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舉從馬上一躍而下,疾步走進莊和宮,尋找一圈,不見太后和清揚的身影,喚來宮女問:“娘娘到哪里去了?”
“太后帶她到御花園中喂鳥去了。”宮女回答。
文舉思索片刻,在宮女耳邊低聲囑咐幾句,宮女連忙走了,文舉也出門上馬,揚鞭而去。
宮女跑到御花園,太后正帶了清揚在喂鴿子,清揚玩興正濃,把玉米托在掌心里,嘴里“咕咕”地叫著,鴿子也不怕她,都飛上來啄食,手心癢癢刺刺,清揚咯咯地笑著,躲閃著,雪白的衣裙飄蕩,說不出的輕靈。
這樣一個芳華絕代的女孩,實在也只有我的舉兒,也只有九五之尊的皇帝才配得上她。太后慈愛地望著她,心里感嘆,她也還是個孩子啊。一時之間又想起妹妹,清揚,真正像她,聰明含蓄,寧靜淡泊。
宮女上前,對太后耳語,太后悠然一笑,這個舉兒,又故弄什么玄虛?她輕輕地一擺手,示意宮女告訴清揚。
“娘娘,西宮門有人要見您。”清揚回過頭來,疑惑,誰在宮門口要見我,難道,她心中一喜,難道是師兄來看我了——
她喜出望外,跳起來:“我?guī)熜謥砜次伊恕碧髥∪皇Γ@孩子,又中了舉兒的套。
清揚匆匆別了太后,正要起小跑,忽然停住,身后已傳來太后的笑聲:“不認(rèn)識路吧?許公公,你帶娘娘去。”清揚回頭璀璨一笑,人影連跑帶跳,片刻遠(yuǎn)去。
太后有些呆住,半天,才聽身旁的侍女一聲驚嘆:“天吶,她好美啊,特別是開心地笑起來的時候,真可稱得上是傾國傾城啊,我要是男人,為了博她一笑,連命都可以不要。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歡她,天吶,這天下還有誰能夠抗拒得了她?”說完,嘴里還兀自嘖嘖個不停。
“開心地笑起來的時候,”太后幽幽地說:“可惜,在這宮里,能讓她開心的時候?qū)嵲诓欢唷K裟芙?jīng)常那樣笑,或許……”太后沒有接著再往下說,她想說,她若能經(jīng)常那樣笑,或許一切就都能改變,文舉會變,舉國上下都會變,那將是朝廷的一大幸事。
可惜,這孩子心事太重,笑,已經(jīng)是難得,更何況還是開心的笑?!
清揚氣喘吁吁地跑到西宮門,守門侍衛(wèi)跪下:“清妃娘娘!”她疑惑地問:“不是有人要見我嗎?”侍衛(wèi)搖頭,他們毫不知情。清揚轉(zhuǎn)悠了半天,也不見人來,還是心有不甘,正焦急著,一件斗篷披上了肩,她抬頭,看見文舉熟悉的臉。
她眼神黯淡下去,心里,有些失望,原來不是師兄要見我。
是文舉,又捉弄我。
文舉見她默然不語,也不解釋,替她系好斗篷,飛身上馬,馬徐徐地繞清揚走了幾圈,清揚奇怪地望著馬背上便裝的文舉,不知他要干什么。文舉端坐馬上,端詳著清揚,不說話,只繞著她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馬蹄聲“得得”,在寂靜的宮城中回響。
忽然,馬上的文舉俯身探手,一把掠起清揚,攬到馬上,清揚還沒有回過神來,人已到文舉的馬上,只覺得文舉用力將她貼緊身邊,聽見他低沉道:“抱緊我!”清揚一驚,本能地?fù)Ьo了文舉,將臉龐貼在他的胸前。
她貼得他如此之緊,隨著他起伏的胸膛,甚至聽見了他胸腔里呼吸的回音。
文舉手揚鞭,“駕——”馬馱著兩人,高亢地嘶叫一聲,刨蹄飛奔,馳出宮門,黑色的斗篷在風(fēng)中飛揚。
馬飛奔著避開鬧市,繞過城區(qū),穿過郊區(qū)村落,一直向前。
風(fēng)呼呼地在耳邊刮過,清揚探頭去看。
“看什么?”文舉沒有低頭,已覺察到懷中人兒的舉動,沉聲問。
“你要帶我去哪里?”清揚死死地扣住他的腰,仰起臉問。
他低頭,望著她一笑,笑臉叵測詭異,又現(xiàn)幾分邪氣:“我要把你賣到深山老林里給農(nóng)夫做婆娘。”
清揚嗔怪地斜他一眼:“你不會!”
