了嗎?……胭脂不洗了,是男是女,先生把脈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訾槿走到檀木椅上坐好,卷起衣袖,伸出一個胳膊妥當地放好,轉頭看向曉雙,好奇地問道,“先生呢?”
“噢噢……奴婢這便去請。”曉雙一臉驚慌地跑了出去。
方老先生一身藍袍,快步走了進來,放下身上的箱子,緩緩地打開,取出了青玉碗,空心銀針,牛皮筋。
訾槿伸著手臂,對著方老先生點頭一笑。
方老先生贊許地點了點頭:“公子今日的氣色看起來不錯。老夫讓她們熬制的湯,公子是否頓頓喝完?”
訾槿恭敬地點了點,輕然一笑:“老先生費心了。一會我還想出去看看雨景,老先生能快點嗎?”
“公子倒是心急。”方老先生含笑俯首,像往常那般在訾槿的手臂上扎緊了牛皮筋。
進針之時,訾槿只是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就放松了下來。她漆黑的眼眸毫無光彩,眸底一片空洞的死寂。她面無表情,靜靜地看著那鮮紅色的血液從自己的脈搏中,一點點地流了出來。
方老先生默默地看著訾槿良久,眸中不忍之色越來越重。他幽幽地嘆息一聲,轉過臉去看向曉雙:“公子這些日子吃得可好?”
“還好。”曉雙低下頭回道。
“老夫開的那些補湯都可都有喝下?”
“喝了。”
“公子現在平日來都吃些什么?”。
“公子不大挑食,日日都喝老先生送來的補湯和王爺的補藥。”曉雙低著頭,小聲地回道。
“王爺送來的補藥?什么補藥?”方老先生捏著胡子,瞇著眼問道。
“奴婢不知,自打公子進宮以來,這藥就一直沒停下。”
此時,青玉碗正好滿了。方老先生迅速地拔針,將那碗放個妥當,不緊不慢地收拾著箱子內的東西。
WWW ◆ttКan ◆CO “公子好生休息,老夫三日后再來。”
拔針之后,訾槿慢慢地合上了眼簾,微微點頭。
一直站在門口的太監,快步走了進來,將那血倒入了一個青花盞內,快速離去,方老先生緊隨那人而去。
半晌后,訾槿才睜開眼睛,那眼眸里再沒了往日的朝氣與光澤:“曉雙,咱們出去走走吧。”
曉雙見訾槿醒來,忙端起桌上的藥碗,遞到訾槿的面前:“公子先喝藥吧。”
訾槿苦笑了一下,接過藥碗,大口大口地喝完,而后反手將空碗遞還給了曉雙。
曉雙剛接過空碗,慌忙遞過唾壺。
瞬間,訾槿毫無預警地彎起腰,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將那藥全部吐了出來后,直至吐出清水才停了下來。她疲憊得跌坐了回去。
曉雙放下手上的唾壺,不緊不慢地拍著訾槿的背。待訾槿坐下后,她遞上備好的清水:“公子漱漱口吧。”
訾槿轉過臉來,接過清水漱了漱口:“我想出去走走吧。”
曉雙走到盆駕旁邊,濕了濕布巾,遞到訾槿面前,輕聲說道:“公子還是將臉上的胭脂洗了吧,若讓外人看到傳到王爺耳朵里,便不好了。”
訾槿看了曉雙一眼,伸手接過布巾,使勁地在臉上抹了又抹:“好了嗎?”
曉雙接過布巾:“公子休要惱怒,曉雙這便去拿披風與公子一同出去。”
“不必了,我想自己隨便走走吧。”訾槿低下頭,緩緩起身,快步朝門口走去。
曉雙慌忙地拿起披風追了上去
絲絲細雨,柳絲垂地,輕風搖擺,一層薄薄的煙霞,罩在模糊的碧湖之上,給未央湖添上了幾分朦朧的美麗,如游仙境,如夢如幻。
湖心的流然亭上,訾槿裹著厚厚的披風,仔細地翻烤四只魚。她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伸出手掐下了一塊小小的魚肉,嘗了嘗:“為什么還是不咸?”
“不會吧?公子已將所有的鹽都撒了上去,怎還會不咸?”曉雙疑惑地看著已被鹽巴包裹住的魚。
訾槿捏了一小心,給曉雙嘗了嘗:“咸不咸?”
