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莊和宮,籠罩著沉重的悲傷,太后晃晃悠悠地醒過來,一眼就看見集粹宮的宮女跪在地上,她無力地問:“皇后,去了么?”
宮女無聲地點(diǎn)點(diǎn)頭。
太后揮揮手,命宮女退下。吩咐道:“涂公公,去將清心殿匾后的匣子取來,還有,集粹宮所有的宮人,一律殉葬,即刻就去辦。”她要給皇后,留下最后的尊嚴(yán),是的,皇后始終,都是她欽定的皇后!
皇后殯天,榮光大葬。
太后做主,將心慈公主指給清妃為女兒,并親自撫養(yǎng)。宮中之人對此忌諱莫深,無人敢提及。所有的人都眾口一詞,說心慈公主是清妃的女兒。
清心殿匾后的匣子里,換上了新的內(nèi)容。
一個(gè)月后,彈劾林展衡的奏折送到皇上的書案之上。
皇上將奏折壓住,密令刑部核查。
林大人聞聽風(fēng)聲,感覺大難臨頭,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四處奔走,遍找關(guān)系,奈何皇后病故,大勢已去,再也沒有人肯為他出頭了。
林府后院雜屋。
林夫人靠在窗前,望著窗外。
清揚(yáng)死了,幽香死了,幽靜也遠(yuǎn)在外地。
皇后大葬后幽靜曾回來過,因?yàn)榱终购獾淖钄r,說她得了傳染病,所以她沒有見到女兒。她只是,通過兒子盤拙悄悄的探視,才知道幽靜過得尚好。這也是她唯一的念想了。長久的幽居生活令她容顏憔悴,她每天趴在窗前,看日出日落,能夠做的,就是想念女兒,故去了的,和遠(yuǎn)走了的。
“哐鐺”一聲,柴門被打開了。
林展衡走進(jìn)來,輕聲喚道:“夫人——”
她默默地轉(zhuǎn)過臉去,背對著他。因?yàn)樗溃煞驘o事不登三寶殿,無非,是象往常一樣,來羞辱自己的。他來的規(guī)律,就是受到了什么打擊,或是有了什么喜事,固然都是要來發(fā)泄或炫耀一番的。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這一套把戲。
“夫人。”林展衡走近,欲伸手拖她。
她一讓,離他遠(yuǎn)點(diǎn)。
“夫人,我接你出去,以后都不住這里了。”他說:“先前是我對夫人不住了。”
她靜靜地在床邊坐下,沒有要走的意思。
“夫人,是不打算原諒我了?”林展衡戚然道:“我已是將死的人了,夫人原不原諒我,也沒什么意義了。”
林夫人淡淡地看他一眼,丈夫的為人,她太清楚了,這樣聲情并茂,誰知又是在玩什么花樣?
“夫人可以不為我著想,可是盤拙……”林展衡偷眼望去,林夫人臉上,已經(jīng)有些緊張的神色了,他知道自己的話有了效果,便住了口。
“盤拙怎么了?”果然,林夫人按耐不住,主動(dòng)開口了。
“林家就要大難臨頭了,別說盤拙,恐怕幽靜都要受牽連。”林展衡就怕林夫人不緊張,連忙把幽靜也扯了進(jìn)來。
林夫人慍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夫人!”林展衡一把跪下:“夫人如果不肯出手相救,林家就要遭受滅頂之災(zāi),復(fù)巢之下,安有完卵?!”
林夫人猛然一下站起來,臉色煞白。她心里明白,是丈夫,是丈夫東窗事發(fā)了。這幾年來,仗著女兒是皇后,丈夫做了太多貪贓枉法的事,幽香在時(shí),還可以替他遮掩,任由著他風(fēng)光占盡,如今,皇后殯天,誰還買帳?!新帳舊帳一起算,林家,全完了——
她哀嘆一聲:“出手相救?如何救啊——”你上竄下跳那么多年,尚無法自救,難道我一介女流,你還指望我力挽狂讕?
“只要夫人肯出手,林家就有救。”林展衡篤定地說。
林夫人絕望地問:“你要我做什么?事到如今,我還能做什么?”
