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已經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鵝毛大雪,地上的雪已經有一寸厚了,清揚哭著,赤腳在皇宮里奔跑,她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回家,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強烈,刺骨的寒風和冰涼的雪地她都沒有感覺。風象刀子一樣刮在她臉上,雪落在單薄的衣上,不多時便化成了水,頭發上也滿是雪花,手指凍得僵硬。
終于,她跑到了宮門口。
大紅的宮門緊閉,威武的侍衛端立。
她沖上前,侍衛攔住她:“清妃娘娘,沒有圣旨您不能出宮。”
她怒道:“走開!”
侍衛跪下,不肯讓開:“請清妃娘娘恕罪!”
她站在原地,一籌莫展,除了哭,別無他法。
他跑上前,輕輕地將皮裘披在她身上,柔聲道:“別胡鬧了,會生病的。”
她一把甩開皮裘,推開他,捏緊拳頭,聲嘶力竭地喊:“我要回家!”
他望望地上的皮裘,又看看她,沉聲道:“開宮門。”
沉重的宮門緩緩打開,她瞬間熱淚盈眶,可以出宮了,我可以回家了——
她興奮地加快了步伐,緊走慢走邁出了宮門,只覺得一身輕松,歡天喜地的勁頭還沒有過去,一回頭,望見文舉站在宮門里,腳步竟再也無法向前移動。
我真的就這么走了么?
我再也,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等了他整整八年,那每一次望眼欲穿的期盼,難道就是為了今天徹底的分別嗎?
我真的可以忘記他嗎?我是多么的愛他啊——
她默默地轉過身去,腳步象注了鉛,提都提不起了。
我就這樣回去嗎?
我如何向師父交代?
難道要我告訴師父,是因為文舉不理我,我就有理由任性嗎?
她不得不承認,她還是愛著他的,她還是在乎他的,她甚至已經說服不了自己離開他。
事到如今,她只能留在宮里,至于留下的理由,她自己都沒有辦法分辨,到底是為了完成師父交代的使命,還是因為舍不得他……
寒風呼號著,卷起漫天的雪花,她被寒冷的空氣凍僵了身體,凍僵了腳步,也凍僵了心。她在撲散的雪花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回家的動力頃刻間煙消云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蹲在宮門外的雪地里縮成一團,默默地心痛,默默地流淚。
他靜靜地走上前去,摟緊她冰冷的身體,她沒有反抗,他默默地抱起她,她偎依在他懷里,任黑發散落在臉上,被他裹著抱進宮門。
宮門在他們身后沉重地關閉——
清揚已經沐浴更衣,躺在了床上,文舉端了姜湯,坐過來,她翻身,面朝里,不看他。
“不要生氣了,”他柔聲道:“你乖乖地喝完姜湯,我就頒旨普減賦稅。”
清揚回頭,半仰起身,接過姜湯,一口喝下,嗆得連咳幾聲,文舉連忙拍拍她的背,她推開他。
文舉從袖管里拿出一卷錦帛遞過來,清揚不理他,他用錦帛戳戳她,她才接過了,展開一看,面上驚喜。
原來,他已經頒旨普減賦稅。她卷上錦帛,臉上紅暈飛過。
他輕輕地摟過她,嘆道:“如果我不下旨,你是不是準備永遠都不理我了?”
她斜他一眼,別過臉去,氣嘟嘟地說:“是你不理我!”
他笑了:“我什么時候不理你了?”指指那張凳子:“你每晚都坐在這里看著正陽殿是不?”嬉笑著將臉貼過來:“你還是愛我的,不是?”
“不知羞!”被他戳穿,她非常惱怒,一把推開他。
他靠在床頭,環抱著兩只手臂,望著她笑。她余光一瞥,又是那有幾分邪氣的壞笑,氣不打一處來:“不準笑!”
他聞言便收斂了笑容,面色平靜道:“不是要普減賦稅嗎,這幾日我一直在正陽殿召集群臣商議,看如何籌集軍餉。”她默默地低下了頭,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愧。
文舉移過來,扣起她的下巴,柔聲道:“清揚,告訴我,為什么一定要鬧著回家?”