“我當(dāng)然會!”文舉哈哈大笑:“你細(xì)皮嫩肉,可以賣個好價錢!”
“土匪!”清揚忿然。
文舉開心地大笑:“哈哈,那你是愿意跟我去做壓寨夫人,還是愿意去給農(nóng)夫做婆娘?”
“我愿意去給農(nóng)夫做婆娘。”她隨口回答。
“為什么?”文舉笑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毫無拘束。”她的臉上涌現(xiàn)出向往的神色。
“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去做壓寨夫人,那還貼我這么緊干什么?”文舉嬉皮笑臉地逗她。
她不響,貼他更緊。
他佯裝奚落她:“你有蠻賴皮啊,還想騎墻吶,盡想著吃在東家,住在西家的好事——”
清揚抬頭看他一眼,紅了臉,依然是那無語嬌羞的摸樣,伏在他的胸前,沉默半晌,才開口小聲說:“那你放我下來啊——”
“我不會放你下來的,我要你永遠(yuǎn)都陪著我,你答應(yīng)過我的,不能反悔。”他低沉地說。
懷里的人忽然就不動了,沉默了。
“文舉,你到底要帶我到哪里去?”清揚幽幽地問。
“你想去哪里?”文舉再加一馬鞭,觀望前方的岔路,口里說著:“唔,你剛才叫我什么?”
她輕聲回答:“文舉。”
他嘴角掠過一絲邪邪的淺笑:“大聲點,聽不見。”
她有加大一點音量:“文舉——”
他的笑已經(jīng)掩藏不住,仍不肯善罷甘休:“風(fēng)太大,還是聽不見!”
“你要帶我到哪里去?”清揚拼盡全身所有力氣,大聲喊到:“文舉——”
他渾身一陣酥軟,柔聲回應(yīng)道:“是我,我在這里,文舉在這里。”
清揚忽然抬頭,深深地看他一眼。
文舉怦然心動,情不自禁地俯首下去,吻向清揚……
“文舉,你還沒有回答我呢?”清揚偎在文舉懷里,說道。
文舉一手勒住韁繩,一手抱住清揚,注視著她純凈的面容,柔聲道:“你不是想回家么?”
清揚忽然眼睛一亮,嫣然一笑:“你是送我回歸真寺么?”
文舉含笑點頭,由衷道:“清揚,你真美,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我真喜歡看你這樣笑。”
馬兒直奔昭山,清揚遠(yuǎn)遠(yuǎn)望見歸真寺,激動萬分:“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文舉沉聲道:“坐穩(wěn)了。”快馬揚鞭,一溜煙進了山門。
眾僧正在大殿聽講經(jīng),清揚牽著文舉輕輕的走進去,看見師兄坐在前排,她示意文舉坐下,不打擾他們。
經(jīng)書一章講畢,僧人魚貫退出,發(fā)現(xiàn)座下的清揚和文舉,正要喊,清揚示意他們不要做聲。緩步走到師兄后面,將他雙眼蒙住,對著他雙耳吹氣。
這是清揚一貫喜歡的舉動,戒身覺得有些異樣,沒有回頭,不確定地問:“是清揚么?”
清揚收手,轉(zhuǎn)到戒身前面,戒身驚喜:“真的是你啊——”復(fù)又緊張:“你怎么回來了?”
“就是我了,”清揚嘻嘻一笑:“我還帶了一個客人。”
戒身回頭一看,慌忙跪下:“不知皇上駕到,有失遠(yuǎn)迎,請皇上恕罪。”
“不必多禮,”文舉扶起他:“清妃思念家人,朕今天只是送她回一趟娘家而已。”
“小僧惶恐。”戒身低頭道。
文舉悠聲道:“天下還有讓大師惶恐的事情么?!”
戒身猛然抬頭,眼中精光一聚,文舉卻望著他意味深長地一笑。
戒身大師,你可是個不簡單的人——
空靈方丈坐在佛唱閣的前坪曬太陽,深秋的陽光有些耀眼,他低下頭,微微閉上眼睛,默然地想著心事。
清揚,你在宮里還好嗎?
他豎起耳朵,仿佛又聽見清揚的笑聲從風(fēng)中傳來,恍惚又看見清揚小小的身影,伏在他的膝頭,伸手扯他的胡須,他呵呵地笑著,頜下長長的銀須抖動,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清揚——”
清揚站在他的身后,驀然間心酸,靜靜地走過去,執(zhí)起師父的手,伏在他的膝頭,空靈方丈還以為自己又出現(xiàn)了幻覺,遲疑著問道:“是我又眼花了嗎?”
