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死了的事,馮瑄和龔香過了兩天才知道,還是因為侍衛發現了從承華宮扔出來的尸體。這下連最后的希望也沒了,沒人能告訴他們那個小公子到底是不是大王的骨肉,大王是不是在繼公主之后仍然在血脈上撒謊,欺騙眾人。
殺阿默的人有可能是馮丙,也有可能是小蔣后,甚至可能是哪一個想占便宜又沒占到的侍衛。但現在追究也無濟于事。
龔香嘆氣,看了一眼仍殿門緊閉的正殿,拉著馮瑄回到左殿說,“不管大王怎么說,就當小公子不是大王的骨肉吧。”死的沒有活的重要。
馮瑄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我們一定要見到大王,才能勸服他。”
大王一直不肯見他們,應該還是想殺公主。不是因為她殺了小公子,而是因為她坦白了身世。
“我們必須讓大王明白,公主是他自己捧上去的。”龔香毫不客氣的冷笑,“不能想占便宜時就說慌騙盡天下人!覺得麻煩了就把人殺了一了百了!”
就算為了警告大王,這個假公主也必須要留下來!
他說完看到馮瑄竟然在發呆,不快的道:“玉郎?玉郎在想什么大事?”
馮瑄抬頭,擺手道:“無事。”他深深嘆了口氣,起身道:“四海,走吧。”
龔香想起馮瑄現在也算可憐,家不成家,也不再追問,兩人一起來到正殿前,振衣,三拜,跪也不跪,直身呼喊道:
“大王!請大王賜見!”
“臣馮瑄!”
“臣龔四海!”
“求見大王!”
“請大王賜見!”
“請大王賜見!”
殿外的呼喊一聲聲傳來,殿里,姜元氣都喘不均了,心慌手抖,目眥欲裂。他一手用力按住床板想坐起來,可是另一半的身體就像石頭一樣半點不聽使喚。
“大王,大王休怒!”憐奴聽到聲音趕緊過來,也不靠近,跪在三步遠處叩道:“大王,此病忌怒,大王需制怒!”
姜元一下子摔回床里,抖著手指著殿外,“去!攆、攆走他們!”
憐奴回頭望了一眼殿門,搖頭道:“大王,小人做不到!”
姜元從榻上扔下來一個匣子,沒砸準,準頭離憐奴足有四五尺遠,摔在地上摔成了兩半。憐奴看了一眼,這是原來裝丹的漆匣,精美無匹,因為姜元把它放在床上時時撫摸,匣子被摸得光滑無比。
這本來就是個空匣,他還希望能從中摸出仙丹嗎?
憐奴冷笑,仍然跪在原地叩道:“大王息怒!”
姜元不敢高聲,不敢讓外面的龔香和馮瑄知道他坐不起來了。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奇云山人,可喬銀一直沒出現。
說起來還要多虧憐奴,在發現他不能動之手,立刻就緊閉殿門,把侍人都趕遠,由他貼身服侍,還去找來人參給他服用,但吃了幾天人參之后仍然不見起效。
姜元本來還希望這種無力是暫時的,躺幾天就會自己好,等到如今,他已經不抱希望了。
如果龔香和馮瑄發現他成了廢人之后會怎么對他呢?就像美人口里的朝午王,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由侍人服侍,太陽好時侍人會把他的床榻抬出去讓他曬太陽,宮中的侍女為了生下孩子,都會來找他——
不!
不!!
他絕不要落到那個地步!
到了那一步……到了那一步……
姜元抖著嘴唇。他不想死。他舍不得死!他才當了短短幾年大王,還不曾好好享受過,怎么就成這樣了呢?
蒼天不公!蒼天不公啊!!
憐奴一直跪在下面,一點也不著急。
已經快十天了,龔香和馮瑄不可能再有耐心等下去。大王早晚要妥協的。
他如果不想見這二人,就必須讓別人去見,身份還不能低,太低了就是看不起龔香與馮瑄。事到如今,大王殺不了公主,更殺不了這兩個知情人,他不但不能殺他們,還必須要籠絡住這兩人。
“來,我兒來。”榻上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招了招。
“大王……”憐奴沒有靠近,只是柔聲喚道。
“我兒,你去替為父見這兩人。”
憐奴從善如流的改口,沮喪道:“兒不敢……”
“有何不敢?”姜元閉著眼睛,“蔣家小兒無能至極,這內史,本來就不該他做!孤本來就是想把內史留給你。”
憐奴就感激的落了淚,在地上連磕幾個頭,又激動的膝行過去握住姜元的手,淚水一滴滴打在他的手心上。
姜元看不清背光中憐奴是什么樣子,摸到他的淚放了大半的心,柔聲道:“你如今是孤的內史了,快去替孤見這兩個人,就道,孤只怕此生沒有兒女緣了,要潛心修行,以解憂愁,國中之事,悉數托于諸公了。”
憐奴輕聲問:“那公主……”
姜元的臉色瞬間變了。
憐奴心中發笑,面上卻焦急萬分的勸道:“爹爹千萬別再動怒了!只是公主絕對不能殺!”他轉了下眼珠子,湊上去說:“至少不能由爹爹來殺。讓她死在別處就好了,這樣就爹爹無關了。”
姜元的手又不自覺的抖起來,憐奴握住他的手,仔細道:“爹爹,公主是爹爹最心愛的女兒,這件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與其因為死了小公子的事殺了公主,不如讓人以為就算公主殘虐的殺了小公子,爹爹仍不忍心怪罪……”
姜元眼中一亮。
憐奴見狀,笑道:“然后,她要是日后死在外面,別人都不會來怪爹爹了。”他舔了下嘴,輕聲說:“就像大哥,如果大哥知道爹爹要殺公主,只怕立刻就跑回來了!”
