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歡快的鳥鳴喚醒了林皇后的美夢,她閉著眼,伸個懶腰,往身邊一探,空空如也。她睜開眼,環顧四周,哪裡還有皇上的身影,她氣急敗壞地喊:“人都死到哪裡去了?”
宮女匆匆跑過來,皇后劈頭一頓斥責:“你想死啊!皇上到哪裡去了?”
宮女戰戰兢兢地回答:“皇上天剛亮就走了,現在應該在上朝。”
“爲什麼不叫醒哀家?”皇后氣沖沖地問。
“皇上不讓叫,”宮女瞥一眼皇后,小心地說:“皇上說,您昨天累了,多睡一會。”
皇后臉上陰轉晴,不相信地問:“皇上真是這麼說的?”
“是。”
笑容淺淺地浮現出來,皇后知道,宮女是沒膽子敢騙她的,皇上,確實是變得體貼她了。她滿心愉悅,輕快地說:“別呆頭呆腦地站在那裡,快過來給哀家梳頭,時候不早了,哀家要去給太后請安。”
太后走進清揚房中,清揚正在喝粥,埋頭苦幹,不亦樂乎。沈媽旁邊著急:“慢點,慢點,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注意吃相,被你師兄知道,又要罰了。”話一出口,自知失言,慌忙閉嘴。清揚一怔,擡起頭來,眼睛裡淚光顯現,旋即低下頭去,粥也不喝了。
“餓了怎麼不多吃一點?”太后緩緩在她身旁坐下,輕聲問道。
清揚笑笑,說:“已經吃了很多了。”
太后示意沈媽退下,問:“清揚,你頭上的傷還疼嗎?”
清揚摸摸頭上的紗布,搖搖頭。
“孩子,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太后試探著問。
清揚擡頭,眼神疑惑。
“在皇后的生日宴會上,你爲何緊盯著她們母女三人?”太后開門見山地問,柔和的目光透出銳利。
“我……”清揚囁嚅,低下頭,沉默了好久,才說:“我好羨慕她們。我要是也有孃親,也有兄弟姐妹該多好啊。”
“哦,”太后笑笑,轉了個話題:“你怎麼會掉下水呢?”
清揚一愣,心裡打鼓,太后是在懷疑什麼呢?她心裡非常清楚,這次落水是有人故意使壞,那意圖,分明是想置她於死地。而在後宮之中,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恨她入骨、並且敢在衆目睽睽之下痛下殺手的,只有皇后。
皇后一定要她死才能解恨,可她,卻不能不顧皇后的死活,香兒,終究是她的妹妹。
這一刻,她頭腦裡飛速旋轉,不能說出真相,否則追查下來,妹妹輕則被打入冷宮,重則處死,不定幽靜和母親還要受到牽連。
她拿定了主意,悠悠開口:“是我不小心踩了個空。”
太后有些意外,仍步步緊逼:“那你頭上的傷又是怎麼回事?”
清揚想了好一會兒,才說:“興許是倒栽下去,碰到了水裡的石頭吧。”
太后悠然一笑,沉默了。
清揚,你爲什麼要撒謊呢?宮裡指鹿爲馬的本事,你還沒有學會,瞧你的臉色,竟然紅了,瞞得了誰呢?!更何況我是龐太后啊——
太后叵測地一笑,忽然道:“你覺得皇后爲人如何?”
清揚冷不丁被問住,正奇怪,皇上好象也問過這個問題,太后和皇上,爲什麼要問她同一個問題?只聽太后沉聲道:“皇上想另立皇后。”
一瞬間,清揚大驚失色,臉色劇變,內心激起萬丈狂瀾。
另立皇后,那香兒怎麼辦?
