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大人一家,不幾日內又從白州城內消失。
“今日朝堂風向如何?”清揚小聲問。
許公公答:“暫且無事,但陳光安要大展拳腳,必然要先控制刑部,那張大人可就危險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清揚沉聲道:“宜早不宜遲,我們先下手爲強。”
她取出半張?zhí)曳唤o許公公。
這一次卻沒有那麼順利。
許公公說陳光安已先行軟禁了張大人,根本進不了張府。
清揚知道,對先前的事,陳光安已有所警覺了。
別無他法,只能鋌而走險了。
陳光安出了正陽殿,清揚也悄然溜了出來。
“陳大人!”清揚笑吟吟地叫住他。
“娘娘,可有什麼事要臣效勞?”陳大人恭敬地問。
“皇上說,今夜可能會有大動作,爲防止意外,還是請陳大人將虎符交給皇上,事情過了,明天便還給你。”清揚微笑著說。
陳光安遲疑了一下,什麼大動作,剛纔在殿上皇上怎麼沒說呢?旋即一想,皇上向來多疑,不到最後誰也不知他心裡到底怎麼想的,清妃從殿上來,定然是受了他的吩咐。
想到這裡,他從腰上解下虎符,交給了清揚。
“你去哪裡了?”剛剛在幔帳後坐好,皇上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她說:“我肚子餓了,去看看晚膳送來沒有。”
他微微一笑,寬和地說:“我也餓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她端起飯碗,忽然問:“今天你不喝酒麼?”
“喝酒幹什麼?”他眼中探詢的目光一閃而過。
“我今天想喝酒。”她說:“上酒!”
“爲什麼?”他按住酒壺:“你很少喝酒的。”狡黠的眼光似探照燈,直刺她內心深處。
“今天我讀了一篇文章,是說父母之愛,可以全然不求回報地盡心付出。”她頓了頓,揚聲道:“喝酒!”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他定定地望著她,知道是那篇文章,牽起了她心頭的那個結。他真想告訴她,他知道她的身世,他知道她的母親,可是他不能說,那樣不堪的身世,叫她如何面對?而說出她的孃親,又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不知道好過知道一切。他靜靜地按住她抓了酒壺的手,深情地說:“全然不求回報,盡心付出的愛不止只有父母之愛,我也可以爲你做任何事。”
瞬間,她的眼裡浮起淚光:“你可以爲我做任何事?”她苦笑:“不可能的。”
他遲疑片刻,還是堅決地說:“可以。”
她忽然詭異一笑,他心裡竟有些忐忑,我是不是上了她的當,誰知道她想要我?guī)质颤N?是讓她回到文浩身邊麼?一時間,他竟有些後悔了。
她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追問一遍:“你真的可以爲我做任何事?”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是的。”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她意欲何爲。
她靜靜地看著他,忽然嘻嘻一笑,伸手將酒杯探到他的嘴邊:“我要你喝酒!”
他臉上僵硬的線條頃刻間變得柔和起來,她的要求,只是這麼簡單,苦悶時,有人陪著喝酒而已。他執(zhí)起她的手,乖乖地將酒喝掉。
她似乎很開心,馬上又倒一杯:“我還要你喝!喝醉爲止!”
他輕輕地笑著,什麼也不說,帶著一種只要她開心,便可以不顧一切,要放肆縱容她的心情,喝掉。
一杯又一杯,他,醉了。
她輕輕地將他扶到牀上,摘下了他的虎符。
兩張虎符相吻,張大人懷揣半張?zhí)曳患疫B夜出城。
半張虎符回到皇上身上,皇上還未醒酒。
陳光安等了一夜,也沒見皇上有什麼大動作,卻在凌晨時分得知,張大人一家已經(jīng)逃之夭夭了。他瞬息間明白上了清妃娘娘的當,卻不敢聲張,只好做了回啞巴吃黃連。
“陳大人,完璧歸趙,請妥善收好。”清揚在正陽殿前劫住陳光安,將虎符歸還。
陳光安不好說什麼,默默地接了。
“大人是不是還打算斬草除根啊?”清揚卻冷不丁地將了他一軍。
陳光安低沉道:“娘娘多慮了。”心裡恨得牙癢癢,又不敢發(fā)作。
“我只聽說上回誰個大臣辭職,陳大人還窮追猛打啊。”清揚笑道,語氣卻凜冽。
陳光安心裡一驚,沒有做聲。
“我奉勸大人一句,人既然已經(jīng)走了,就算了吧,難道大人沒有聽說過,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嗎?”清揚依舊輕聲輕巧地說:“張大人我是保定了,大人看著辦吧,反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然翻起臉來,誰能佔誰的便宜,還說不定呢?!”她悠聲道:“大人也不想想,皇上的虎符我是怎麼拿到手的,是你跟皇上親,還是我呢?”
