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半載,月光下的“不日谷”,寧靜之中帶有蕭瑟。遠處山峰之上堆積著千年不化的白雪,層層雪梅在柔和的月光之下,更顯玲瓏剔透。
“不日谷”梅洛園內(nèi)最角落有間露天的茅草屋,茅屋呈圓形,房頂四周都有遮蓋,唯獨中間位置是空的,與屋內(nèi)的溫泉眼相對稱。屋內(nèi)一臥榻,一茶幾,一古琴。
訾槿躺在藥泉裡,手持一盅清酒仰望星空。匆匆半載,如今外面的世界也該是冬日了吧,谷內(nèi)的日子安逸而平靜,似乎以前一直想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如若沒有玉老太婆一直嘮叨著如何復仇,那生活簡直太美好。
身下的這溫泉不光是個天然的溫泉,喜寶每日會撒入大量的藥材,給自己調(diào)節(jié)被抑生散敗壞了四年多的身子。這抑生散極其霸道,以前自己長不高不發(fā)育,它的功勞少不了。如今它這一解,短短的半年時光自己不但長高了不少,皮膚也變得細膩白皙了。本來過於幹扁的身子如今也有了少女該有的豐盈,以前圓溜溜的肉眼泡居然變得細長了。
但最讓人傷神的,由於長期泡藥的副作用,原本漆黑的頭髮也變成了棕紅色。自己爲此沒少心疼,可是如何的心疼,原先漆黑如墨的長髮也已恢復不了。如今這頭棕紅色的發(fā)雖然不難看,但怎麼也和黑髮比不了。比起棕紅色來說,還不如小白那頭銀髮來得好看。
訾槿苦笑了一下,仰頭飲盡了杯中的已冷的酒。漫天的繁星,一眨一眨,成了一個回眸的笑臉。
人說,天上的星星是亡靈所化,訾家小風又該是哪一顆呢?還是已耐不住寂寞已經(jīng)轉(zhuǎn)世了呢?或是一直在天上看著呢?訾家小風……你走得太匆忙了,卻沒告訴我,你是否真的甘心?我也忘記告訴你,若有來世,我不希望再遇見了,今生前世債緣已清,何必奢求來世。若有來世我希望,不遇見任何人,重新開始。
細微的推門聲,打亂了訾槿的思緒:“說了,不準進來。”
喜寶躬身站在溫泉外圍:“主子已泡了一個多時辰了,藥泉雖好,不適宜多泡。”
訾槿臉色冷了下來,望著星空自斟自飲:“我不止一次地告訴你,不準進來。”
喜寶躬身退了兩步:“喜寶自十二歲……淨身進宮,主子大可不必如此惱怒。”
訾槿擡眸冷冷地看著喜寶:“淨身又如何?淨了身也是男人,出去!”
喜寶精緻的眉,緊緊地鎖著:“主子已泡了兩個時辰了,酒也飲了不少了,天也快亮了,一會還要趕路,若捨不得將軍,爲何不去梅花林看看,在此傷神……”
“呵……你倒還真如從前那般明白,既然如此玲瓏剔透,難道看不出我對你的防備嗎?還是你真不明白?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資格猜測我的心事了。”訾槿躺在溫泉中,仰頭望天。
喜寶不再說話,細細地打理著訾槿明日要用的衣袍:“主子莫怕,出谷以後喜寶也會如當初那般護住主子的。”
訾槿側(cè)過臉來,看著油燈下打理衣袍的喜寶:“你叫什麼名字?”
喜寶愣愣地轉(zhuǎn)過頭來:“寶羨。”
“寶羨……爲何要淨身進宮?”
寶羨垂下頭去,一點點地打理著衣袍,不再說話。
訾槿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惡毒地說道:“你這翡翠色的眼珠還真是難看極了,看著你真真是食不下咽,連這上好的竹葉青都沒了味道。”
寶羨的頭垂得更低:“消息已在一個月前放出去了,如今年關(guān)將至,不知他們是不是真的會來。主子有時間看寶羨的眼睛,還不如想想計劃是否可行來的好。”
訾槿握住酒盞,閉目靠在石枕上:“我倒是一點都不擔心他們,比較擔心的是我身邊養(yǎng)的那隻綠色瞳仁的眼鏡蛇。說不定啊……什麼時候它便會反咬我一口,若說殺它吧,它畢竟跟了我這麼多年了,若說讓它繼續(xù)在我身邊吧,我又心有不甘,生怕那日它再反咬我一口。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歷歷在目,不能不防。”
寶羨將衣袍整理後,又站在溫泉三步遠的地方,良久後再次開口:“主子有時間擔心那蛇,爲何不擔心擔心司寇國主?”
