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怎么來了?”皇后見到行色匆匆的林夫人,頗有些意外。
“等會你姐姐也會來。”林夫人說完這句話,便坐在一邊出神。
皇后望著神色凝重的母親,不禁有些忐忑起來。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是神色,看來,此事非同小可。
不多時,淳王妃匆匆進了集粹宮。
“你們都來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們。”林夫人緩緩開口,神色依然嚴肅。
姐妹倆同時抬起頭來,望向母親。
“你們一定要竭盡全力營救清揚,”林夫人頓了頓,沉聲道:“因為,她是你們的親姐姐。”
地上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這句話,象炸雷一般在幽香的耳朵邊敲響,以至于母親后面說的前塵往事,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腦袋里就象有一只蒼蠅,嗡嗡地叫著,只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徘徊,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清晰:
她是你姐姐!
風清揚是你的親姐姐!
她忽然慘叫一聲,抱住了頭:“不——”
不,她不是我姐姐,風清揚不會是我的姐姐!
她是我的仇人,我幾欲置她于死地!
她不可能是我的姐姐!
她怎么可以是我的姐姐?!
林夫人默然地望著幽香。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一生都不肯屈就于人下,處處爭強好勝,當了皇后亦不知足。對皇帝的寵妃清揚,不論人家怎么示好,她從來都是明里打壓,暗地里使絆子,一刻也不曾消停。如今忽然告訴她,清揚是她的親姐姐,這一下要她如何接受?
林夫人沉沉地嘆了口氣,幽香,縱然同她爹爹一樣,是一個利欲熏心的人,但本質上,她還是維護家人的,她再喪心病狂,也斷然不會拿自己的手足開刀。更何況,清揚曾那樣用心地幫過她。女兒,還需要時間來接受這個現實。
轉過頭來,林夫人將眼光投向幽靜,卻正好,迎上幽靜坦然的目光。
林夫人躊躇片刻,欲開口解釋:“靜兒,娘過去的事不該瞞你們,可是,娘也是剛剛才知道,你姐姐還活在人世……”
“不要說了,我早就知道了。”幽靜輕聲打斷母親的話,柔聲道:“那不是您的錯。”
林夫人的淚一涌而出,緊緊地抓住了女兒的手。幽靜善解人意地摟住了母親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她。
不知何時,幽香抬起頭來,正好看見這一幕,不禁悲從中來:“你們既然早就知道,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她憤恨地瞪了母親和姐姐一眼,我就這么不可信任,你們獨獨要瞞著我?你們要是早點告訴我,事情也不至于到這步田地。
幽靜明顯地往母親懷里縮了縮,畏懼地看了妹妹一眼,細聲解釋道:“我答應了清揚的,不告訴任何人!”
“你給我閉嘴!”幽香厲聲道:“早告訴我就不會死人了!”末了又嘟嚷一句:“從小就蠢,不可救藥。”
林夫人一聽這話,忽然心生疑惑,問道:“早告訴你就不會死人了?你又做了什么?對清揚做了什么?”
幽香猛地被母親戳中心思,臉一紅,掩飾著沒好氣地說:“我能做什么?你們早說,我好早幫她,這下好了,什么都遲了!”復又轉向姐姐,仍舊是氣沖沖地問:“你還有什么瞞著我?!”
幽靜顯然被妹妹的氣勢洶洶給嚇壞了,她張口結舌道:“其實,其實,那龍袍,是,是文浩私造的……”
幽香的腦袋里“嗡”地一響,事情竟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清揚原來是替文浩頂罪!頃刻間,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清揚,原來不止是傾盡全力給予她所有,同樣,她也用生命在護佑幽靜!在真相中,幽香禁不住渾身戰抖,慚愧、悔恨、自責,重重地包圍了她。她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名的火直往上涌,無處突破,就要將她焚毀。她狠狠地抓起桌上的花瓶,猛地對地上一砸,又一個箭步沖到床前,將帳幔一陣狂亂撕扯,執起床上的玉如意,摜到地上,再狠狠地踩……
面對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林夫人和幽靜目瞪口呆!
“香兒,不要這樣……”林夫人試圖去拉她,卻被她一把推開,幽香紅著眼睛,對母親吼道:“走開!都怪你!你要是貞潔烈女,就該去死!”