她的臉頃刻紅了,手指絞著被角,蚊子哼哼地說:“我以為,你,不理我了——”
“那,為什么,又停下不走了呢?”他抓住她絞著被角的雙手,將她的下巴抬得更高:“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看他一眼,烏溜溜的瞳仁里倒影出兩個文舉,瞬間一閃,只看見兩排濃密的長睫毛掃落下來。
“恩——”他湊近她,低聲道:“是,舍不得我么?”
她低下頭,溫潤的淚水滴落下來,在被子上濺滾開。文舉長嘆一聲,攬她入懷:“清揚不哭,不哭了——”
理智從容是我的清揚,冷漠憂傷是我的清揚,任性調皮更是我的清揚,可以在我懷里哭泣的清揚,才是我一個人的清揚啊——
“皇上,周丞相和兵部張大人在正陽殿外求見。”公公的稟告打散了沉醉中的兩人。
文舉拭干清揚臉上的淚,依依不舍地離開。
清揚尋思著,往常有什么時,周丞相都會先跟她通個氣,今天沒有來,還帶來了兵部大人,看來事出突然,她心中有不祥的預感,趕快找來涂總管,劈頭就問:“出什么事了?”
“淮北災民造反了!”
這消息似晴天霹靂,當頭擊中了清揚。
“陛下,情勢危急,請圣上當機立斷!”周丞相跪在正陽殿里。
皇帝卻面色沉重,遲遲不肯發話。
“皇上——”張大人再次磕頭下去。
皇上沉聲道:“派兵鎮壓滋事體大,而重兵又都駐扎邊關,一旦抽回兵勇,難免蒙古不侍機進犯。淮北暴亂一起,勢必波及全國,兵少民多,終不是萬全之策。”
“皇上,現在只有淮北一處,如果鎮壓不及時,四處呼應起來,就難以抵抗了,請皇上盡快決斷啊!”周丞相再次懇求。
皇上猶豫良久,緩緩道:“丞相,難道出了派兵,就別無他法了嗎?”
“有!”殿上忽然傳來一清脆女聲,周丞相恭聲道:“清妃娘娘——”
“你不在清心殿好好休息,到這里來干什么?”文舉下座,給她披衣。
清揚卻跪下,朗聲道:“臣妾有事要奏。”
文舉彎腰扶她,柔聲道:“有什么事咱們單獨說。”清揚卻不肯起來,堅持要說。
“好吧,”文舉回來座上:“你說吧。”
“淮北災民暴亂,必有原因,今年淮北重災,時下已經天寒地凍,缺衣少食的災民之所以造反,是因為無路可走,臣妾以為,此時皇上要做的,不是趕盡殺絕,而是懷柔撫慰。”
文舉長嘆一聲:“知我者,清妃也。”
“恕臣斗膽,”周丞相上奏:“臣認為不妥,暴民數量眾多,單憑皇恩撫慰,難以短時奏效,災民若得了錢糧,還要造反,那時恐怕為時晚矣。”
“丞相之言差矣,”清揚道:“若非沒有活路,百姓不會造反,只要廣施皇恩,定會讓百姓有所觸動,以一招釜底抽薪,不論造反之人有多少,只要作為基礎的大部分動搖造反之心,那為頭的幾個又如何成事?”
“那你認為要如何做?”文舉頗有興趣。
“速速派一合適人選,不帶兵丁,去淮北安撫災民。”
“為何不帶兵丁?”
“可避免激起災民逆反心理。”
“何謂合適人選?”
“災民暴動,隸屬官員必有失職,此類人不合適;自古造反,都與官員有關,百姓對官員失去信任,故官員也不合適;皇族尊貴,勢必激起百姓仇恨心理,也不合適;名流之人,觀點不為百姓接受,也不合適;一般之人,言不可令人信服,仍不合適。”清揚沉聲道。
文舉皺眉:“那就是沒有合適人選了。”
“有!”清揚篤定地說:“清妃娘娘可以。”
文舉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不行!”