訾槿似是不經(jīng)心地看了寶羨一眼:“噢?擔心他什麼?說來聽聽?”
“半年前,主子墜崖不久,司寇國主封魚落爲落淑妃,如今落娘娘已有了半年多的身孕,司寇國主金口開下,若落娘娘一舉得男,辰國後位非她莫屬。安樂王爺爲慶祝主子墜崖,連納下四大宮女,雖四人時至今日都是侍人身份,但一連寵幸了四大宮女,可見那時安樂王爺也是欣喜萬分啊。可……不知爲何,司寇國主自身體大好後便對一直大權(quán)在握的安樂王一味地排擠,兩人現(xiàn)在雖是同住宮中依然形同陌路了,主子不擔心嗎?不擔心並無實權(quán)的司寇國主嗎?”寶羨的聲音,異常的柔。
訾槿細心聆聽著,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呵呵……別的國呢?別的國有消息嗎?咱們光有辰國的情報,可是遠遠不夠的。”
寶羨擡眸,嘴角勾起不明的笑容:“原來主子對司寇國主和魚落並不上心,主子還真是薄情寡意。”
訾槿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對我來說魚落、司寇郇翔、安樂王、喜寶,都已是過去式了,我的未來裡再沒有你們抽手的餘地。拿到解藥後,你們對我來說便什麼也不是,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寶羨緩緩地垂下眼眸,翡翠色的眼眸中,在燈光下對比下,顯得異常的黯淡:“主子不想知道,月國的現(xiàn)狀嗎?”
“說吧,知己知彼也好,獨孤郗徽的同時報上吧。”
寶羨看著了一眼訾槿,低聲說道:“今年春季,月國太子突然病重,且又在重病期間,在朝陽宮內(nèi)遭遇刺客,險些命喪。而後沒多久,君家三殿下被圈禁,琳妃被打入冷宮。本已快大權(quán)在握的君家二殿下,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梨貴妃暴斃宮中。訾吟風那時也被軟禁在月國宮內(nèi)……因一直未找到虎符,所以才保住了性命。三個月前二殿下君安病死獄中,梨貴妃家族勢力連根拔除。一個月前,失蹤近半年的三皇子君赤回到月國,再次被圈禁。宣隆帝正值壯年,月國大權(quán)已被他一人獨攬,並早早下了傳昭文書,立太子君凜爲下任國君,如今的月國可謂三國之中,皇權(quán)最無隱患的一國。”
訾槿閉目鎖眉,手指自然地敲擊著身旁的酒壺。
“相較其他兩國,獨孤君主相對弱了些,如今耀國大部的權(quán)勢仍掌控在獨孤太后——獨孤司寇氏之手。獨孤太后乃司寇國君的親姑姑,是司寇上任族長嫡親的小妹,所以說這耀國說起來是獨孤家,其實大半的權(quán)力早已落入了辰國之手。這兩年,長大成人的獨孤君主雖也□□,但卻不是很用心,獨孤君主若不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燼陽樓,也不至於讓獨孤司寇氏做大。”
訾槿睜開雙眸:“如今局勢來看,司寇家統(tǒng)一三國的機率比較大些了?”
寶羨嘴角輕勾:“雖是看似如此,但司寇家自來子嗣單薄,若除了司寇兩兄弟,旁支不足爲患。獨孤司寇氏如何能耐,如何地偏袒侄兒,也不過是個婦人罷了。獨孤君主本就無心國主之位,想來應該不會爭搶,若主子出手……這天,怕是要變了。”
訾槿玩弄著中的酒盞:“這天本就是要亂的,宣隆帝君贏一直野心勃勃,就算我不動,他也會伺機而動,咱們的計劃也只是讓這天,亂得徹底點。”
寶羨起身拿起溫泉旁的布巾:“主子,就一點也不怕嗎?”
訾槿回頭笑道:“怕什麼?”
