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轅夙離風沒有殺康紹。她不是一個嗜殺的人,用康紹的話說,她的心太軟。看著康紹的痛哭,她下不了手。可是,面對著轅夙蘭嬋的靈位,回想起康紹的種種罪惡,她又怎么能輕易放過他?轅夙離風挑了康紹的兩只手筋,廢了他一條腿,割了他的舌頭,把他丟在亂葬崗任他自生自滅。她在亂葬崗守了康紹十天,替他處理了傷口。當然,他的筋脈她是不會替他接上的,只是替他處理外傷。不為別的,只為躲避周室搜尋期間無聊就順便讓康紹的傷口盡快愈合,讓他一輩子殘廢。任康紹如何哭著乞求,痛得如何嚎叫,她都不為所動。那顆心,早被他傷害透了,早被他凍得冰冷,又如何再為他生出憐憫,又如何再為他所動?
一個月后,武王病逝。大家都忙著處理武王的喪事和新君登基的事情,對她的追查也就松懈了。但轅夙離風知道,一旦新君把各方政局穩定下來,還是會繼續找她的。那寶藏惹人眼紅啊。
所以趁著這空當,轅夙離風當然是有多遠就走多遠。這天,她穿得整整齊齊,身著一襲翩然素衣,腰懸“克邪”寶劍,背負七弦古琴,如瀑布般的烏黑青絲只以幾根白色的綢帶輕輕地系著,整個人顯得仙氣飄飄,就如同那天地間悠然自得的閑云野鶴。
康紹趴在亂墳堆上,揮著殘廢的手,嗚咽著哇哇大叫,眼淚縱橫,可仍留不住轅夙離風離去的身影,她就如那騎著黃鶴化羽而去的仙人,在康紹的生命中留下一個美絕的最后的背影。這一刻,康紹又悔又恨,拼命地用廢掉的手臂拍打墳頭,哭得嗚嗚哇哇。氣得墳堆里骨頭都快腐爛的那個家伙直冒青煙,發誓晚上一定要去好好地跟他“親近親近”。沒法沒天了,以為他死了就能任人在他的墳頭上拍打了?
轅夙離風把琴與劍都放入一個木匣子中裝了起來,再乘船沿渭水(今渭河)入黃河,順流而下,行了千余里。行至此處,她發現身后有人跟隨,嘴角輕揚,勾起一抹淺笑。像她這樣身懷巨寶的人,又有誰不覬覦呢?她在一處偏僻的小渡口上岸,進入一個小村落中,購置了一些干糧物品,便進了深山。她橫穿十幾座深山、河流,來到一個小小的諸侯國中。至于那些跟蹤她的人,早不知道被她甩到深山的哪一處去了。
轅夙離風尋了處靠進大山的小城,在城外山下筑了間茅屋開館傳授琴藝。她這開館授徒十分的隨便,你給錢,便讓你學,你給一日的錢,便讓你學一日,給一年的錢便讓你學一年。每天只在隅中時刻(上午)授課,不管來的是誰來得早晚,她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授課時,也不管你專不專心學,她從來不說,但誰若是想要搗亂,她會先投去警告的一瞥,若還無收斂,就會被她一腳踹出去。若是遇上地痞無賴,被踹出去又跑回來搗亂,那就對不住了,請在外面的大樹上呆著,等她授完課再把你放下來。每日賺了錢,到下午,她便閉門謝客,擰著小酒在院中獨飲。從不與人交談也從不與人多說一句話,除了開館授徒時,誰也聽不到她一言一語。
轅夙離風的這種獨特作風,高超的琴藝,美麗的容顏,不凡的氣質,倒使得欣賞她的人越來越多,日日琴館爆滿。她也不擴建琴館,仍是那間小茅屋,人多了,院子里呆著去,坐不下,自帶桌凳來。嫌這里不好,你可以不來。有人罵轅夙離風假清高,有人贊轅夙離風不拘一格,自然也有人罵轅夙離風沒規矩。找她碴的人也不少,仰慕她的青年才俊,垂涎她的地痞無賴土豪劣紳,吃醋的粗魯婦人也不少。每天走了一撥又來一撥,轅夙離離一律不客氣,凡是來搗亂的、過了授琴時間還踏入她的院子的,全部被她踢進門外的水塘子里。
