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了正月十五,忽然傳來皇上殯天的噩耗,舉國默哀。
皇太子文舉繼位。
皇家寺院歸真寺,舉行超度大行皇帝的法事,空靈方丈親自主持。
全部僧人云集大殿操場,輩份高的殿內侯命。
掃一眼大堂,沒有見到梵音。
文浩的心一沉,沉痛的臉色又增添了許多失落。
而文舉,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氣。梵音不在大殿中,證明她還沒有剃度。
法事完結后,文舉在空靈方丈的禪房休息。
“大師,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文舉感嘆。
空靈方丈點頭稱是:“是啊,小僧第一次見到皇上時,皇上還只有六、七歲光景,棋風穩健,連贏小僧幾局啊。”
“朕已經長大了,而大師卻未見老。”文舉話鋒一轉,忽然說:“朕想見見清揚。”
空靈方丈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道:“切莫聲張,且隨小僧來。”
兩人悄然摒退眾人,一路寂靜無聲地來到后院一偏僻角院,揮退守門的三重武僧,空靈方丈輕手輕腳地推開一扇側窗,示意文舉不要做聲,往里看。
一個潔凈的小佛堂,堂上靜坐的是觀音菩薩,堂下襟衣雪白的清揚靜靜地跪著,一動不動,似一尊雕塑,更像一個菩薩。空蕩蕩的房間,只有她敲擊的木魚聲,一下一下,富有節奏地響起,還有她手里捻動的佛珠,一顆一顆從指間滑過,不停嚅動的嘴唇,兀自念著經。
她是如此地安靜,安靜得讓他揪心,文舉陡然間心酸,抑制不住就要沖進去。空靈方丈連忙把他拉出來:“皇上,稍安毋躁。”
文舉很是憂慮地說:“她瘦了很多。”
空靈方丈點頭:“這孩子,心事太重。”
“大師,”文舉小心地試探:“您可準備為她剃度?”
空靈方丈捋須呵呵一笑:“她本是俗世中人,塵緣未盡,怎可剃度?!”
文舉臉色緩和,好奇地問:“大師怎知她塵緣未盡呢?”
“陛下是在問小僧么?”空靈方丈意味深長地一笑,自顧自地往前走,一邊悠然道:“小僧斗膽,還想請教陛下呢。”
不經意間輕輕地就被空靈方丈點中心事,文舉頗為尷尬,好在空靈方丈走在前面,沒有看見。
二月初一,皇帝登基大典。
集粹宮,皇后的宮殿,它的新主人就是昔日的太子妃林幽香。
夜已經深了,宮人們都已經被摒退,偌大的皇后寢宮,燈火依舊輝煌,林幽香一個人,正襟危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如花的容貌,尊貴的氣質,鳳冠灼灼耀眼,回想起此前發生的一切、太子大婚的排場、今天登基大典的氣派,還有前呼后擁的隆重,前所未有的榮寵,她又一次陷入陶醉。
我是皇后啊——
我就知道,只要努力,我就一定能成為太子妃,就一定能成為皇后!
今天,我終于成為了皇后!我們林家終于還是出了一個皇后!這世間難道還有比我更幸運的女子嗎?都說太后是女中諸葛,我林幽香一定不會比她差,我要做到真正的母儀天下,要比當今太后更尊崇榮貴!
她的眼前又閃過妃嬪們參拜的一幕,心里獲得了極大的虛榮和滿足,天下不管有多少美麗的女子,任她多么的高傲,都要對我俯首稱臣,因為——
我是皇后!
鏡中的她粲然一笑,心滿意足的神色顯出幾分癡迷。她的手從自己紅潤的面頰上滑過,笑容漸漸隱去……
皇后,多少后妃覬覦的位子啊——
我要步步當心,每一步都不能走錯,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萬劫不復啊。
鏡中的美人雙眉顰蹙,臉色凝重起來,林幽香緩緩取下鳳冠,頭頂剎時變得輕松起來,她甩甩頭,仿佛可以將心頭沉重的負擔一并甩掉。可是,沉甸甸的鳳冠拿在手上,黃燦燦奪目的光輝帶給她的歡欣逐漸散去,更多的憂慮,復又沉沉地壓下來,壓向她的心頭。
皇上,愛的女人不是她,也不是后宮中的其他的女子,別人可以說皇上不好女色,可是她知道,只有她知道,皇上心里一直都有人,那個人是他的摯愛,名字叫——
清揚——
清揚啊,清揚,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竟讓皇上用情如此之深?!
從新婚之夜開始,這個只知其名未見其人的女子,就在幽香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對幽香所構成的威脅,勝過了后宮之中的任何一個女子,如果說將來有一天,誰最有可能動搖幽香的皇后之位,那只能是這個清揚。
幽香的手緊緊地捏成了一個拳頭,深深的嫉恨和未名的恐懼無聲地從心頭升起,幽香眉頭一凜,猛一下,就是一拳砸向臺面!
清揚,任你是誰,也休想奪走我的后冠!