“主子不怕,到時他們的選擇嗎?”寶羨拿好東西,繼續(xù)問道。
“怕啊,比起選擇來,我倒是怕老太婆算得不對。他們要是都不來的話,這計劃豈不白搭。”
寶羨垂眸:“主子大可放心,只要他們收到消息,定然不會不來。寶羨只怕到時他們的選擇,會讓主子失望了。”
訾槿仰面冷笑:“沒有希望,哪來的失望?他們對我來說已沒有任何的意義了,我如今只想拿到解藥,就怕你與老太婆主僕二人,再耍詭計!”
寶羨擡眸怔然地看著訾槿良久,展開手中如披風一般大小的棉布:“主子,還是快些上來吧,藥浴也有三分毒。”
訾槿仰著臉,看了寶羨一會,輕然一笑,緩緩地踏上臺階,一步步地走了上來。寶羨目不斜視地擦拭著訾槿身上的水珠,而後將厚重的披風,裹在了訾槿身上,將四面的火盆端到訾槿的身邊,拿起另一塊幹棉布細細地擦拭著訾槿有點泛紅的長髮。
訾槿趴在銅鏡前細細打量面色如常的寶羨:“寶羨你說我如今這般模樣,他們還能認出來是我嗎?”
寶羨並未擡眸,一點點地打理著長髮:“主子雖是比半年前高出了許多,有了少女該有的模樣,容貌並無多大的變化。”
訾槿悠然一笑:“你倒是越來越會說話,怪不得老太婆那麼疼你。不過我對如今的自己倒是挺喜歡,人都說一白遮百醜,如今與當初看似沒有多大的改變,卻比以前好看多了。這眼睛也不似那般肉了,可惜的是爲何還是個單眼皮。”
“主子說哪裡的話,主子自小便是一對丹鳳眼,以前過於瘦弱才顯得眼比較大罷了。如今精氣神都回來了,主子再不必爲那抑生散擔心了。”
訾槿冷笑一聲:“既然你早就知道魚落給我下藥,爲何從來不阻止?”
“那時……寶羨也認同……主子還是不要長大的好,卻不知主子會被下了惜魄寐魂,想來安樂王爺也是好狠的心……”
訾槿臉色一沉:“呵,有你狠嗎?……他給我下藥,我雖是沒了味覺,但至少還能喝出酒香來。寶羨的藥可是那惜魄寐魂比不了的。那鑽入骨髓的疼讓人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了,若說狠,誰能狠過寶總管?”
寶羨將頭低得死死的:“那日的解藥明明在主子的手裡,主子卻要自討苦吃,寶羨也心疼。主子不那麼倔,便不用吃苦了。”
訾槿猛然轉(zhuǎn)過來,死死地盯住寶羨良久:“更衣束髮,直接上車吧,這谷內(nèi)我一刻都不想待了。”
寶羨並未把訾槿的怒氣放在眼中,一件件地給訾槿穿上衣袍,最後裹上最厚重的披風,將四周的火盆挪開,給訾槿綰了簡單的髮髻,上了淡淡的妝容。慢慢地寶羨嘴角掛上了笑容:“主子只要肯打扮,一點也不比魚落難看。”
訾槿猛然睜眼,眸中閃過一道冷光,嘴角勾起一絲冷硬的笑:“以前在月國曾聽說,二皇子君安好孌童,凡是在他宮中當過差的小太監(jiān),只要稍有姿色,便不曾逃開。我若沒記錯,當年在我來之前,寶羨曾在二皇子手下,寶羨啊……二皇子以前疼愛過你幾次啊?”
寶羨正在打理衣襬的手,一點點地收緊,臉上再無半分笑容:“主子……何必……”
訾槿一把拽回了寶羨手中的衣角,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誰是你的主子?你要認清楚誰纔是你的主子,你這樣的奴才我可要不起!”