姜元皺眉,不太想相信,但憐奴的話讓他心中的疑慮像野火一樣燒了起來!
“他……會嗎?”會不認他這個給他一切的父親,而只待姜姬真心?
“會不會,爹爹試試不就知道了?”憐奴笑道,“只是如果大哥回來,你可千萬不要罵他,更不要生他的氣。大哥只是心太軟,太重情。”
姜元又閉上眼睛,嗯了一聲:“是啊……他心中不止有孤,還有姜姬……”
憐奴輕聲說:“所以,何不趁此機會,讓大哥心中只有爹爹呢?”
“請大王賜見!”
馮瑄和龔香站在殿門前喊得喉嚨都要冒煙了,憐奴從回廊另一頭趕過來了,身后還跟著兩個年輕的侍人。
“二位,二位,請不要再驚擾大王了。”憐奴穿一身磚紅色的深衣,玉色腰帶,烏發全束在頭頂,以一頂玉冠束起,金色的絲繩打了個萬寶結,垂在兩側。他佩戴著一副白玉項鏈,腰上還有兩枚環狀玉佩,手腕上也戴了龍頭玉鐲。未及近身,一股淡雅的香氣就順風飄了過來。
是蘭花香。
好一個翩翩郎君!
他面對龔香和馮瑄也不再卑微,而是直視他們。
龔香打量了憐奴幾眼,笑著一揖:“看來要賀姜公子高升了。”
憐奴眉目間流露出一絲得意之態,說的話也很不客氣:“大王傷心的難以自抑,二位這樣難道是為人臣子之道嗎?”
馮瑄正色道:“我們正是擔心大王,才想見大王一面。”
憐奴看了他們一眼,“看來二位是不肯離開了。”他側身施了一禮,“那就請二位隨我來吧。”
龔香坐下來后,刻意前后打量了一番,道:“沒想到姜內史竟然就住在離大王這么近的地方。”
這是個狹長的屋子,歷來只有仆人才會住在這種地方。屋里有兩扇窄窗,一扇窄門。屋里只有一張榻,一張桌,兩個衣箱,其他什么都沒有。
龔香嘖嘖兩聲,“這可不襯姜內史啊。”
就算蔣龍當年做仆人時也不會住這種屋子,他就不信金潞宮找不出另一間和蔣龍一樣的房間來,至少要方正些吧?不過住在這里,唯一的好處就是大王那邊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龔香輕蔑的看了憐奴一眼,這種小人,就算冠上內史之名,行動也不過是個小人罷了。
憐奴就知道龔香和馮瑄不可能因為一個內史就看得上他了,這些人想貶低他是什么理由都能找到的,一個屋子也能讓他們說三道四。
“大王答應不殺公主了。”他說。
龔香和馮瑄一愣,他們來的最大目的就是這個——龔香還想好好嘲諷大王一番。沒想到他們連大王的面都沒見到,大王就不想殺公主了?
龔香認真打量了憐奴幾眼,覺得這個蔣淑的奸子還真是可惡的很!
“那大王想如何處置公主?”馮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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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奴沉吟片刻,嘆道:“公主實在是傷透了大王的心!”
“我不這么看!”龔香立刻反駁,他本來就打算在大王面前這么說的,現在對著憐奴更不可能不說了,“公主此舉明明是義舉!”
憐奴笑了,這么嚴肅的時候他卻在笑,龔香和馮瑄都很不舒服,特別是剛才義憤的龔香,更覺得自己被當成笑話看了。
憐奴看龔香:“義在何處?”
龔香:“大王強奪他人之女,其女報仇,又有何不可?如果不是大王先做惡,又怎么會被自噬其身呢?大王反倒去怪他人,這也太厚臉皮了。大王應該自省,日后才不會再犯下大錯。”
憐奴很新奇的點頭,“原來四海是這么想的。”
馮瑄警覺的看憐奴,覺得他肯定沒安好心,一定會在大王面前說龔香的壞話。這種小人,不可不防。
憐奴道:“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大王也覺得自己有錯,所以打算閉門自省,不再視事。國中諸事都托給二位了。”他站起身,給馮、龔二人行了個大禮。
馮瑄和龔香都有些吃驚,二人沒反應過來就受了此禮。
憐奴行完禮又坐下來,嘆道:“只是……大王仍然深恨公主。”
龔香想說話,憐奴舉起一只手說,“四海莫急。大王確實答應在下不殺公主,但他也不想再見公主。”
馮瑄懂了,問:“大王想將公主送到何處?”