“公……公公子……這還能吃嗎?”曉雙苦著臉,吞了那魚兒,伸著舌頭說道。
訾槿不放心地又嘗了嘗魚兒,確實一點都不咸:“曉雙你再去取些鹽巴過來。”
“公子……這已經咸得不能吃了……好好,你等著,曉雙這便去取。”曉雙話說到一半,見訾槿抬眸,連忙改了口,快步朝亭外跑去。
蒙蒙的細雨,被微風吹進了亭中。訾槿打了個冷戰,抬眸看向湖中,霧氣蒙蒙中似是有個白色的人影滑過水面,踏在荷葉上迎風站著。
訾槿笑著搖了搖頭,又是幻覺,夜夜做著奇奇怪怪的夢,日日感覺有個白衣人跟著自己。人說失血過多容易頭暈嘔吐,可沒人說失血過多,還容易產生幻覺。
“此乃何物?”
“烤魚。”訾槿垂著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那笑意直達眼底。
“烤魚?吃的?”
“不吃,烤它作什么?”
“何種魚類?”
“湖里抓的。”訾槿仔仔細細在包滿鹽巴的魚身上刷著調料,卻不敢抬頭,原來幻覺也可以這般的真實,就像夜夜做的夢一樣。
“湖里?……湖里的紅錦鯉不是用來觀賞的嗎?”
訾槿不讓手中的活停下,一遍遍地給那魚兒刷著調料,卻始終不敢抬頭:“紅錦鯉主要用于觀賞,久養有悟性,性情溫馴和平,訓練后能辨認主人,與人親近。紅錦鯉個性剛強有力、游姿雄健,具泰然自若、臨危不懼的風度,就算被置于砧板上也不會掙扎。”
“既然如此愛惜湖中魚兒,為何還好……”
“不掙扎又能如何?人的憐憫之心畢竟有限,為了一己私欲,就算如此風度的魚照樣逃脫不了命運。不掙扎也只是加速死亡而已。”訾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聲音卻是沒有溫度的清冷。
“既然已心生憐憫,為何還要吃它呢?”
“若是人人都會為了憐憫之心而不殺生的話,那吃什么?人說,死道長不死貧道。佛說,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古語云,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朝是何夕。從古至今,弱肉強食,是生存的法則。誰是刀俎,誰是魚肉,從來都是一生下來,便已注定不是嗎?”訾槿抬起頭來,看向站在對面的白衣人。
他與小白的相貌有九分相像,他與小白一樣愛穿白色紗袍,他的墨玉色的眼眸與小白幾乎一樣。
只是他的眼底是睿智和沉靜,小白的眼底卻是清澈與純真,讓人一眼能看到底。若說小白的眼底猶如清澈見底的潺潺溪水,那么這人的眼底卻是一片寧靜的無波的海洋,雖同樣的溫潤,卻是不一樣的感覺
小白的眉宇之間滿是籌措和不安,他的眉間卻煥發著沉穩與成熟。那抬眼側目間是怎樣的優雅脫塵,卻獨獨少了小白的童稚之氣。
這人不是小白。
訾槿的眼中滑過欣喜,然后是失落,最后是茫然,瞬間又恢復死寂一片的空洞,然后低下頭繼續烤著魚,仿佛對面的人不存在一般。
不知道小白現在在干嘛?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烤魚等著他吃?
司寇郇翔手持兩支荷葉,默默地凝視著眼前的人。已是夏初的天氣,雖說飄著細細的雨,但天氣還算不上涼。對面人卻披著厚重的披風,更顯得身形瘦弱。臉色是一種病態的白皙,該是個長期臥床不起的病人。臉上是毫無感情的空洞,只在初見自己的那一剎那閃過一絲喜悅,待看清以后已是失落。
不知為何,當看到他眼底那抹失落時,自己心中居然有些惱怒。可當那眼底成了死寂一片時,自己的心居然莫名地疼著。他不該是這副模樣的……可是自己以前又未見過他,又怎知他不該是這副模樣?
訾槿面無表情地拿起一只烤好的魚,坐到亭欄邊上,一點點地仔仔細細地將魚刺剝去,把那魚肉拿了起來,送到對面的空氣中停留了一下,然后又收回手來放到自己的嘴里,就只周而復始地吃著那魚,再不去理會站在亭內的人。
司寇郇翔微微地皺著眉頭,心中泛起了一絲異樣。少年的模樣好像是要喂人吃魚,可是對面卻明明沒人。那細細的雨打在他的披風上,濕了一片。
“這位小公子……你淋濕了。”關心的話,脫口而出,司寇郇翔的眸底閃過一絲迷茫。
訾槿木木地轉過臉,伸出手的魚兒:“你吃嗎?”