她無法猜到陳光安此時所想,只知道他非等閒之輩,如果被他參到皇上那裡,或許她也逃不了,她只能,裸地要挾他,如果他夠聰明,就不會也不敢得罪她。
陳光安怎麼會聽不懂話中之意,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拿到皇上的虎符,因爲她是皇上的枕邊之人,比起來,他算什麼?識時務者爲俊傑,他陳光安豈會不懂?
想到這裡,他獻媚一笑:“娘娘可要記下微臣這個人情啊。”
清揚會心一笑,點點頭,讚道:“難怪皇上倚重你,現(xiàn)在連我開始喜歡你了。”
陳光安笑成了一朵花,心神領會地退下。
清揚臉上的笑意散去,憂慮重新堆積上來。
這個陳光安,可比我想象中還要厲害得多啊。
這天,清揚打開密摺箱,意外地看見一本彈劾李大人的奏摺。陳光安的手已經(jīng)在短短的四個月內伸到了戶部,其速度已經(jīng)遠遠地超出了清揚的想象,彈劾李大人的奏摺雖然只有一本,卻是一個明顯的風向標,接下來,矛頭會逐漸對準他一個人,成爲衆(zhòng)矢之的,那樣,陳光安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動手了。
她將密摺納入袖中,決定先壓一壓,又覺得不妥,思前想後,不知該怎樣處置纔好。信步走到前庭,看見一個公公正在燒碳盆,準備燒旺了擡進殿中。她揮揮手,公公退下,她蹲下來,撥弄著火,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從袖中抽出密摺,往火中一扔。
擋是擋不住了,最重要的,是爭取時間。
她將手探入懷中,摸出半張?zhí)曳?
李大人留下辭呈一份,舉家遠走。
“清妃娘娘,蕭大人已經(jīng)等了您很久了。”身心疲憊的清揚剛剛一腳踏進明禧宮,四喜就迎了上來。
清揚來不及拍落身上的雪花,就進了正室。
“娘娘,臣要走了,前來辭行,不知娘娘有什麼話要臣帶給周大人。”蕭大人說。
清揚徒增傷感:“怎麼,你也要走了麼?”
“臣……”蕭大人想說什麼,卻無語哽咽。
“走吧,再不走,也難保周全了。”清揚的眼圈一紅,柔聲道:“你身爲大學士,本不妨礙他什麼,一個個同僚的前車之鑑,又怎不讓你脣亡齒寒?”