她的耳邊驟然想起四喜的話“娘娘,別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寵的妃子,在宮裡的日子是很難過的”,如果是被廢的皇后,那又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默然間,鑽心的疼痛箍緊她的全身,難道太后知道了什麼,難道香兒還犯下了什麼別的不可饒恕的錯誤?!清揚猛地跪在太后的腳下,疾聲請求:“太后,求求您,不要廢后,如果皇后做錯了什麼,一定不是故意的,您給她一個機會,她會改的。”
太后目不轉睛地看著清揚,她的痛心是假裝不出的,儘管她抵死不認,可她衝口而出的話,“如果皇后做錯了什麼,一定不是故意的”,至少印證了剛纔太后的猜想,清揚不但知道有人陷害她,還知道這個人是皇后。
薑還是老的辣,只需輕輕一試探,就輕易套出了清揚的心思。可是太后並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她看得更深。
清揚爲何隱瞞真相,是因爲害怕皇后報復嗎?不,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就被太后自己否定,清揚的秉性,剛烈正直,斷不會因爲害怕而撒謊。上次的頂碗事件,起先太后並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如果和這次落水事件聯繫起來看,太后可以斷定,清揚是成心要袒護皇后?她爲什麼要袒護皇后?聽到要另立皇后,她爲何會如此急切?而昨日在皇后的生日筵席上,她面對林家母女三人,爲何會有那樣一副深情的模樣?還有,當年文浩心儀之人,分明是她,爲何從歸真寺回來,文浩親口請求賜婚的對象就變成了林幽靜?
太后將前前後後的事情串起來一想,疑竇叢生。她幾乎可以斷定,清揚同林家的關係非同一般,但清揚明明是個孤女,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她依稀覺得,這裡面一定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但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這裡,她眉毛一挑,輕輕地將清揚扶起來,柔聲道:“另立皇后茲事體大,豈能說廢就廢,說立便立,不過是說說好玩罷了。”
清揚的臉上如釋重負。
“皇后娘娘駕到。”宮女稟告。
太后揮手要宮女請。
皇后一腳踏進殿中,咯咯的笑聲便先人而至:“臣妾給母后請安了。”
太后點點頭:“好。昨日盡興了麼?”
“咳,就是太興奮了,所以起身晚了,到現在這時候纔來給母后請安,希望母后不要怪罪。”皇后又行一禮,殷切問道:“怎麼沒看到清妃妹妹?”
太后會意,囑宮女:“喚清妃來給皇后請安。”
“不用了,”皇后笑盈盈地說:“她不是有傷在身嗎,還是臣妾去看看她吧。”
“皇后真是賢惠啊,不過,禮法還是不可僭越。”太后阻止她,復叫宮女:“去請清妃娘娘。”
清揚進來,正要行禮,皇后拉住她:“免了。”關切地問:“妹妹好些了麼?”清揚有些吃驚,她這是怎麼了?變得這樣快?怎麼可以裝得如此情真意切,好象跟她全無關係似的?她有些難以接受,喃喃道:“還好。”
太后卻忍不住心中暗笑,這個林皇后,做戲的手段倒是一流,前腳還拿刀殺人,後腳又貓哭耗子,也虧她做得出。輕咳一聲,說:“時間不早了,中午皇后留下來一起用膳吧,哀家去看看添些什麼新鮮菜。”說著說著就出去了。走過前廳,忽然止步,站在窗邊,透過窗縫往裡看。
她故意將兩人單獨留下。
皇后悠然地坐下:“你可真是命大啊。”
清揚不語。
“你要小心點,不是每次都有這麼好運的。”皇后陰森森地說。
清揚淡淡地回答道:“富貴在天,生死有命。”
“好一個富貴在天,生死有命,”皇后笑著說:“你倒是看得開呀,可惜,你的富貴也好,生死也罷,都不在天,”她陰沉地說:“都在我的手心裡攥著。”她舉起手,幽雅地張開,然後狠狠地一握拳,冷冷地問:“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清揚漠然地說:“你一定要我死麼?”
“對!只有你死了,皇上纔會真正屬於我一個人。”皇后恨恨地說。
“你錯了。”清揚幽聲道:“皇上的愛誰都不可以獨享,他是天下人的皇上,也是所有後宮女人的丈夫。”
“我是皇后,我就要獨享!”皇后憤然道。
“你太自私了,”清揚正色道:“那你一定會失望的。”
皇后的好心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勃然大怒:“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教訓我!”
“我沒有教訓你,”清揚好言相勸:“你不要執迷不悟了,退一步海闊天空。”
“我爲什麼要退?!”皇后氣勢洶洶地說:“應該退的人是你!”