“浦合?”龔香猜。
憐奴笑著看了龔香一眼,沒想到他會這么天真,他搖頭道:“大王想送公主去遼城。”
馮瑄一下子蹦起來了,“遼城?!”
遼城,乃是大王之父,姜鮮的埋骨之地。朝午之亂時,朝午王就是把姜鮮、永安公主和尚在襁褓的姜元送到了遼城。
浦合與魏相鄰,雖然貧瘠,但還算平和。
遼城卻與燕相鄰,乃是一個惡地。
大王把公主送到遼城,其心昭然若揭。就像當年朝午王把姜鮮送過去一樣,雖然朝午王是盼著姜鮮反,不過姜鮮死在了那里;而大王自然不會盼著公主反,他是希望公主死在遼城。就像姜鮮一樣。
龔香和馮瑄都明白了,他們面色沉重的看著憐奴。
憐奴笑道:“遼城也曾是大王居住過的地方,他把公主送到那里,正是對公主的慈愛與不舍之心。”
龔香冷笑:“大王果然慈愛。”
姜武騎著馬在隊伍中來回找了十幾遍,仍然沒有找到屠豚幾人。
這些役者是他出城前被姜姬送來的,她沒有在兩人見面時說,卻在出發前讓這些人來找他。為首的那個屠豚他是認識的,但屠豚這次見到他,卻一臉怒意,問什么都不說,還是和他同行的人說公主讓他們來給將軍做飯。
姜武百思不解,但既然是姜姬讓來的,那就來吧。
行走數日后,他每天都會在巡視時看到他們,他本來是怕他們吃虧,沒料到屠豚實在不像個好人,沒有人敢欺負他們。只是屠豚仍是對他一副憤恨的樣子,問什么都不答,說什么都不應,他也無可奈何。
姜武想問他關于姜姬的事,也不知從何問起。不過他還是覺得跟屠豚很親近。
有一次,他過來時看到屠豚他們正在煮飯,正好歇腳的地方有一條河,他騎著馬過來,那些人中有個人就喊:“將軍!將軍!來吃飯吧!剛煮好的!”
趕路時他們根本不會費心煮飯,都是吃些干餅就行了,就算遇上水源,也只是直接喝,休息的時間如果長,他們就躺下睡一覺,哪里會浪費時間煮飯刷鍋呢?
所以屠豚他們煮飯時,早就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視線。
姜武見狀,只得留下來,不然那些人就該撲上來奪鍋了,到時鍋翻了,不是打一架就能了結的。
果然他一坐下來,其他人就以為這飯是給他做的,全都走開了。
飯也只是普通的面餅加周圍采的野菜,放了鹽塊,但這樣的熱湯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姜武吃了好幾碗,肚子都撐起來了。
他躺在草地上,閉上眼睛,不一會兒感覺到身邊有人,一看是屠豚,他也躺了下來。
兩人一開始都沒說話。
姜武說:“……公主在宮里還好嗎?”
屠豚不開口,用力嚼著草梗。
姜武只好自己說:“她應該是擔心我才叫你們來的。我的人被分走太多了,這次我要走得遠一點,可能幾年都不能回去了。”免得你的人再被奪走。
她是這么說的。
——大王可能也不高興看到你身邊這么多人。
——所以我以后不會再給你錢了。
——你的糧食真的要自己掙了。這樣一來,人少一點也沒什么不好。
——去借糧的時候多加小心,別再把身邊的人分成幾隊,就帶著這么多人,不管去做生意也好,干什么都行,別讓你身邊的人離開你。
——等你的人再有這么多……比這次被分走的人多一倍吧,那時你再回來應該就行了。
——不用擔心我,我在宮里是不會有事的。
他記得屠豚聽完他說的以后就跳起來走了。
姜武的心中漸漸升起不安。
過了幾天,去做生意的幾十個人匆匆回來了,還綁回來了兩個商人,他們一回來就喊:“將軍!”
“將軍!”
“公主出事了!”
商人跪在姜武面前,瑟瑟發抖,一五一十的說:
“大王說公主殺了小公子……”
“就是大王剛生的那個……”
“那個侍女生的……”
“大王很生氣啊。”
“說要殺了公主?”一人笑道,“別瞎說,大王怎么會殺公主?”他笑著抬頭,“將軍……”
姜武整個人都僵硬了!
他們說什么?
米兒殺人了?
殺了誰?
那個孩子?
怎么會呢……
姜武搖搖頭,心不止的往下掉。
可能……是真的……
大王知道了,要殺了米兒……
“不行,我要回去……”他說,他跳上馬就要往樂城跑,其他人有的也跟著跑,有的跑到馬前去攔他。
“將軍!不能回去!”
“將軍怎么能不回去?要去救公主啊!”
“將軍!我也跟將軍去!”
荒野上如一盤散沙的人慢慢的都動起來了,他們追隨著前面的一個身影,用盡全力奔跑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