“臣無能,不能爲娘娘分憂,不能爲社稷分憂,讀書萬卷,只能空有一腔熱血……”蕭大人說的情動處,已經(jīng)涕淚橫流。
清揚見他如此難過,心中不忍,勸慰道:“大人不要太傷心,假以時日,還可從頭來過。”將兩個半張?zhí)曳坏剿稚希骸皣鴣y思良將,重整河山之日,還需你們重新出山。這半張?zhí)曳悄愕模闩c周丞相是同鄉(xiāng),回去後請交半張?zhí)曳o他,等時機成熟,以桃符爲憑,召大人回朝。請大人務必爲國保重。”
清揚躬身一拜。
蕭大人百感交集,再三叩首拜別。
寂靜的明禧宮,昏暗的燈光,愁眉深鎖的清揚。
許公公悄然進來,立在一旁。
“都辦好了?”清揚問。
公公答:“娘娘請放心,已經(jīng)到達安全地界。”
清揚點點頭,打開面前的黑色匣子,將捏在手裡的半張?zhí)曳胚M去,那匣子裡,靜靜地並排躺著八個半張?zhí)曳K氖州p輕地撫過這八個半張?zhí)曳恳粋€半張?zhí)曳即碇晃豢瑟殦跻幻娴拇蟪迹@八位大臣,都是先皇倚重的大臣;這八個半張?zhí)曳撬隣懳呐e留下的退路。只要這八張?zhí)曳繗w併,那社稷,無論多亂,都可以重新振作。
她靜靜地合上匣子,沉聲道:“宣安國侯杜可爲即刻進宮見我。”
“娘娘何事深夜急召小侯?”杜可爲還是直性子不改,一進門就直奔主題。
清揚篤定清晰地說:“我要侯爺在明日早朝起頭彈劾陳光安。”
杜可爲眉頭一皺,沒有回答。
“我要侯爺在明日早朝起頭彈劾陳光安。”清揚又堅決地重複一遍。
“爲何選中我?”杜可爲好奇地問,嘴角一揚,笑容畢現(xiàn)。
清揚說:“你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不但與他同守邊關、朝夕相對八年之久,而且你還救過他的命。你的話,皇上一定會重視,而陳光安,在所有大臣裡,唯一顧忌的也只有你。所以,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小侯從來只對玩樂感興趣,彈劾誰,不彈劾誰,跟小侯都沒有關係。”杜可爲嘻嘻一笑,拒絕。
清揚聞言,深深地看他一眼,輕聲道:“原以爲侯爺是一忠直之人,可以託以重任,沒想到,也是一個明哲保身之輩。”言詞之下,頗有些失望。
杜可爲靜靜地望著她,面前的這個女子,總是讓他有些恍惚。從他第一次在歸真寺裡見到她,他就對她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那個在他鐵爪下竭力抗爭的小女孩,虎視眈眈地逼視著他,總是讓他回想起來不禁啞然失笑,同時又浮現(xiàn)起無盡親切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不知爲什麼,匆匆一面,他卻這樣難以將她忘記,原本並不愉快的一幕,他總是不自覺地想起。那天文舉來向他求助,一開口,他就直覺,文舉要找的就是她。
八年後,在歸真寺的操場上,他再一次看見她。清純靈秀,端莊穩(wěn)重,讓他眩暈。世間沒有女子能讓他動心,如果有,只有林夫人,但那是出於愧疚還是真正的動心,如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而對她,他分明不曾動心,卻被牽扯著,不由自主地想要去親近她、關心她。
以他對文舉的瞭解,知道她對於文舉的重要,而根據(jù)他的觀察,他相信,不論掩飾得多好,她心裡其實是深愛文舉的。他常常在暗地裡感嘆,象她這般純美的女子,就應該母儀天下;而象他這般偉岸的男子,能與之般配的也只有她;他們,其實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啊!
等到她入了宮,他還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有關她的消息,儘管他的性格,從來都是不多事、不犯事,對此只是置之一笑,不加評論,而心裡對她,卻是愈發(fā)地認同,這個歸真寺教導出來的女孩,不僅相貌端莊、品行純正,而且思慮深遠,深明大義。
他因爲她的所作所爲而敬重她,就算拋開這些不說,他內心深處,還是非常喜歡她的,這是不同於男女之愛的一種喜歡,確切地說,更象是長輩對晚輩的偏愛,更象是知己之間的惺惺相惜。
而今,他面前的她,卻深索愁眉,悶悶不樂。
杜可爲有些不忍,收回散亂的思緒,斂去笑容,嚴肅地說:“皇上現(xiàn)在非常倚重陳光安,如果我此時跳出來,無異於宣佈正式與陳光安爲敵,手心手背都是肉,要皇上如何決斷?取捨之間,我們沒有任何優(yōu)勢,也沒有必勝的把握,現(xiàn)在,時機還未成熟,只能靜觀其變。”
清揚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認,杜可爲說的有道理。
“再這樣下去,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她似乎接受了他的建議,但話語裡,仍舊透出深深的憂慮。
他望著她燭光下美麗的側影,在濃重黑暗的背景中顯得那樣勢單力薄,不禁有些擔心起來。想了想,好言規(guī)勸道:“陳光安風頭正健,娘娘沒有必要強出頭,以免引火燒身。”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她話語輕輕,語意卻果敢堅決。
“以卵擊石,非明智之舉。”杜可爲遲疑片刻,緩緩開口:“娘娘請稍安勿躁,小侯自有安排。”
她猛地擡頭,望向他,他分明是在暗示她,對一切他都心裡有數(shù),也絕不會袖手旁觀。她與他四目相對,她從他堅定的眼神裡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原本對一切都有應對之策,表面的逍遙和放蕩不羈只是他一貫的生活做派,骨子裡,他還是名臣良將之後,對政治,他有敏銳的洞察力,對局勢,他有軍人的穩(wěn)健謀劃。就算她不找他,他也不會坐視不理。文舉與他,是生死之交,而他,身爲安國侯,擁有聖上三代免死金牌的信任,又怎會視朝廷危機不顧,明哲保身,與他人同流合污?