林夫人當場愣住,身子晃了晃,就要暈倒。
幽靜慌忙扶住母親,責怪妹妹:“你怎么可以這么說話?!”
“我就要這樣說話!什么都瞞著我,你當我是誰?!蠢貨!”幽香憤怒之下,歇斯底里,口不擇言。
沒有什么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在所有的情緒里,只要一個字,就可以令她爆炸。
恨!她好恨啊——
恨母親,在這個時候告訴她實情。讓她在毫無思想準備中要將一個恨之入骨的人頃刻間變成至親的人,誰想過她的感受?要她如何接受?她剛剛還在為自己親手將清揚這個眼中釘打入地獄,卻被告之這個人是最不該死的,而且還必須傾盡全力去救她。機關算盡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恨姐姐,竟把她當外人,將彌天大罪和手足真相隱瞞她那樣久,將她陷入這不仁不義的境地。她要如何做?她又能怎樣做?救清揚,勢必要檢舉淳王,保幽靜,勢必犧牲清揚!姐姐啊,姐姐,一時糊涂,卻讓她一籌莫展,無計可施!
恨清揚,只把真相告訴幽靜而不是她。為什么偏偏就不能告訴她?!如果早知道,她或者,就不會采取那樣的卑鄙手段,至少,她不會讓清揚去死!
然而她更恨的,還是自己。我怎么會這么失敗?!清揚不信任我也就算了,畢竟我的所作所為讓她不齒,可是,姐姐幽靜也如此不信任我,什么都不告訴我,我真的做人就這么失敗?!在她們心里,我究竟有多卑劣?!
這一刻,她真正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望著滿地的碎片、滿目的狼籍,還有幽靜畏縮的樣子、母親滿臉的淚痕,她感到無限蒼涼,我處心積慮縱然是為了自己,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她們都是我的親人,為何不能理解我,為何對我如此敬而遠之?我真的,真的,就那么不堪么?
她呆呆地看著抱成一團的母親和姐姐,悲愴地長呼一聲:“娘啊——”
林夫人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淚流滿面地抱住了她,輕聲道:“香兒,娘不是故意的……”
幽香在母親的懷里放聲大哭,母親還對她感到愧疚,她還能說什么啊?她能告訴母親,是她親手將清揚推下懸崖,而她,對于搭救清揚也無計可施。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好不容易等幽香平復下來,幽靜期期艾艾地問了一句:“我們到底該怎么辦?”
幽香低頭沉吟了片刻,緩緩道:“只能找太后試試看了。”
莊和宮,太后正在后院里修剪花草。如今,她也只能寄情于花草,兩耳不聞窗外事。宮中數十年的生活,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她真的累了,也真的老了,經不起了。
“太后,皇后、淳王妃、林夫人求見。”宮女來報。
太后一愣,她們母女三人同來?!她略微一想,似乎猜到了她們的來意,嘴角掠過一絲淺薄的笑意,隱含著些許的苦澀。
“你們母女三人到我這里,所為何事啊?”太后問,眼光輕輕一瞥,看見了母女三人均紅腫的眼睛。
“請太后向皇上求情,免清妃娘娘一死。”三人跪下。
“哦,”太后佯裝詫異:“該來求情的,好象不應該是你們啊?”
三人緘默。
太后又問:“為什么不直接去求皇上,而要來找我?”
“賜座!”她招呼道:“皇后,你過來。”
皇后挨著她坐下,太后輕聲道:“是你的主意罷?”
皇后低著頭回答:“是的。”
“為什么想到找我?”太后頗有興趣地問。
皇后遲疑片刻,老實回答:“因為只有您才說得上話,而且,您喜歡清妃。”
太后笑了:“我也喜歡你,因為你夠聰明。”復又補上一句:“不然,也不會立你為后。”
皇后臉一紅,面色踟躇起來。她實在搞不懂,太后這話,是贊賞,還是諷刺。
“清妃死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太后仍舊小聲跟她說:“為何反來求情,是為了故做姿態么?”