“如果我退出,能讓你開心,”清揚動情地說:“我什麼都願意爲你做。”
皇后一愣,一陣狂笑,旋即站到清揚跟前,將臉逼近,惡毒地說:“那你爲什麼不去死,你死了我最開心!”
清揚定定地望著皇后,面前那張因憤怒、嫉妒而變形扭曲的臉,那生生要將她吞下的冷酷表情,那恨意濃烈的眼睛,她,是我的妹妹啊,我如何就這樣與她相對?
我們不是仇人啊——
她心上泛起無盡的悲哀,淚光浮上眼睛,悵然伸手,想去撫摸皇后的臉龐,悲傷地嘆道:“香兒……”
皇后一把打開她的手,厲聲道:“你這個婊子!下三濫!我的名諱也配你叫!你個婊子養的破爛貨!”
清揚臉色驟變,凜然道:“我不是婊子養的,你不能這樣罵你……”她猛然住口,不,我不能說出來,她匆忙轉過身去,背對著皇后,不再說話。
皇后見她不理會自己,更加生氣,順手操起茶幾上的花瓶對著清揚狠狠地砸過去。
清揚探手去接,怎奈皇后用勁太大,花瓶又滑,“砰”一聲響,沒有接住,花瓶打碎在清揚腳邊。清揚駭然道:“這是太后最鍾愛的花瓶,是先皇御賜的啊——”
皇后聞言傻了,半天都不動彈,我,闖下大禍了,太后本不喜歡我,清妃又知我要置她於死地,這可如何是好?
正倉皇間,太后已經進來了,見滿地碎片,痛心道:“哀家的花瓶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眼光直直地射向皇后,面有怒色。
皇后嚇得張口結色,面如土色。
“太后息怒,都是清揚的錯,清揚願意受罰。”這頭清揚已經跪下,將所有罪責一力承擔。
皇后臉上青白相交。
太后長嘆一聲道:“罰你跪四個時辰,不許進午膳、晚膳。”
午膳用畢,皇后離去。太后走進殿中,清揚仍跪在地上,太后低聲道:“起來吧。”牽她到前庭吃飯,舉筷替她夾菜,幽幽道:“孩子,你爲何要替人受過?”
清揚低頭小聲說:“真的是我打碎的。”
太后輕聲道:“吃吧。你可以不回答,我以後也不會再問你,到該說的時候,你自然會告訴我的。是不是?”
清揚感激地看太后一眼,咬咬下脣,正要動筷,忽然聽見公公的聲音“皇上駕到!”
文舉應聲而來,坐下,眼睛兀自盯著清揚:“好些了麼?”
清揚想到昨天的失態,臉一紅,低頭飛速扒飯,連吞帶咽,三下五除二,吃完就要起身。
文舉拖住她:“再吃一碗。”
她只好坐下,機械地端起碗,又是埋頭苦幹。
“不吃菜麼?”文舉問。
她遲疑一下,低頭擡手,看也不看,全憑感覺夾了一筷子菜,狼吞虎嚥地吃完,行個禮,匆忙回了房。
文舉不聲不響地跟她進了房,纔不緊不慢地開腔:“你知不知道,你的吃相很難看啊——”輕輕地扣起她的下巴,邪邪地一笑,劍眉彎彎,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不過我喜歡。”
她側過頭去,不看他。
嘻嘻,她一定是因爲昨天的事害羞呢。文舉有心逗她,大咧咧地往牀上一坐,說:“清揚,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她斜眼望向他。
文舉學著清揚昨天的樣子,假意慟然大哭:“文舉,我害怕,你不要走,我好怕啊——”坐在牀上,同她一樣,左一衣袖抹把臉,右一衣袖抹把臉,裝成仰天大哭的樣子,偷眼看清揚的反應。
文舉學得惟妙惟肖,清揚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文舉暗笑,又該到跺腳的時候了。果然,清揚一跺腳,衝上來,舉掌就要劈他。文舉一仰頭,擡起臉,閉上眼,送給她打。她的手即將落在文舉臉上的那一刻,忽然停住。
文舉睜開眼,幽聲問:“爲什麼不打?”
清揚垂下眼簾,正要放下手來,文舉輕輕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她想縮手,他卻用力按住,低沉道:“恩,是捨不得打我麼?”