“皇上,”清揚款款走上前,朗聲說:“清妃生于民間,長于佛門,既無顯赫家世,也無尊貴背景,對百姓而言,可以自稱鄉親。而清妃又是皇帝后妃,既代表皇權,又高于眾臣,對百姓而言,可令他們暢所欲言,重獲希望。更重要的是,清妃是一個女人,民心向善,對于一個女人,不會有太多苛責。”
周丞相和張大人會意地頻頻點頭。
文舉沉吟半晌,低沉道:“不行。”
“皇上,此計可以一試。”周丞相進言。
文舉踱下來,久久地盯著清揚,忽然動情地說:“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冒風險,我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
清揚抬頭,目光清澈:“我一定會回來的。”文舉仍舊搖搖頭,清揚忽然說:“我曾經答應過你的,我一定會信守承諾,你要相信我。”
他想起了桃花林里,粉紅的花雨里,當年小小的清揚,唇紅齒白地說“我把這個送給你,你戴著它,就好象我在陪著你啦。”她又重復一遍:“你不會孤單寂寞的,我會永遠陪著你。”他默然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聽見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好吧——”
“請皇上賜黃金萬兩、尚方寶劍一柄。”
“準了。”他問:“要多少隨從?”
“四人。”
他心中一驚,怎么才要四個人,又問:“幾時動身?”
“一個時辰后。”
這么快,他心中又是一驚,問:“這一個時辰,你準備做些什么?”
清揚回頭,示意周丞相和張大人退下,才小聲說:“我準備帶皇上去看一個人。”
文舉疑惑地望著她,清揚說:“這次可以去淮北擔此重任的其實還有另外兩個人,”微笑道:“皇后也可以把這件事情處理好,可惜她有孕在身;太后也可以把這件事情處理好,可惜她……”閉上嘴,雙眼盯著文舉。
“她怎么了?”他淡淡地問。
清揚幽幽地回答:“她病了。”
“哦,”他沒有什么表示。
“皇上該去看看她。”她輕聲提醒。
文舉漠然道:“她既然將消息封鎖得這樣嚴,想必是不希望別人去打擾吧。”言下之意,并不想去看太后。
“太后病重的消息一旦傳出去,勢必會動搖國之根基,一旦嶺南王、盧州王起事,蒙古進犯,朝臣或有二心,沒有太后壓陣,你如何招架?太后此舉,實在是為你考慮啊。”清揚上前拉他:“去看看她吧,她終歸是你娘啊——”
他沉默著,內心有所觸動,他沒有想到,清揚留下這一個時辰,竟是為了游說自己去看太后。
她拉著他,出了門,卻把他推到前面。
“你要干什么?”他看見她已轉到自己的身后。
“嘻嘻,”她調皮地笑著,把手放進他的夾襖中,從后面伸手環住他的腰,:“你走前面,替我擋著風。”他側過頭來,望著她一笑,她撒嬌:“不準反對,你知道我怕冷的。”一頭扎進他背上,再也不肯抬起來。
“來,我背你。”他蹲下來,她毫不客氣地往他身上一蹦,箍緊他的脖子,咻咻地對著他的耳朵吹氣,就象小時侯在桃林里玩耍時一樣,他覺得癢癢的,暗暗手中用力,在她腿上掐了一下,她照準他的頭就是一下:“你說以后都不掐我的!”
他抗議:“說了不準對我耳朵吹氣,你還打我的頭!”
“打的就是你這個木頭!”她嘴里還是不肯退讓半分,手卻沒有落下。
“不打了,舍不得了吧?”文舉說:“那天你還真下得了手,給我一耳光,現在還疼。”
她伸手,摸他挨打的臉,他說:“不是這里。”
她納悶:“哪里?”
他說:“往下。”手移下去,到脖子,他說:“還往下。”手再往下,到了胸前,他才說:“是這里疼呢——”
她心里一疼,抱緊了他,無言地靠在他脖子上。
腳步踩著積雪咯吱咯吱響,清揚忽然叫他:“文舉,”
他回答:“恩。”
她輕輕地說:“要是你不是皇帝該有多好啊——”
“要是我不是皇帝,”他沉思一會說:“那皇帝把你搶走了我可怎么辦?”他強調:“不行,我還是寧愿自己是皇帝!”
“切!”她嗤之以鼻:“借口!”