“請夫人去一趟安國侯王府。”林展衡見夫人松口,大為放心,就順勢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林夫人乍聽,臉色一變,這個(gè)主意,也只有丈夫才想得出,杜可為是皇上的寵臣不假,由他出面說情也是行得通的,以前也許可以一試,但現(xiàn)在他因?yàn)榍鍝P(yáng)頂撞皇上,一怒辭官,就算皇上不跟他計(jì)較,要他去找皇上求情,依他的脾氣,怎么可能?林夫人為難地說:“安國侯不會去的。”
“換了是別人,他可能不會去,”林展衡獻(xiàn)媚一笑,對林夫人揚(yáng)揚(yáng)眉,曖昧地說:“可是如果是夫人你,那可就不一樣了——”
林夫人陡然間明白了,丈夫的笑意里,還包含了別的意思,只要能保命,他甚至愿意出賣自己的妻子!她的心里,羞辱和悲涼一涌而上,丈夫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又把安國侯看成什么人了?
她冷冷地一眼望過去,丈夫的臉上堆滿了假笑,令她有說不出的惡心。
“夫人,全指望你了——”林展衡臉上又現(xiàn)紅光,因?yàn)榭吹搅讼Md奮起來。
“啪!”林夫人一記耳光,煽到他那張丑惡的臉上。
“只要夫人解氣,盡管打好了,”林展衡并不生氣,依舊軟言細(xì)語地說:“只要林家平安,夫人以后,想怎么樣都行。”
林夫人看他這副模樣,氣得渾身顫抖,他竟是如此地沒有人格,丈夫卑躬屈膝的樣子,摧毀了她對這個(gè)家殘留的最后一點(diǎn)希望。可是,她還有個(gè)兒子,為了盤拙,就是忍辱負(fù)重,她也要咬牙去做。
林夫人整整衣裙,進(jìn)了安國侯王府。一進(jìn)正廳,就看見了清揚(yáng)的牌位,她的淚,抑制不住,須臾落下。
“夫人怎么來了?”杜可為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飛速拭去眼淚,匆忙轉(zhuǎn)身:“請侯爺安。”
杜可為攔住她:“這么見外干什么?!”
林夫人后退一步,跪下:“民婦請侯爺救命。”
“你是為林大人的事來的吧?”杜可為扶起她,低聲說:“你知道,我與皇上已經(jīng)鬧僵了,說不說得上話還不一定呢。”
林夫人垂首拭淚,無言以對。
“這么長時(shí)間不見,你怎么瘦成了這樣?臉色也這樣差?”杜可為問:“他把你怎么了?”
林夫人搖搖頭,不想讓杜可為擔(dān)心:“他對我很好,我只是想念女兒。”
杜可為長嘆一口氣,是啊,清揚(yáng)死了,皇后也死了,你要她一個(gè)做母親的,如何承受啊?他看一眼林夫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她受的苦楚,比我多多了。林家如果獲罪,她也難逃一劫。而他所知道的消息,依林大人的罪狀,可誅九族。心里,開始為林夫人擔(dān)心起來,不由得又憂心忡忡地多看了她幾眼。這幾眼望過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頭,林夫人的臉,何止消瘦,而且蒼白,說得不好聽,就象剛從地牢里放出來的一樣,聯(lián)想到近一年來偶爾聽到的一些傳言,他的臉有些漲紅,貿(mào)然問:“他怎么了你?!”
“沒什么。”林夫人慌亂地別過身去:“真的沒什么。”
“他把你怎么了?”杜可為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林夫人,分明是極力在掩飾什么。愈是這樣,他愈是可以猜想林夫人日子的難過。
“你不要再問了。”林夫人擺擺手。
“他憑什么這么對你?!”杜可為的語氣變得怒氣沖沖:“我去找他理論理論!”
“不要去,”林夫人凄切地拉住他,低聲道:“始終,都是我的錯(cuò),是我先欺騙他,是我對不住他。”
杜可為黯然止步,沉吟半晌,忽然問:“是他叫你來的?”