司寇郇翔心底突然特別恐慌,仿佛快要失去全世界那般的恐慌。少年的模樣仿佛不是這世間的人的模樣,似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他的眼底沒有自己,沒有周圍的一切,甚至連手中的魚兒都沒有。
少年突然轉過身去,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那模樣似是要把內臟都要吐出來。一直到吐出清水,她才緩緩地坐回身去,繼續毫無意識地吃著手中的魚兒,仿佛剛才那般嘔吐的人不是他一般。
司寇郇翔的眼眶微微地泛紅,心如被撕裂般地疼痛。
不該……不該對一個才見面的人有這樣的感覺。他趕忙看向手中的荷葉,不該……不該讓一個才見面的人占據自己所有的情緒。
南兒想吃荷葉飯,自己該趕快回去,將這荷葉交給宮人讓他們去煮。
南兒已病了好幾天,自己出來的時間太長了,不該在這浪費那么多的時間。
可為什么腳像生了根一般,一直站在這不愿離去?
那雨水已打濕了他身上的披風,他……不冷嗎?
“你,淋濕了。”
訾槿猛地回頭,她怔怔地看著亭內的人。她的眼底是一片水霧的迷茫,沒有焦距沒有了睿智沒有了成熟沒有了沉穩,那模樣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小白……”
司寇郇翔瞳孔猛地緊縮了一下,后退了兩步,眼底一片驚惶。他幾乎是逃一般飛身踏水而去,水霧中,白色的紗袍隨波翩然,無風自舞,宛如嫡仙。
訾槿的心緊緊收縮著,她連忙捂住了胸口,費力地喘息著,瞳孔一點點地擴散著直至失去了焦距。
曉雙裝好鹽巴,快步朝宮門走去。
“曉雙,這是去哪?公子呢?”曉仆遠遠地走來,皺眉問道。
“公子在流然亭烤魚,讓我回來拿點鹽巴。”曉雙垂下頭小聲地說道。
“烤魚?哪來的魚?”
“曉雙從湖里抓的。”曉雙的聲音越來越小。
曉仆猛地轉過臉來,死死地盯著曉雙:“你不知道那些魚的珍貴嗎?那可是王爺重金從耀國買來的嗎?”
“曉雙知道……可是……公子已經好長時間……”曉雙抬起眼眸,一臉的為難模樣。
“胡鬧!”曉仆厲聲說道。
曉雙的眼眶已是通紅一片,她懇切地看向曉仆:“姐姐,曉雙好怕,公子吃什么吐什么,無論是王爺給的藥還是方老給的湯,就連平日的膳食,公子都已經吃不下了。你看看公子的模樣,那模樣好嚇人,好像不是活人一般。姐姐……姐姐……公子是個好人,她不愿意我們為難,每次都乖乖地喝藥喝湯吃飯……她吐成那般模樣……卻從不曾責怨過任何人。姐姐,咱們趕快稟告王爺吧,讓御醫來給公子看看吧。”
“南姑娘重病未愈,皇上病情剛剛起色,卻又要為姑娘心焦。王爺心疼皇上,既要幫忙打點南姑娘的病,又要照看皇上的身體。再過幾日耀國的君王攜未來的皇后前來省親,這么多的事,哪樣不需要王爺費心?王爺既已將公子交給方老先生,自是明白后果,否則也不會從那日以后再不來未央宮。我們做奴婢的是要為主子分憂,并不是要給主子添亂。”曉仆冷著臉教訓道。
“可是曉雙能看出來,公子對王爺來說是不同的,也許王爺并不知道那取血的后果……”
“曉雙!”曉仆厲聲喝道,“王爺怎會不知道那取血的后果?就算不通醫術的人也該知道,內力高深的人被連續取血三個月還活不了,更何況公子的身體連普通人都不如。王爺當初把公子交到方老先生手中的時候,便已斷了公子的生機,否則王爺怎會從那日起,再未過來未央宮?死,對公子來說只是早晚的事,只是王爺和老先生一同用藥,只是想讓公子多活兩日,給皇上治病罷了!”
“是嗎?……原來如此……”訾槿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容,她的手扶著門框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指甲扣進了木頭豪不自知。
曉雙、曉仆大驚之下同時轉頭,卻看到訾槿一點點地跌進在雨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