“那天晚上,你給我喝的什么?”清揚問,呵氣在他脖子上,文舉又忍不住想笑:“傻瓜,是蒙汗藥。”
“你是個大壞蛋!”清揚說。
“我留下你這條命,你還罵我是壞蛋,”文舉假裝忿然道:“我要真是壞蛋,你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嘻嘻,我之所以不死,”清揚悠聲道:“是因為壞蛋好色。”
“敢情我不但是壞蛋,還是個好色的壞蛋。”他笑。
“別不服氣,”清揚說:“你不好色,要討那么多老婆干什么?!三千吶——”她伸出三個手指頭,在他眼前晃動。
“你以為我愿意,”他不屑道:“就你一個都夠我受了。”
“我,”清揚反對:“我可不是你老婆。”
“是,你不是我老婆,你是皇上的清妃。”他揶揄她。
她沒占到便宜,憤然閉嘴,不理他了。
他想想又好笑,說:“還在吃醋?”
“別臭美了,”她否認:“誰吃你的醋?!”
他笑得要背過氣去:“不知道是誰親口承認嫉妒別人,不知道是誰在夢里還喊‘文舉,我等了你八年,你怎么可以避而不見?’,不知道是誰因為我不理她就發蠢脾氣,大雪天光著腳哭著鬧著要回家,出了宮門又舍不得走了,呵呵,你聰明,告訴我那是誰啊——”
“不是我,不是我!”她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使勁錘打他的背。
“好了,好了,你想謀害親夫啊。”他拉長聲調:“你的胡鬧我已經見識過了,”裂嘴一笑:“蠻可愛的啊——”
她不好意思了,掐他的脖子,要他閉嘴。
他馬上報復,用拇指繞她的腰肢,她咯咯地笑著,在他背上又扭又躲,說:“壞蛋,壞蛋!”
不知不覺路過郁秀宮,莊和宮已經不遠了。清揚的眼光掃過郁秀宮,神情索然。
文舉覺察到她的異樣,關切地問:“怎么了?”
她不說話,箍緊了他。
他忽然低聲說:“玉妃的孩子沒了,清揚,你欠我一個皇子。”
她一驚,心抽搐。
他又重復一遍:“清揚,你欠我一個皇子。”
她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害羞地將臉埋進他的脖子里。
“你要還我一個皇子,還要還我一個公主,我希望小公主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他靜靜地背著她,走在雪地里:“清揚,只要是你生的,不論是公主,還是皇子,我都喜歡。”他自顧自地說:“清揚,我們的女兒要是真的長得和你一模一樣,我一定會很愛很愛她,勝過任何一個孩子。”
她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順著臉頰跌落進他的領口。
我何嘗不想為你生個孩子啊,文舉——
我有多愛你,只有天知道——
“太后,皇上和清妃娘娘來了。”宮女奏報。
太后喜出望外:“快請!”
清揚先進來,文舉還站在門邊,清揚推推他,他才上前行禮:“母后。”
“好,好。”太后很高興,排排床邊,示意他們坐過去,清揚拉了文舉,把他按坐在床邊,問:“母后好些了么?”
“好多了,”太后說:“過些時候,就可以下床走動了。”
清揚笑著說:“是啊,看您的氣色,好多了。”
“這么晚了還過來,”太后看看門口:“下這么大的雪呢。”
文舉沉聲道:“清揚要出去一段時間。”
太后望向清揚。
“是啊,我要去一趟淮北,”清揚故作輕松地說:“賑災嘛。”
太后點點頭:“是啊,這時候皇上不宜離開京城,你什么時候走?”
“馬上。”清揚說。
太后若有所思道:“我有一件長白山進貢的白狐裘,你穿了去。”揚手叫文舉:“舉兒,你去清揚原先住的殿里幫她拿一下。”宮女領著文舉出去了。
太后拉住清揚的手,急切地問:“淮北出事了?”
清揚點點頭,從衣袖里拿出玉璽,交還給太后,輕聲道:“母后,萬一我回不來了……”太后捂住她的嘴,將玉璽推過去:“我不收回,你一定要回來。”
正說著,門開了,文舉拿了白狐裘進來。
太后鎮定地跟他們談笑了幾句,就推說要早些休息,催促他們離開。
“清揚,”太后執了清揚的手,顫聲道:“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