“不!”皇后急忙聲辯,正欲解釋,看林夫人一眼,又閉上了嘴。她還是有顧慮的,畢竟此事,關系到母親的名節、林家的聲望。
“那,總有些什么,是我應該知道的罷?”太后不急不忙,從母女三人踏進莊和宮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天,她可以印證自己長久以來的猜想。
林夫人離座跪下:“其稟太后,清妃娘娘是我親生的女兒,是皇后和淳王妃同母異父的姐姐。”
不消多時,太后就知道了清揚的身世。是的,身世是曲折,但也跟她先前的猜想差不了多遠。只是,安國侯是清揚的生父,大大出乎她的預料。這件事,依杜可為的性格,絕不會坐視不理。而文舉的性格,也是開弓沒有回頭的箭。兩人生死之交,一旦交惡,后果不堪設想,更何況,杜可為掌管的,可是皇上的親兵啊。在君王與親情之間,杜可為將做怎樣的選擇?縱使安國侯世代忠良,可清揚,也是杜可為唯一的骨血,人啊,不到緊要關頭,什么都不能定論。
太后不禁又憑添了許多憂慮。她無奈地意識到,這其中能做緩解的,還是只有清揚啊。
“你知道這件事情傳出去,會對你有多大的影響嗎?”太后輕聲問林夫人。
林夫人回答:“面子總也大不過一條命,她終歸是自己的孩子。”
面對這樣樸實的一句話,太后一時無言。她素知林夫人的為人,一個柔弱女子為了救女兒不惜犧牲自己名節,多少令太后感到有些意外,在感嘆她母愛無私的同時,也由衷地佩服她的勇氣。太后不由得對林夫人肅然起敬。
“太后,臣妾也有事要奏。”幽靜跪下。
“說吧。”太后猜想她無非也是要為清揚求情。
可是接下來,幽靜說出的話,卻出乎了每個人的意料。
幽靜深吸一口氣,徐徐開口:“起稟太后,我要檢舉造反之人!”
眾人臉色皆變。
幽靜繼續說:“造反的不是別人,正是臣妾!”
眾人大驚失色。
“臣妾罪該萬死!請太后治罪!”幽靜磕頭不止。
太后在片刻的愕然之后,忽然悠然一笑:“姊妹之中,你最象你姐姐。”長吁一口氣道:“救人情急,口出狂言,赦你無罪。”
幽靜卻一反常態,徑直撲了過來:“臣妾認罪,只求一死!”
“起來吧,”太后淡淡地說:“你若認罪,豈可不連累淳王?皇上若斬手足,又如何安告天下?你這樣,豈不辜負了清揚的一片苦心?!”
一語既出,四下皆驚。林家母女三人終于明白,太后已經知道,造反的人是淳王,她并非不想救清揚,但為了社稷的穩定,只能犧牲清揚。而從太后的話中,分明可以體會到,清揚,同太后是有著某種默契的,她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在共同地維護某些人、某些事。這樣看來,清揚,必死無疑。
林夫人雙手掩面,淚水無聲地溢出指縫。
幽靜呆呆地跪在地上,一臉凄然。
太后斜眼一瞥,皇后已然紅了眼眶,是真情還是假意,一目了然,她不由得在心里嘆了一聲,或許,皇后,真的如清揚所說,并不是一個無情之人。她頓了頓,說:“收拾一下吧,我帶你們去見見她。”她在心里默默地說了一句,或許,這將是最后一面了。
潮濕陰暗的天牢,清揚呆呆地望著那尚可透下一絲光線的天窗,她已無所求,亦已無所懼,可是,她還有太多的東西放不下。
是文舉,是香兒,是文浩,是幽靜,是母親,是師父,是師兄,是歸真寺,還有太后……
“孩子……”那是誰在叫她,聲音如此陌生而親切,顫抖而帶著哭腔。
她回頭一看,是林夫人,眼巴巴地趴在木欄間隙,向她伸出手。旁邊,是哭泣著的幽靜,還有默然的皇后。不遠處,站著太后。
“林夫人……”清揚故做淡然道:“非親非故,怎敢勞夫人來探視。”
事到如今,她竟還裝做無事一般,為母親遮掩,眾人無不為之動容,林夫人再也忍不住了,號哭道:“我是你娘啊,孩子,我是你親娘啊——”
“林夫人糊涂了,我是出生不祥的人,斷然不是夫人的孩子。”清揚拒絕承認。
太后忽然插了一句:“你娘為了救你,已經承認了一切。”她實在是不忍見這樣悲情的一幕,她也是一個做母親的人,她知道,對于林夫人來說,名節也好,面子也罷,都抵不上清揚一聲“娘親”的呼喚。
清揚定定地望著母親,淚水洶涌而下,她輕輕地走過去,悲傷地說:“何苦要這樣呢?我的出生已經給你帶來了痛苦,為何臨死還要讓你背負這樣的壓力,你以后,如何面對蜚短流長啊?”