不論你在哪里,我都一定要把你找出來,看看你到底有何本事,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無論是誰,都別想打皇后之位的主意,否則——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陰沉叵測的冷笑,緩緩伸出玉手,打開桌上的蟋蟀缸,蟋蟀正在缸中歡叫,十指纖纖,優雅地探進去,握成拳出來,稍做停頓,隨即便狠狠地一捏,蟋蟀的叫聲嘎然而止——
金碧宮殿,輝煌的燈光,璀璨華服,淺笑的麗人,如花的臉色意味深長,閃現出一絲不屑,一絲嘲諷,更多的是深深的寒意。
新皇帝登基后第一天上朝,宣布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廣征百姓,大興土木,興建孝慈宮,據說宮殿是要送給龐太后的生辰禮物,有著曠古未聞的奢華。
第二件事,早朝褒獎龐相國輔政有功,加封常顧。
第三件事,提監國大將軍龐瑞為刑部尚書,賞銀萬兩,良田百頃。
第四件事,提御林軍統領龐標官升正三品,負責組建王者之師。
莊和宮,龐太后的寢宮。
密報的公公剛剛走,寂靜的宮闈,龐太后想起父親和兄弟們歡喜的模樣,只覺得心頭憋屈的慌,太陽筋突突猛跳,頭疼欲裂。
歡喜,有什么好歡喜的?!
這么快,兒子就下手了,若想取之,必先予之,好手段啊——
這第一件事,修建孝慈宮,天下人都感知他為人子的孝心,縱使勞民傷財,也還說得過去,可是卻將她龐太后推上了風尖浪口,成了眾矢之的。人人都會對卻之不恭的太后心生責怨,認為她擁有了天下,還這么貪得無厭,對這么勞民傷財、于國家無益的事情都不加推辭,實無婦德。可是,有誰會知道,又有誰會相信,皇帝根本就沒跟她商量,連勸阻和拒絕的機會都不曾給她,這么輕易就給她扣上了一個屎盆子。孝慈宮修好,接下來就是將龐太后遷過去,名義上說是頤養天年,實際上就是軟禁,牢牢地被兒子制住,再也無法插手朝中之事。
這第二件事,褒獎龐相國,并加封常顧,看似恩寵又加,實際上這只是一個過渡,第二步,接下來的第二步,才是關鍵,那就是再使伎倆挾迫龐相國告老還鄉。
第三件事,提弟弟龐瑞為刑部尚書,官是升了一級,刑部尚書也是重臣之位,但卻是手無兵權,這是明顯地要削弱外戚的勢力,分明是在玩明升暗降的把戲。
第四件事,提哥哥龐標官升正三品,負責組建王者之師。何謂王者之師,都是些王公貴族子弟,根本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一群烏合之眾。聽上去倒是很美妙,好象手握重兵,實際上什么都沒有,等于一個閑職。
龐太后深嘆一口氣,將一切看得通通透透。人都以為,皇帝如此恩寵龐家,必是日后將會更加倚重,只有她知道,災難即將降臨,盡管來得如此的美好和溫柔,在耀眼眩目的光環下,藏著一把殺人不沾血的軟刀子,來勢凜冽。此四件事,已使龐家在朝中孤立,因妒生恨的大臣們還不知會如何進行打壓。兒子分明是有心挑起眾怒,巧妙地制造機會,讓鶴蚌相爭,然后他再漁翁得利。
一旦龐太后遷往孝慈宮,受制于兒子,龐家將徹底失去依靠;而逐步奪去龐家的兵權,亦使龐太后陷入孤立,縱有天大的本事,她也無法再興風作浪。她悲哀地意識到,兒子早把一切都算計好,所有的事情在設計時都上了雙保險,他竟是要拿龐家開刀,竟是第一個就要拿龐家開刀。聰明啊,要推倒一切重來,要樹立自己的威信,就必須摧毀一個根深蒂固、位高權重的集團,所以選擇了龐家,也只能是選擇龐家。
龐太后開始感到害怕,這個自詡一生運籌宮闈,從未失手的老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恐懼。這一次的對手是自己的兒子,如此狡詐,如此穩篤,如此決斷,又如此地溫情脈脈、勢在必得地推進,深藏不露,步步為營,毫不留情!