林夫人無言地點(diǎn)點(diǎn)頭。
杜可為長嘆一聲,又是半晌無言。
林夫人見他不語,也不難理解他的為難,只道是事情已經(jīng)沒有了希望,但她,除了在杜可為身上找希望,再也,再也,無計(jì)可施了。她不能就這樣回去,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丈夫又將是怎樣的一種臉色?她是受三從四德教育長大的,即使丈夫軟禁她,她畢竟還有一個(gè)家,如果就此被丈夫掃地出門,她將何顏見人?雖然已經(jīng)失去了兩個(gè)女兒,但她還有幽靜,還有兒子盤拙,她不能不為他們考慮。丈夫完了,林家完了,她也完了,兒子也就完了,就算幽靜身為皇親,也要受到牽連。更何況,一日夫妻百日恩,丈夫縱有千般不是,終歸是自己的丈夫,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明明知道沒有希望,她還是決定撇開所有的尊嚴(yán),賭一賭。
林夫人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跪在杜可為面前,緩緩地伸手,將外衣解下,哀憐地說:“如果侯爺不嫌棄,我愿當(dāng)牛做馬,為奴為婢。”
杜可為一愣,瞬間明白林夫人的意思,臉,頃刻間漲得通紅,急忙起身,替林夫人掩好外衣:“夫人,你把我杜可為看成什么人了?!”
林夫人更加羞愧難當(dāng),就是不肯起來。
杜可為深嘆一口氣,望著林夫人憂傷絕望的臉,不禁悲從中來。面前的這個(gè)女子,本該有幸福快樂的一生,卻被自己給徹底毀了,他才是她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如今,她跪在他面前,用所有的尊嚴(yán)來換取他對皇帝的一次折腰。他虧欠她太多,而她,是清揚(yáng)的娘啊,為了清揚(yáng)她不惜自毀名節(jié),對這樣一位大義的母親,對這樣一個(gè)重情意的女人,他杜可為,實(shí)在狠不下心來拒絕。如若不是走投無路,她是不會來求他的,空手而歸,林大人豈會善罷甘休?她的日子便是地獄中的地獄。等到林大人定罪,她更是無處可逃。
只有自己去求情,她或者還有生機(jī)一線,林大人,也許看在這個(gè)面子上,還會對她好一點(diǎn)。她可以為了清揚(yáng)義無返顧,我為什么不可以為了她義無返顧?!
想到這里,杜可為輕聲道:“我去。”
林夫人倉皇而驚喜地望他一眼,轉(zhuǎn)而眼淚一涌而出:“對不起,我知道你為難,我實(shí)在不應(yīng)該……”
“不說這些。”杜可為輕聲安慰她:“只要不定死罪,什么都可以重新來過。”他的手落在林夫人消瘦的肩膀上,篤定地說:“放心,一切都有我在。”
林夫人沉靜地望他一眼,心,安了下來。
林夫人的馬車還沒在林府門口停穩(wěn),林大人就迎了出來,探頭入車簾,一臉緊張而獻(xiàn)媚的微笑:“夫人,如何?”
林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下轎。
林大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幫妻子扯了扯弄皺的外衣,說:“夫人一出手,果然不同凡響。”
林夫人猛地將衣擺一抽,憤怒地瞪他一眼,丈夫的話里,明顯的意思,就是暗示通過這弄皺的外衣,知道她和杜可為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有了這樣的交易,他林展衡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只要能保住小命,他什么都顧不得了,別說是將自己的妻子拱手送人,就是什么禮儀廉恥,他都可以不管了。
她頭也不回地進(jìn)了后院雜屋,將門反鎖上。
林大人在門外低聲下氣地請求:“夫人,這又是何苦呢?回屋吧,回屋吧。”見里面半天沒有動(dòng)靜,復(fù)又小心地說:“哎呀,夫人,你要是不肯出來,哪天侯爺?shù)情T拜訪,你叫我如何作答?”
林夫人心里頃刻間充滿了悲涼,丈夫啊,原來,還是在為他自己著想。
這頭林夫人心里翻江倒海地難過,那頭林大人一轉(zhuǎn)身,又從房里端了筆墨紙硯過來。
“夫人,夫人。”
林夫人在屋里聽林大人叫了半天,終究還是心軟,開了門。
林大人笑意盎然地進(jìn)來了:“夫人,靜兒有些日子沒回來了,我知道你想她,寫封信給她吧。”
林夫人淡淡地說:“沒事寫什么信?”心想,靜兒并不是你看重的女兒,平素你對她,也只有那么關(guān)心,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讓靜兒兩口子回來一趟吧,”林大人頓了頓,說:“她就聽你的話。”
林夫人瞥丈夫一眼,沒有開腔,她搞不懂,丈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林大人見妻子不動(dòng),這才進(jìn)一步暗示道:“淳王,哦,不,金陵王,可是太后嫡親的外甥,太后一手帶大的啊——”
林夫人一震,丈夫原來,還有另一個(gè)保險(xiǎn)栓啊,他用杜可為來撼動(dòng)皇上,還意圖通過金陵王來撼動(dòng)太后。丈夫是這樣的深謀遠(yuǎn)慮,如果用在正途上,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今天這樣的結(jié)果。這一刻,她想到女兒幽香,如果不是丈夫的貪婪,香兒又怎會在權(quán)力的陷阱中愈陷愈深,做一個(gè)超然于世的皇后,也不會是這樣令人惋惜的下場。
丈夫已經(jīng)害了一個(gè)香兒,卻又將眼光瞄上了老實(shí)的靜兒,林夫人悲哀地意識到,女兒也好,自己也好,其實(shí)都是丈夫的踏腳石和犧牲品。
“夫人,夫人……”林大人已經(jīng)試探著將筆舉了過來。
事到如今,我還有別的選擇么?