林夫人含淚笑了:“你真是傻呢,娘不在乎。”
“姐姐!”幽靜泣不成聲。
“靜兒,以后你要好好照顧娘,跟文浩好好過日子。”清揚低聲叮嚀她,又望向一旁沉默的皇后,招手道:“香兒——”
皇后怯怯地走過來,低著頭。
“香兒——”清揚抬手,撫過她的發。
皇后再也忍不住,淚水倏地地滾落,她掙脫了清揚的手,跑到一邊,別過頭去,怎么也不肯回頭。她自覺,沒有臉見清揚。
清揚輕聲嘆了口氣,說:“再見也是徒增傷感,早些回去吧。”她深情款款地注視了她們一眼,眼光停在林夫人臉上,無限柔情地說道:“回去吧,娘——”
一聲“娘”足以讓林夫人肝腸寸斷,她倚靠著木欄,無力地滑落在地,覺得靈魂都脫離了身體。宮女上前攙起她,正欲離去,她忽然回轉過來,又趴在木欄上,伸出雙臂,聲嘶力竭地喊道:“讓娘抱抱你,娘從來都沒有抱過你,娘要抱抱你——”
清揚靜靜地偎依過去,將頭靠進母親的懷里。母親身上的氣息,溫暖甜膩,這是從不曾有過的感覺,一生之中只要一次,對于清揚來說,已經足夠。
抱緊了懷里的女兒,林夫人的心痛無以附加。
“你原本出身高貴,不應該是這樣的命啊——”林夫人愴然道:“你是真正的金枝玉葉,你的爹,就是安國侯杜可為啊……”
原來,杜可為就是我的爹啊,清揚含著淚,輕輕地笑了,我不是出生不詳啊,那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竟是我的爹爹。有娘如此,有爹如此,夫復何求?!
一步三回頭,她們終于離去,皇后落在最后面。拐過彎,便見清揚不著了,從此,便是訣別。皇后在拐彎處,忽然停住了腳步,遲疑很久,終于還是回過頭來。
清揚正望著她。
她在蒙蒙的淚光中,看見清揚對她比劃了一個圓,然后做了一個咬的姿勢。
烙餅,是烙餅,清揚還在提醒她,那是一個可以救命的符。是的,從此以后,她一步都不可以走錯,因為,宮里再也不會有一個清揚,再也不會有一個可以隨時準備為她承擔一切罪責的姐姐。清揚不是傻瓜,她定然知道是自己設計陷害了她,可是,她卻絲毫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臨到末了,她還在為自己操心。
烙餅,烙餅!皇后一路渾渾噩噩地回了集粹宮,不吃不喝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忽然開始抽自己的耳光,一下,一下,狠狠地抽,抽到兩個臉頰都腫了,還沒有停手的意思。
她不能失敗,更不能允許自己失敗。而清揚的存在,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的失敗。嫉妒成癡,因為偏執,她泯滅了良知。如果早知道清揚是自己的姐姐,她也許,不會這樣狠毒,可是,她想要的太多,這就注定,她要毀滅別人。要使權利的顛峰唾手可得,這也就注定,她要失去更多。
皇上不喜歡她,太后不垂青她,而她又只生下了一個女兒,如今,清揚即將被處決,沒有了清揚的幫助,就憑她,如何能再得到皇上的寵幸,對于未知的前路,她忐忑不安。
皇上會因為她是清揚的妹妹而遷怒于她嗎?
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懼,自己難道犯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錯誤,不該除去清揚,她如果早知道真相,就一定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出賣了清揚也就毀滅了自己。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啊——
她悔恨,自責,可是,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