一股寒意浸透骨髓,她忽然驚覺,自己的冷汗已將全身打濕。
龐家一榮俱榮,一毀俱毀,她悲哀地意識到,真真的大勢已去啊——
好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
兒子啊,兒子,你可把娘給難住了,她突然仰天長笑,在笑聲中淚流滿面,兒子啊,兒子,你身上也流著龐家的血,為什么要做得要這樣絕?!兒子啊,兒子,你難道不記得我是你的親娘了?!兒子啊,兒子,皇權和親情該如何選擇,它們其實可以不相沖突——
你真的這么恨娘,這么恨龐家嗎?可是娘卻是這么愛你,娘所做的一切,全然都是為了你啊——
你到底還是我的兒子,你始終是娘的兒子,你可以討厭我,可以痛恨我,可以逃避我,可你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是我的兒子,你這樣像我,像我一樣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像我一樣精于謀算,像我一樣冷酷,甚至比我更無情,更殘忍啊——
龐太后狂笑著跌到在冰涼的地板上,無比沮喪,腦海里又浮現出妹妹的臉,恍惚又覺得,妹妹的身影就在身旁,她伸手去抓,空空如也,她披頭散發地趴在地上,淚眼婆娑,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妹妹啊,難道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她嘿嘿地笑起來,報應!報應!冤孽啊——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龐太后坐在鏡前梳妝,她不會那么輕易就被打敗,因為她不是別人,她是龐綺蘿——當今太后!天下沒有能夠難倒她的事。
正因為形勢不妙,她更要振作,不能讓兒子看出一點點的敗跡,描眉潤腮,在重重的粉底下,掩蓋所有的悲哀、失望和脆弱,還有淚痕。
“皇上到——”公公在叫。
龐太后緩緩起身,盈盈淺笑迎向自己的兒子。
文舉的臉上一如往常的冷峻,上前磕頭行禮,向龐太后請安,禮數雖是周全,龐太后卻看不出一點真心。
“母后,最近身體可安好?”文舉的話語依然平靜,平靜得沒有一點感情。
龐太后頷首到:“還好,就是想早點抱孫子,好盡享天倫啊。”
文舉眉頭一皺,沒有做聲。
“三宮六院十二嬪妃,有沒有皇上特別喜歡的啊?”龐太后輕聲問。
“朕正是為此事而來。”文舉盯著母親的眼睛,說:“朕還想納一個妃子。”
原來如此,他終是不甘心呀,龐太后想到既然事情并沒有找她原先計劃的那樣發展,那就隨他吧,反正又不是做皇后,于是她擺了擺衣袖,做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你自己做主就行了,哀家也累了,先下去吧。”
文舉臉上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母親不愧是久經風浪,這么快就讀懂了這些天來他發出的信號,終于肯放手了。如果她從此以后都能做到象今天這樣不問世事,他是不會為難她的。他畢竟是皇帝,一國之君,不需要他人橫加干涉,更不希望被外戚制肘,即便是他的母親,也要懂得適可而止。
身后,龐太后冷冽的臉。
怎么你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飛了么?!這次無傷大雅,我暫且不管你,你別以為當了皇帝了,就可以任性妄為!再有出格的事情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尤其是龐家,你休想動他們一根汗毛。
一年一度的皇家祭祀,今年是新皇帝登基的頭一年,所以特別隆重。不但參加的人特別多,寺中的準備也提升了一個規格。
寺中的長老會,正要開始議事,空靈方丈突然開口:“請梵音大師來。”
眾長老面面相覷,往年的祭祀方丈從不準梵音進入,今年要開禁了嗎?梵音大師?方丈不是一直都只叫她梵音嗎,今天怎么開口叫梵音大師?眾人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空靈方丈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頭霧水還不敢問為什么。
只有戒身,默然闔眼,師父,終于決定要做了。
未幾,梵音邁進大殿。
“梵音,你從前,不是總纏著師父要觀瞻皇家祭祀嗎?”空靈方丈含笑說道:“從今年起,師父準你參加祭祀。”
梵音不語。
空靈方丈見她心事重重,便和顏悅色道:“怎么,你不愿意嗎?”
梵音仍是低頭不語。
空靈方丈又輕言:“可以告訴師父原因嗎?”
梵音緩緩抬頭,語調平緩:“我不想見到自己不該見到的人。”
“何謂該見,何謂不該見?參佛之人,若心中還固執該或是不該,便是俗念作祟,凡根不凈。”空靈方丈悠然道:“那個不該見的人,是躲得掉的么?!即便是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你仍念著他是不該見的,你便隨時隨地都見著他了。既是時時都見著了,又何謂是不該見的?!不該見是因為他始終都在你心里,因為你自己的執念,便放不下。”
梵音聞言,垂下淚來。
師父說得對啊——
念著他是不該見的人,其時就證明他仍在自己心里。
還是放不下呀——
“今年你不但要參加祭祀,還有一個神圣的任務。”空靈方丈鏗鏘有力地說道:“圣水洗金睛。”字字珠璣,擲地有聲。
眾人愕然。
圣水洗金睛,用天降純凈之水清洗大殿佛祖的眼睛,每百年一次,擔此重任者,要求極嚴,必是從小長在寺中,從未出過寺門,品德純良,心性仁厚,樣貌端正,未經情愛,至純至性的佛門弟子,要梵音承擔,倒是合適不過了。
眾人都用尊崇的眼光注視著梵音,從小,她就受到空靈方丈的分外青睞和格外眷顧,而今,圣水洗金睛這一神圣的使命又落到她的頭上。空靈方丈對她的垂青如此隆重而率直,怎不讓人羨慕?!
而此刻的戒身,卻是滿含憂慮的眼神注視著梵音,心中痛惜。
好不容易息心止步,而今這一關,到底該要如何過?
師父,您非要這么做么?皇帝是皇帝,社稷是社稷,而梵音,終歸是梵音,為什么非要將它們三者交合在一起,給梵音一個平靜安詳的生活,讓她走自己的路,難道不可以么?!
倘若我是您,管他什么江山社稷,管他什么一國之君,我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