這就是我的丈夫?
這就是我的丈夫!
這就是我的丈夫——
林夫人在無盡的悲哀中,淚流滿面,她麻木地執(zhí)起了筆……
“皇上,安國侯杜可為求見。”
皇上沉吟片刻,面露喜色:“快宣!”
“杜兄,免禮!”還未等杜可為俯身,皇上已經(jīng)起身離座了。
杜可為還是跪下了:“臣是為替人求情而來。”
“新鮮啊,”皇上笑道:“杜兄還是這么直接。為誰求情啊?”
“林展衡林大人罪無可恕,肯請皇上饒他一死。”杜可為說。
皇上停住了腳步,看著杜可為有些愣神。這個(gè)傲骨錚錚的漢子前來屈尊求情,原來是沖冠一怒為紅顏啊。他定然,是因?yàn)轭櫦扒鍝P(yáng)的娘林夫人,所以才來向皇帝低頭。一個(gè)女人,還不是自己的妻子,居然在他的心目中,地位這么重要。皇上不禁有些驚訝,安國侯杜可為,真可謂是性情中人啊。
“恩,”皇上猶豫片刻,說:“你的要求,很讓朕為難啊。”
“請皇上一定要答應(yīng)微臣。”杜可為說。
猛然間,他的耳邊,又似乎想起了清揚(yáng)的聲音“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一瞬間,他心里,溢起淡淡的感傷,他們父女,竟使用了一模一樣的口氣,這哪里是懇求,分明是強(qiáng)迫他答應(yīng)。他黯然道:“如果朕不答應(yīng)呢?”
“那臣也只能接受。”杜可為回答,音量并沒有降低,反而提高了些,顯得更加理直氣壯。
他心里好象受到了重重一擊,是的,清揚(yáng)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我也只能接受”,不同的是,杜可為此刻的答復(fù)分明帶著怨氣,而清揚(yáng)當(dāng)時(shí)說這話時(shí),是無奈而憂傷的。
他靜靜地背轉(zhuǎn)身去,此刻正陽殿在他的眼里,又飄滿了清揚(yáng)的身影。
“讓朕再想想。”他說,心里象刀扎一般,清揚(yáng),是清揚(yáng),再次讓他的思維停頓,他無法在劇烈的心痛中繼續(xù)思考。
杜可為正要離去,皇上卻又叫住他,將案幾上黃緞一掀,入眼的仍是他曾棄之不顧的帥印。
“杜兄,希望你能回來幫我。”皇上輕聲道。
杜可為略一沉吟,小聲而決絕地說:“廉頗老矣。”
皇上謂然長嘆一聲:“你這樣拒絕于朕,就不怕朕也拒絕你。”
杜可為凜然道:“本來微臣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想使自己心安。”
皇上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回座,揮手讓他下去。畢竟人各有志氣,不能強(qiáng)求。他不抱希望而來,是因?yàn)閷ψ约禾嗍?
這一次,我能否讓他不再失望?
皇上默默地翻開奏折,如果杜可為今天不來,他或許就已經(jīng)朱筆御批了。這份刑部擬寫的定罪奏折在他的龍案上,已經(jīng)擺了三天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御批,甚至沒有下令囚禁林展衡,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但要具體地說出來,他自己也無從得知。
“皇上,太后有請。”公公稟告。
他驟然抬頭,馬上就猜到,是文浩來了,是金陵王夫婦通過太后來向他求情了。他的直覺是如此強(qiáng)烈,就好象印證了他一直盼望著發(fā)生的某件事情,可他為什么盼望?
這一刻,他也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