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那兩個手爐被人摔到一旁,紅黑的木炭,渲染了一地。訾槿一件件地換去身上濕了大半的衣袍,身上壓抑不住地顫抖:不怕……不怕……一點都不怕……就算都來了也不怕,也不怕……大不了不就是一條性命……不怕……不怕……這次絕不再退后半步……半步也不行……
一點點地將衣襟整理好,訾槿用簪子隨意地綰了個髻,努力地拍了拍僵硬的臉,深吸了口氣,臉上露出往昔的笑容,只是那眼底卻沉寂得怕人。
園子里四角生起了好幾堆簇火,中間還有一堆較大的火堆。
大廚已按照訾槿的吩咐,將所有能燒烤的食物都串在了長長的竹簽上,鹽、佐料、油都放在了隨手的地方。訾槿隨手拿起一個雞翅,細細地刷上油,坐在中間最大的那堆炭火邊上,靠著火,燒著手中的雞翅。
園內的仆人學著訾槿的模樣在四角火炭上燒著手中的肉。假山下的亭子內升起了四盞馬燈,獨孤郗徽與安樂王正在執棋對弈。一直觀棋的君凜遠遠看見訾槿孤單地坐在簇火邊上,想也未想便走了過來。
君凜學著訾槿的模樣,拿起一塊牛肉直接放在火上,坐在了訾槿的對面:“想什么呢?”
正在神思的訾槿愣愣地抬眸看向對面的人和他手中已有點焦糊的牛肉,“噗哧”笑出聲來:“你烤得不對,我來教你。”
君凜怔怔地看著訾槿的笑臉,嘴角一點點地上揚。
訾槿將自己手中的雞翅塞到君凜手中,拿過他手中的牛肉,細細地刷上油:“不放油就會糊了,烤出來也不好吃。”
君凜一動不動地看著訾槿,眼底的喜悅如溪水般細細流淌著。
“翻東西啊,一直看我干嘛?”訾槿皺了皺眉頭說道。
“你從未對我笑過……我……我……”向來不可一世的太子君凜,白潤的臉上居然露出一絲窘態。
“你什么你!翻東西,要不烤糊了,全給你吃。”訾槿眼底閃過一絲不自然,故作兇狠地說道。
君凜眼底的笑意更深,學著訾槿的模樣,翻烤著手中的食物:“我送你的玉佩呢?為何不戴?”
“丟了。”訾槿渾不在意地說道。
君凜眼底閃過一絲失落,隨即笑道:“丟便丟了,咱們再打一對便是。”
訾槿臉上滿是惱意:“我當初那般對你……你今日為何還能和什么都沒發生一樣……你笑什么?笑話誰呢?”
君凜臉上滿是笑意,鳳眸中溫軟一片:“不怪你,我一直對你不好,你不信我也是應當的。再說……當初你并未傷我反而給我止血,可見心中還是有我的。從今后我只對你好,你便再不會丟下我,一走了之了。”
訾槿怔怔地看著君凜,猛地收回眼眸,一遍遍地翻烤著手中的牛肉,似是不在意地說道:“別以為你有多了解我……無論何時,若再有危險,我照樣會棄你不顧……再說當初我本可以阻止西……他,可是我沒有,而且看你受傷,我心中快意得不得了。”
“槿兒,你為何要說謊……當初你給我止血的時候手都在發抖,你臉上滿是憐惜,眼底全是不忍。如果我當初對你好點,你絕不會丟我……你要信我,今后我只對你一個人好,那時你便再舍不得丟下我。是嗎?”君凜專注地看著訾槿的臉,低聲問道。
訾槿慢慢地垂下臉,眸中水光波瀾,心中升起一絲疑惑,隨即道:“別傻了……這次我絕不會再對任何人心……”
“聊什么呢?”獨孤郗徽坐到訾槿旁邊將一個手爐,柔聲問道。
安樂王隨意地坐到君凜的身旁,伸出手,專注地烤著火。
“沒……”
“在問槿兒,怎么受傷,如何被救,又怎會成了玉家人。”君凜打斷訾槿的話,翻著手中的東西,隨意地說道。
獨孤郗徽雙手附在訾槿的手上,想給訾槿暖手,卻被訾槿生生地躲開。獨孤郗徽愣了一下,眼底幾度掙扎,隨即說道:“槿兒還沒說如何被救的,又怎么成了玉家的人。”
“如何被救的,我是不大記得了,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這了。她們認定了我身上的紅色胎記,說我是失散了多年的孩子,說原來的玉家小姐只是怕家財旁落,找人冒充的。玉夫人那天并非恰巧地救了我,是一個方士說我也許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所以玉家夫人已守在那附近,三個月有余了。”訾槿翻弄著手中東西,說話時未曾抬頭。
獨孤郗徽與安樂王對視一眼繼續問道:“槿兒,傷好了以后……為何不來尋我們?”
“尋你們做什么?”訾槿抬頭問道。
獨孤郗徽精致的俊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似乎想起了什么連忙說道:“怎么沒見訾將軍呢?”