沒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別人問她,她也從來不說。日子久了,大家就給她想了個渾叫叫“醉琴仙”。原由嘛,就是她除了上午開館授琴那會兒一直都在喝酒,整天一副醉眼迷朦的慵懶模樣,偏又醉得極為好看,醉酒翩然的模樣就像是那瓊臺玉宇中的仙人,又彈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琴,自然就叫醉琴仙了。
躺在院中小椅中,轅夙離風一杯接一杯的飲著酒,門口又來了一幫不識好歹的東西。好像還是某位朝廷要員的公子,四十來歲,滿臉麻子,妻妾成群,偏還要想娶她當小妾。此刻正帶了一大幫家丁手下氣勢洶洶地堵在門口,那麻臉公子則垂涎著張麻臉,擰了禮物賠著笑彎腰曲膝地進來,到轅夙離風的身邊,“琴姑娘……”話沒說出口,一股口臭味撲鼻而來,熏得差點沒把轅夙離風的喝下去的酒全吐出來。
轅夙離風翻身而身,一腳掃中他的臉頰,在他的臉上印上一個大大的鞋底印子,跟著她凌空一個踢腿,把人踢過院墻踹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差點沒把腰摔折了。掉在池塘里面子上是難看一點,可傷不著,這掉在青石板上,那可就得受些皮肉之苦了。
“哇啊,唉哦……”痛得那麻臉公子哀嚎不已。他的家丁手下則全一涌而上,就想仗著人多勢眾搶人。轅夙聞風一手灌著酒,一邊踩著酒醉的步伐在人群中穿梭。院外看熱鬧的人只見那些家丁下人從院子里面一個接一個地飛出來,像下餃子一樣的掉進門口的池塘里。沒半刻時間,院子里面一個閑雜人都沒有,院口的小池塘里則已經是爆滿裝不下了。
“你……你好大的膽子!”那麻臉公子揉著扭傷的腰沖轅夙離風吼道,“你別給臉不要臉。”
轅夙離風冷眼一掃,摘下旁邊的一片樹葉便朝他的臉上射去,在他的臉上劃出道血痕,跟著她飛身躍上樹,抓了一大把樹葉再次射去。
“哇——”那麻臉公子嚇得連滾帶爬,可是他仍然沒有躲過這些樹葉,一劍衣服被射出數十個大小不一的洞,但并沒有傷及他的皮肉半分,但偏偏射中他的屁股眼的那片樹葉力道極狠,對著□□□□去,整片樹葉都埋在了里面,疼得那麻臉公子捂著屁股又嚎又叫。
轅夙離風“碰!”地一聲關上門,繼續喝酒。
一口酒還沒有灌下去,她家的門就又被人踢來了。轅夙離風頭也不抬,手中拈起兩片樹葉便射了過去。
“嘖嘖,看你整天借酒澆愁,本事也不見落下啊,這使暗器的功夫也快趕上你的琴技了。”一個打趣的聲音響起,聽在耳里遙遠且熟悉。
轅夙離風抬起迷醉的眼眸看去,只見一個白色的影子站在門口,視線有些朦朧和晃動,看人并不真切。她側了側頭,狠狠了眨了眨眼,還是看不清楚,也懶得理會,應手拈起地上的一塊石子便以暗器手法打了過去,卻被那個輕易地接下來。再側頭看了眼,好像是站在院門口并沒有踏進來,于是也懶得理會,把酒壺擱下,仰起頭曬太陽。
這群狼環伺的她也不能醉死了不是?醉七分遺忘舊事,醒三分防備色狼。
旁邊一位路過的老者見到這景像搖了搖頭,又看了看站在門口的白衣姑娘,只覺得美得像仙人一般,但見她眉宇間又透出一股英氣,腰間懸著一柄十分好看的寶劍,更覺非凡。當下客氣地說,“這位姑娘,你找醉琴仙還請早上來。過了授琴的時間,不管是誰只要一踏進這院子都會被打出來的。”
那女子聞言輕輕皺了皺眉頭,想了想,還是踏了進去。她一踏進去,石子、樹葉、枝枝全如暗器一般一股腦地向她招呼來,她衣袖一卷就把那些暗器全部揮開,說道,“怎么,傳家寶不要啦?”