寶羨快速起身,一步步地跟上訾槿,聲音異樣的急促:“主子曾說過,寶羨不是任何人的奴才,主子曾說過,決不會再讓寶羨受半分委曲,會對寶羨好,會補償寶羨……”
訾槿猛然停住,冷笑一聲:“那是我對喜寶說的,你不是他!喜寶一年前便死在月國的皇宮了。你,對我來說不過是個連陌生人都不如的陌路人。”
寶羨怔然地站在原處,翡翠色的眸中閃過一絲不明的光澤。
訾槿頭也未回,快步朝梅花林走去,直到快到梅花林時,才放慢了腳步,靜靜地站到亭子內(nèi),默默地看著遠處那座不算新的墳。訾槿想要靠近,似乎又是怕什麼,終是站在了亭子的邊緣。
不知何時,那墳邊長出了一株梅樹,細細的枝頭,在矇矇亮的天色中,異樣的扎眼。
我走了,以後不能來陪你了。這一去……也許不會回來。
訾槿一步步地走近那從未走近過的墳墓,伸手掐斷了墳頭上新生的梅花枝,小心地放在懷中:既然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你便同我一起去吧,這樣……我也不用害怕,不會懦弱,不必想了念。
“主子車馬已等在門外,老夫人已上了車了。”寶羨站在亭內(nèi),輕聲說道。
訾槿摘去了腰間的已佩戴一年的錦囊,蹲下身去,將錦囊埋在了墳前:訾家小風,這個送給你,是我親手做的。雖是不那麼好看,但湊合著還能佩戴,你若不怕下面的人笑話,就戴上吧。
訾槿慢慢地起身,側(cè)臉看了一眼,轉(zhuǎn)眼大踏步離去,期間未再回頭。
“不日谷”莊外停著兩輛馬車,前一輛比較樸素,後一輛明顯來得比較奢華一些。
寶羨在比較奢華的車外蹲下身來:“夫人已上車了,主子也上來吧。”
訾槿瞇著眼看著寶羨一眼,心怎麼恨,腳卻怎麼也踩不下去:“起來,我自己會上。”
寶羨擡首微笑,拍了拍自己:“主子莫怕,很牢靠。”
訾槿眼中閃過一絲焦躁,繞過寶羨,跳上馬車,掀開車簾,愣了一下,還是鑽了進去。
寶羨緊隨其後,目不斜視地坐在訾槿的另一側(cè),快速地擺正車內(nèi)的茶幾、點心,將溫度適中暖手的炭爐放在了訾槿的手旁。
訾槿仔細打量著身旁這粉嫩粉嫩的小少年,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看來,你們不把我的閨譽破敗壞乾淨,怎麼也不肯罷休啊。”
寶羨垂下頭回道:“夫人一切爲了主子著想,這些年來假扮主子的人,一直花名在外。……主子大可放心,山中鎮(zhèn)是玉家的天下,無論主子再荒唐也沒人敢說半句。”
那少年有幾分眼熟,晶瑩的眸中滿是水霧,似是太過緊張,瑩粉色的脣緊緊地抿著,一直不敢擡頭。
訾槿輕浮地執(zhí)起少年的下巴,細細打量下,眸光卻越來越冷:“老太婆倒是挺用心。”
寶羨面無表情地說道:“夫人也是按照主子喜好……”
訾槿猛地收回托住少年的手,怒聲道:“你們倒是會揣測,就能那麼篤定我喜歡司寇郇翔嗎?”
少年嚇得猛一哆嗦,無意識地朝外靠了靠。
似是感到自己話中的不妥,訾槿深吸了一口氣,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對寶羨輕然一笑,緩緩地托起了寶羨的下巴,細細摩擦著寶羨的嘴脣:“相對他的文秀,我還是喜歡寶總管的精緻,只可惜總管卻已六根清靜,用來侍候男人還行……真是可惜了……呵呵……”
寶羨斂下眼眸,不再辯駁,眸中閃過一絲受傷。
那絲受傷不偏不正地刺進了訾槿的眼眸,明明已是心有不忍,可想想身上的毒又心有不甘。訾槿厭惡地鬆了手,惡毒地說道:“不知被男人弄過的身子,該有多髒?……啊寶總管?”
寶羨死死地垂著頭,緊緊地攥住手,斂下的眸中滿是怨毒。
訾槿絲毫不被身旁的冷氣所影響,一把將那不敢擡眸的少年拉到懷中,細細地喂著桌上的點心。少年不敢反抗,小口小口地吃著。少年的乖順,讓訾槿心生憐惜,又有點煩躁,可看著寶羨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心中又有報復的快感,二者相對,總而言之,心情不錯。
天空飄起了細細的雪花,馬車朝著該走的方向,慢吞吞地行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