清揚確實沒有看錯,這斷然不是他杜可爲的性格!
但現(xiàn)時,也斷然不是他起事的時候。跟陳光安硬碰硬,是萬萬不可的,他只能不參與,不違逆,小心地牢牢地把握住自己手中的兵權,待時機成熟再放手一搏,不可走漏一點風聲,也不可給陳光安一絲一毫的喘息機會。
這個計劃,他本不該透露給任何人,但今天,他還是暗示給了清揚。不單單是因爲他相信她,也因爲,他不希望看到她以身犯險。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我明白了,謝謝侯爺。”起身走向屋外。
天又開始下雪了,洋洋灑灑,漫天遍地又是一片純白。
她有感而發(fā):“這麼大的雪,可以掩蓋一切污濁,可惜等到化了,一切都還是無可迴避。”
“呵呵,”他爽朗一笑,揚聲道:“雪化了,污濁會出來,新綠、鮮花和明媚的陽光也會一同出現(xiàn),總還是美好的事物多啊——”移身前行,並排站到清揚身邊,低聲道:“我先走了,”同時伸手很自然地輕拍一下清揚的肩頭,言語很是關切:“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等到他身影不見,她還愕然地站在雪地裡。
只是那看似隨意的輕輕一拍,對她,卻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她印象中的他,瀟灑不羈,豪爽大氣,行軍打仗,也是硬漢子一個,在朝爲官,卻超脫不凡,不願過問世事。讓人感到奇怪的是,象他這樣的英雄,身邊卻沒有一個紅顏相伴,無妻無子。在清揚看來,雖是灑脫,卻也有著難言的悽苦。她一直以爲,他不近女色,只因軍人稟性太過硬朗,今日,她卻在他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他溫情的一面。
安國候杜可爲,原本也是一個多情的人啊——
他並未將她作爲娘娘看,他看她,只是一個需要別人關心的小輩。
“清揚,”皇上在御案後叫她:“蒙古邊境局勢穩(wěn)定,我已頒旨淳王回朝,文浩明日中午時分便可回京,你想同我一起出城去迎接他麼?”
清揚有些黯然:“我還有別的事呢,算了吧。”
他的眼光默默地瞟過來,語氣裡又現(xiàn)揶揄:“真的不去麼?”
她沉默以對,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
“近一年的邊關守衛(wèi),你就不想知道,他現(xiàn)在怎麼樣了麼?”他卻饒有興趣,誓要將這個話題進行到底。
她繼續(xù)沉默著,將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書上。
“淳王妃也去,夫妻久別重逢,場面一定會催人淚下吧?”他故意說著,勾勒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場景,想看看她有什麼表現(xiàn)。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的陰陽怪氣顯然激怒了她。
“嘿嘿,”他暗笑,她惱了,心裡爲又刺中了她的心事而得意,猛一下又悵然若失,她還是,忘不了淳王啊。半晌,又尖銳地說道:“也是,人家夫妻團聚,你去煞什麼風景?不去是明智的。”
她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理會他。
他得了個沒趣,忽然有些後悔,我說這些幹什麼?明知她會不高興。
他有些懊惱地搔了搔頭皮,訕訕地將頭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