轅夙離風睜開迷醉的眼眸,用手擋住手頂的太陽,看去,只見一團白白的東西出現在面前。看上去像一卷卷著的書簡,但卻是用玉雕成的,卷起來約有半尺長、胳膊粗。她的眼睛頓時瞪著溜圓,反射性的一下子就跳起來,因為站太急,腿又軟,踉踉蹌蹌差點跌倒。晃了好幾下,才被一只溫暖的手掌扶住,跟著那玉書便回到她的手中。接過那玉冊,在陽光下展開。玉簡在陽光的照耀中透出晶瑩的色澤,溫潤而透明。她又將玉簡合上,那玉簡便合得天依無縫,像一個用玉雕刻成的精美圓柱。轅夙離風握著玉書,全身都在顫抖,連呼吸都在顫抖,連酒也醒了。
許久,她才抬起頭,朝站在身邊的人看去,頓時眼圈一紅,掉下淚來。“阿修羅!”她竟然還活著!她居然幫她拿回了玉書!她們……居然又相見了……看到阿修羅,一瞬間,轅夙離風猶如看到至親,心里壓抑的委屈,壓抑的悲慟全部暴發出來,就想趴在阿修羅的懷里痛哭一場。可她動了動,理智讓她迅速克制住自己,她與阿修羅只是朋友,阿修羅只是她的恩人,她怎能趴在阿修羅的懷里哭。
倒是阿修羅,一把將轅夙離風拉在懷里,輕嘆口氣,說道,“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溫和輕細的聲音,頓時讓人卸下所有的防備與克制,轅夙離風的右手握著玉書,雙臂緊緊地環住阿修羅的纖腰,把頭埋在她的肩頭,緊緊地咬著自己下嘴唇,任眼淚狂奔而出,抽泣聲一聲高過一聲,雙肩不斷的顫抖。
阿修羅環住轅夙離風的身子,透過薄薄的絲綢衣物,只覺得摸到的盡是骨頭,短短的兩年時間,她竟瘦得如斯!阿修羅的心像被刀狠狠地劃了一刀似的。她在云霧山上養傷兩年,這兩年的時間里,她試著讓自己去愛青絡去回報青絡那份厚重的深情,去回報青絡的救命之恩,她試著與她談情說愛,可是她發現她進入不了那個角色,不管她們的行為如何親昵,即使有了肌膚之親,心仍像是隔了道厚厚的墻,守在青絡的身邊,她感覺到的只有那無盡的落寞,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丟在了別的地方。很多時候,她看著青絡,想到的卻是那個在竹林中浴血撕殺的女子,那個倒在山洞中昏迷了還在哭泣的女子,想著那個小小年紀卻懂事又聽話的苦命孩子。她的心里,一直掛記著這對母女,掛記著轅夙離風,掛記著她的小徒弟。她常常在想,強迫自己去愛青絡是對還是錯?她守在青絡的身邊,一顆心卻在轅夙離風母女身上,這讓青絡感到極度的不安,更想緊緊地圈住她,于是,青絡想到了成親。在成親的那天早上,整個云霧山上充滿了喜慶,所有的人都興高采烈的慶賀著,可她只感到了滿心的傷悲,一顆心突然像聚滿了淚水。她穿著喜歡袍,卻覺得自己像是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突然之間,她明白,她的心不在青絡這里,恩情并不能代替愛情,恩不用能愛來嘗。終于,她鼓起勇氣,在拜堂的時候,扯下了大紅的喜袍,對青絡說了聲,“對不起!”轉身逃了。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逃,她們修羅一族視逃跑、膽怯為最大的恥辱,可是在那一刻,她覺得她是對的。她的心,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輕松,若讓她重新選擇一千次一萬次,她仍是會選擇在婚禮上當逃兵。她愛的人不是青絡,永遠也不是。她來到鎬京城,瘋了似的四處尋找轅夙離風母女,找到的卻是轅夙蘭嬋的墓,打聽之下才知道這兩年來發生的事情。當日,她進了皇宮,逼繼位的周成王姬誦交出玉書,然后踏遍山山水水四處尋找轅夙離風的下落。也幸好她沒有躲進深山里藏起來,也幸好她還在世上。在九霄上飛奔的時候,聽到這熟悉的琴音激動得差點讓她從九霄上跌下來。可恨那青絡又追了來,她費了好大的勁才甩脫青絡,隱去形蹤來到轅夙離風的面前。
阿修羅把轅夙離風擁進懷里,緊緊地感受著她微涼的身子,感受著她的氣息,讓她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那一瞬間,她的心像被剝開一般有著細細的疼,又有一種被填滿的幸福感覺在蕩漾。她緊緊地環住轅夙離風的肩頭,眼中帶淚,亦覺心酸不已。
作者有話要說:同志們、朋友們,看到偶日更三章,每日萬多字的份上,是不是該表揚一下啊?
呃,紅著臉遁走,看書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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