“師父,是真的。”清揚輕聲道:“是我回來了。”怕師父不信,伸手又去扯師父的胡須。
“呵呵,別扯了,師父知道疼了,”空靈方丈這才笑道:“原來不是做夢啊。”
“師父偷懶,不去聽講經(jīng),該罰。”清揚面色嚴(yán)肅,跟空靈方丈開玩笑。
“可不可以網(wǎng)開一面啊?”空靈方丈求情,悵然道:“師父老了,經(jīng)不起罰了——”
“師父……”清揚動容,長呼一聲,拉著方丈的衣袖,潸然淚下。
文舉默然地走上前,空靈方丈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皇上也來了,他匆忙起身,就要叩拜。文舉托起他,恭敬道:“大師不必多禮,小王日前多有冒犯,還望大師不要見怪。”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空靈方丈連聲說。
“皇上,時辰已近中午,不如留下用齋飯吧?”戒身挽留。
“好啊,好啊。”清揚高興得跳起來,眼巴巴地望向文舉,文舉含笑首肯,清揚便一把拖了他,直奔進膳間,一邊嚷嚷著:“開飯,開飯,我餓了!”
戒身正要阻止,想另辟單間招待皇帝,卻見皇上回頭擺擺手,已隨著清揚去了。他有些愕然,望向師父,卻見師父兀自一張沉思的臉。
清揚帶文舉來到桌邊,把他摁在板凳上,說:“看好了。”正襟危坐,閉上眼,雙手合十,默念一番,再張開眼看一眼菜肴,搓搓手,望著文舉眨巴眨巴眼,正色道:“開吃!”埋頭下去,稀里嘩啦,只見后腦勺烏黑的頭發(fā),不見人臉。猛一抬頭,砸巴砸巴嘴,深嘆一聲:“這樣吃飯的感覺真好啊——”
文舉見她如此吃相,復(fù)又想起前幾日在莊和宮里清揚的吃相,忍不住偷笑,小聲提醒道:“別人都還沒來呢。”
“不用管他們,”清揚頭也不抬,拿著筷子一擺手,嘴里毫不耽誤地嚼著東西,含糊地說:“我的輩份高,理應(yīng)比他們先吃。”
“那你師父和師兄都還沒來呢。”文舉又說。
“他們在自己的禪房里吃,”清揚仍舊是頭也沒抬,一頓風(fēng)卷殘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從碗后面探出頭來,飛眼一掃文舉,再一瞥他的碗,竟然沒動,她眨巴眨巴眼,含著飯菜催促道:“吃啊,快點吃啊——”睫毛一卷,又自顧自地吃去了,全然不理會文舉。
文舉默然地望著她,陡然間覺得無比的親切,心中涌起無限愛憐。
這原來就是清揚本來的摸樣啊——
她原來,也可以在自己面前這么放松。
“咳!”身后傳來一聲咳嗽,清揚猛然停住,面色緊張。
文舉疑惑:“怎么不吃了?”
空靈方丈和戒身已經(jīng)站到清揚的正面,戒身看清揚一眼,眉頭微皺。清揚一吐舌頭,身子矮了半截,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般,偷眼看文舉一眼,悄然地放下了碗。
文舉好笑,指指自己的唇邊,告訴清揚她的唇邊還沾了一粒飯。清揚會意,飛速地伸出舌頭一卷,把飯卷進嘴里,勾下了頭。
“請皇上恕罪。”戒身對皇上一躬身,直起身子,示意清揚出來。
清揚妞妞捏捏半天,盡管不情愿,還是出去了。
文舉走近門邊,聽見戒身低聲教訓(xùn)清揚:“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注意吃相,注意吃相,在寺里已經(jīng)被罰過幾回了,怎么還是記不住,又故態(tài)復(fù)萌,讓人貽笑大方。”清揚垂首道:“我知錯了。”
戒身這才一擺手,讓清揚走。清揚走近門邊,看見文舉,忽然把舌頭伸出來,沖文舉做個鬼臉,調(diào)皮地一笑,眼角彎彎成了月牙兒。
文舉啞然失笑,強自忍住,走到桌邊坐下。
清揚進來,空靈方丈和戒身也坐下,陪皇上一同進膳。清揚不敢造次,舉手投足,極盡淑女風(fēng)范。文舉心中偷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揚,也有致命的怕住,看到戒身就象看到鬼一樣,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他夾一筷子菜,輕輕地放進清揚的碗里,清揚無聲地沖他一笑,深情款款盡入空靈方丈和戒身的眼中。
時間過得飛快,用過齋飯,又要離去。
清揚依依不舍地拜別師父,空靈方丈沉聲道:“清揚,師父也希望你能常回來看看,但是,下回再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貿(mào)然回寺,不帶一名侍衛(wèi),終是讓人不放心。皇上的安危關(guān)系江山社稷,你現(xiàn)在的身份,已經(jīng)是后妃,凡事要以大局為重,切不可隨心所欲、任性妄為。”言畢望皇上一眼,緩緩說道:“清揚,你還記得師父的叮囑么?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上天下地,全在一念之間。”
清揚知道師父的所指,一時默然。
空靈方丈俯身湊近清揚的耳邊,豎起四個手指,低聲道:“還記得那四個字么?”