訾槿的手輕抖了一下:“死了。”
“是嗎?真是可惜了。”獨孤郗徽臉上閃過一絲驚愕,隨即說道。
安樂王看著訾槿輕然一笑:“呵,居然這么就死了,是很可惜啊。”
每聽這名字一次,訾槿的心便會痛一下,仿佛被人生生的扯了一下又一下。
君凜皺眉看了他二人一眼:“英遠王一世英明,曾為我月國立下不朽的功勞,月國自是不會讓他死得如此可惜的,待我回去定會稟告父皇,定會給英遠王風光大葬。追……”
“夠了!你們裝夠了嗎?!你們不知道他死了嗎?你們真的不知道他死了嗎?這些天了……你們能查出來我是誰,能查出來我的住處,卻查不出他死了嗎?他死了!已經死了!可惜有什么用?稟告皇帝有什么用?風光大葬有什么用?他能活過來嗎?!他能活過來嗎?!……只要他能活過來,你們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兩次生的機會都是他給的,就算是以命抵命我絕不會含糊半分!你們坐在這里露出憐憫悲傷的模樣,我墜崖的時候你們在哪?你們口口聲聲地說會對我好,我墜崖的時候你們都在,為什么你們卻不來救我?!你們虛偽得讓我惡心!惡心!”
訾槿臉上滿是憤怒,渾身顫抖,一把扔掉手中的肉串,轉身朝前廳跑去,一只手卻被人生生地拽住。
君凜緊緊地攥住訾槿的手腕,嘴唇動了幾次,才開口道:“別惱,我知道你心里難受,我……給你彈琴好嗎?那時你心情不好,總是愛聽君赤彈琴。如今君赤不在,我彈給你聽……好嗎?”
訾槿眸中滿是水光,她靜靜地看著君凜臉上的懇切,良久,輕點了點頭。
君凜緊繃的神經瞬時松了下來,他慢慢地松開了訾槿的手:“等我。”話畢后,大步離去。
訾槿找了個離獨孤郗徽與安樂王都很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安樂王凝視著訾槿略顯瘦弱的背影,不知神思何處。
獨孤郗徽眼底的情緒頗為復雜,讓人理不清、看不透,想來他的心已是徹底的亂了。
園子的最西北的角落,一個身著白袍的人靜靜地站在那里。衣袍下他的手緊握成了拳,那墨玉般溫潤的眼眸一瞬不轉地盯著訾槿的背影,眸底的悲傷、哀慟讓人不忍深究。
遠處亭內的棋盤已被古琴換了下來,君凜鄭重地洗了洗手,琴旁已焚起了香。諾大的園子里淡淡的荷香,一點點地遮蓋著肉香味。
十指撫于琴上,撥動琴弦,一聲,若曇花綻放,悠揚嘹亮,余音沉遠,綿延欲絕。眾人皆驚,只那么一聲,已是難以言說,是那曲好,還是這彈琴之人的功力極高,怎就這么一下,便把人的魂兒給攝了去。
訾槿渾身猛地一震,她眼神復雜地凝視著君凜專注的臉:那時……年少輕狂,兒時的戲言為何你卻要記到如今……
癡癡等待,終于盼來了第二聲響。如果說第一聲是曇花一現的孤單,那第二聲便是百花齊放的燦爛,萬馬奔騰的激烈,恍如置身于萬壑松濤,高一分只覺吵鬧,低一分便俗氣矯作。本想就要這樣一直輝煌下去,那般的氣勢如虹,卻陡然一轉,像是放眼無邊的高原,憑空多出一道深淵,急忙中,勒馬而嘶,憑風而立,曲調低低一沉,嗚咽而起,如泣如訴,仿若深院梧桐,雨打芭蕉,訣別之酒,落淚美人,瞬間只覺悲痛于胸,凄凄慘慘,一路荒涼。
那句撕心裂肺,對待你當時的琴音有輕蔑貶低之意,卻并非真的有心傷你。
君凜……君凜……如今……這世上所有的人,我都能無愧于心……卻不敢直視你那期盼的雙眸……這些年,這些事……為何你還能有當初的執著和癡念……
一曲罷了,只剩余音繞粱,四周冷寂如夜,想是醉了,闔著眼,痛至顛峰,便是無奈,無奈那曾經的熱情奔放轟轟烈烈海誓山盟,如飲鴆止渴,蝕入骨髓,輾轉春秋,洗卻了時光,只換得身如秋蒿,迎風飄搖,不知情歸何處,身在何方。憶起曾經的輝煌,再看盡是廢墟一片……
訾槿緊緊地闔上眼眸,手攥得緊緊的:如果能回到年少懵懂,我定會好好待你,再不會那般地對你……可惜……如今晚了……一切都晚了……君凜……你為何要變……變成這副……讓我不忍狠心的模樣……
君凜黑如漆夜的鳳眸顧盼流芬,像是看著所有人又像是誰也沒有看,微微一個偏頭,墨發齊齊垂落在眼眸上:“兒時……槿兒曾評價君凜的琴技……撕心裂肺……不知現在君凜的琴技,是否還如以前那般……撕心裂肺……”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詢問眾人。
一滴淚自眼角滑落。
訾槿緩緩地睜開雙眸,定定地看著君凜,柔柔一笑,笑意直至眼底:“三國交界處有一城鎮名曰山中鎮。山中鎮內四季分明,鎮外一百里處,有一寶山,名曰神仙山。此山溫差甚大,可以讓人在一天之內體驗一次四季之旅,稱得上‘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不知訾槿是否能請到尊貴的太子殿下,明日山中一游?”
君凜眼底閃爍著無盡的光芒,對著訾槿璨然一笑,如雪中盛開到極至的罌粟,驚了一地,他緩緩地開口道:“好……”
訾槿回給君凜一個溫軟的笑臉,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眼淚越流越兇,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豬頭太子……”
君凜輕撥著琴弦,抬眸回道:“死啞巴……”只是那通紅的眼眶和遮掩不住的水光,出賣了他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