她的頭埋得更低,他抓住她的手,將她拖到自己身邊,抱在腿上,無限溫柔地問:“你答應過永遠陪在我身邊,永遠都不離開我的,還記得嗎?”
清揚點點頭。
文舉靠近她的耳邊,輕聲說:“你再答應我一件事好麼?”
她仰起臉龐,想一想,還是點點頭。
他長嘆一聲,沉聲道:“不論我做出什麼樣的舉動,你都要原諒我,都要堅信,我永遠都是愛你的。”
清揚定定地望著他,霧氣漸漸迷糊雙眼。
文舉緊緊地抱住她:“不哭,清揚,我絕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誰要是再動你一下,我叫他死!”語氣決絕,面容陰沉。
“不,”清揚忽然打斷他:“你也要答應我,不要爲了我殺人。”
他看清揚一眼,默然。
“我要你答應我,”清揚眼巴巴地望著他,晃動他的肩膀,嬌聲道:“你答應我嘛,文舉——”
一瞬間,他彷彿又看見兒時的清揚,從桃花深處跑過來,扯住他的腰帶,跟他撒嬌,也是叫著“文舉——”,嘴脣也是這樣撅起。他粲然一笑,眼睛亮晶晶,嘴角又現幾絲邪氣,忽然將脣湊過去,緊緊地貼在清揚的脣上,感覺懷中的人退縮了一下,最後還是貼近了他。
他的心瞬息之中就被填滿。
清揚,我的清揚——
良久,他才放開她。她在他微笑的眼神裡白他一眼,忿然道:“你就不能正經一點的笑?”
文舉道:“我生就這副笑臉,改不了。”
“胡說,”清揚腮幫子鼓鼓:“那你大笑的時候豪氣多了,纔不是這樣呢。”
“哦,那你是說,我只有看著你的時候才這樣壞笑羅?”文舉嬉笑道。
清揚猛一下戳中他的額頭,不屑道:“是女人你還不都是這樣笑。”
“呵呵,有人吃醋了,”文舉凝視著清揚,笑容漸漸斂去:“清揚,我從未對別的女人笑過。”
清揚靜靜地望著他,慢慢地偎依過去,輕聲說:“我相信你。”
兩人默默地擁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門外公公提醒:“皇上,大臣們都到齊了。”文舉這纔想起,下午是有會議的,無奈地鬆開手,放下清揚。
“文舉,”清揚忽然拉住他,他回頭,笑問:“捨不得我麼?”
清揚臉一紅,低聲道:“有空多去皇后那裡,她,”擡頭看文舉一眼,幽幽地說:“她很愛你,不要讓她失望。”
文舉深深地望她一眼,轉身離去。
清揚,你真是太善良了,你怎知,皇后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集粹宮,林皇后驅開所有宮女,一個人坐在繡架前。
今天我太沖動了,差點滿盤皆輸。
可是,清妃爲什麼要代我受過?
她是想顯示她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還是想賣我一個人情,使今後的日子好過一點?我惡言相向她不生氣,爲何罵她是婊子養的她又變臉?她爲什麼會叫我香兒?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沒有惡意。還有那一句“如果我退出,能讓你開心,我什麼都願意爲你做”,實在讓我恍惚,她說的是真的嗎?她爲什麼要這樣說?她怎麼可能什麼都願意爲我做?!憑什麼啊——
歸真寺裡我曾見過她,她的眼睛,每次望向我的時候,都好象有千言萬語一般,她到底是誰?爲什麼見到她,我總有一種很特別很特別的感覺,覺得,怎麼說呢,用什麼詞來形容呢,是親切,也不全是,是包容,也不全是,應該是深情,好象是深情。
清妃,深情,什麼亂七八糟的。根本就沒有可能的事。
她奪走了皇上的愛,我與她勢不兩立!
我們是仇人!
皇后忿恨地想,別以爲賣我一個人情我就會放你一馬,別假惺惺地煽什麼情,哼!我可不吃這一套,心慈手軟我就不是林幽香!誰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該做什麼我還做什麼,直到有一天,你徹底從我眼前消失,從皇上身邊消失,從皇宮消失!
風清揚,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