瞬間,清揚神色索然。
四個字,息心止步——
戒身牽了馬過來,文舉一躍而上,攬了清揚,極速離去。
清揚在馬背上回首,師父和師兄紅色的袈裟在風(fēng)中翻飛,耳畔又傳來師父沉沉的一聲嘆息“你要牢記那四個字——”
“師父,你都看見了,不用為清揚擔(dān)心,看樣子,皇上對清揚很好。”戒身望著兩人遠(yuǎn)去的身影,見師父面色凝重,安慰他說。
空靈方丈緩緩道:“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擔(dān)心。”意味深長地看戒身一眼,徐徐道:“紅塵幻象無邊誘惑,人間情愛萬念隨心,墮入紅塵,留戀歡愛,心有貪念無法割舍,做不到息心止步,等待著她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戒身看師父一眼,沉默不語,心中卻是另一番想法。
我不管什么紅塵不紅塵,使命不使命,皇帝不皇帝,我只要——
只要清揚能幸福!
文舉策馬,感覺到清揚心事重重,低聲問:“怎么了?舍不得么?下次再來吧。”
清揚搖搖頭:“師父說得對,皇上的安危關(guān)系江山社稷,我身為后妃,不可任性妄為,凡事要以大局為重。”
“我不會有事的,”文舉沉聲問:“清揚,你還害怕嗎?”
清揚搖搖頭:“不怕。”
“為什么?”文舉問。
清揚低頭,扣緊文舉的腰,小聲回答:“因為有你在。”
文舉忽然勒住馬,任它慢慢踱步,一雙眼睛,幽幽地盯著清揚,雙手環(huán)抱住她,輕輕地笑了。
正入神,忽一低垂的枝條掃上眉頭,文舉一抬手,“咦——”
清揚舉目望去,馬兒馱著兩人,竟踱到了桃林之中,打著響鼻停下,不肯再往前走。
桃林,我們怎么又到了桃林——
四下仍是熟悉的景色,已過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枝頭的桃子已被摘走,徒留空空的桃葉,層層疊疊覆蓋,就如同兩人此刻厚重的心事。
記憶之箭頃刻穿透心扉。那八千里路云和月,塞外獵獵的風(fēng)沙,經(jīng)年的相思呼嘯而來,卷襲過文舉斑駁的心,他想起了往昔的一切,兒時的清揚,美好的時光,悵然道:“還記得我們的桃林之約嗎?”
清揚一震,幾欲落淚。
八年的苦候,望眼欲穿的每一次失望,已經(jīng)在心里扎下了根,扯一下,生生地疼。
文舉緊緊地抱著她,在她耳邊呢喃:“清揚,你會陪著我,永遠(yuǎn)都不離開我,是不是?”
清揚與他耳鬢廝磨,幽聲道:“我答應(yīng)過你的,我不會變的。”
文舉靜靜地端詳她的臉,清揚也望著他,一抬眼,驚喜地喊:“那里還有一個桃子!”文舉回頭一看,腦袋后面確實還有一個桃子,他一伸手,摘下這條漏網(wǎng)之魚,遞給清揚。清揚卻把它往他面前一推,示意他吃。文舉歪著頭想了想,將桃子在衣袖上擦了擦,咬一口,俯身喂進清揚的口中。
文舉閉上眼。
清揚閉上眼。
意識回旋,時光荏苒,仿佛一切又回到最初。
還是那桃花嬌艷、流光溢彩的世界,滿樹艷麗,及目飛花,漫天花雨傾灑下來,嫣紅、粉白,洋洋灑灑,將兩人重重陷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