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仍是扮成商人。
因為魯商大興,從魯到鳳凰臺的一路上,只要說出是魯商,城門稅都會高些,但行走住店,打聽事物,卻都方便多了。
姜武也不打聽別的,他只會打聽當地買人賣人什么價、糧食什么價、金銀什么價、布料什么價、車馬什么價。
打聽出有便宜的,就順便做一趟生意。他出魯時是順便帶著幾百車粗鹽的,這東西到哪里都能賣得出去,因為是粗鹽,平頭百姓也都能買得起,所以非常方便,比錢可好使多了。
大梁出了魯之后就是一馬平川的好地,叫姜武來說,連山都起勢平緩,沒什么好爬的,更沒有高坡陡崖。
越往鳳凰臺,水越多,天氣越溫暖濕潤。像他這種騎馬的,跨下貼著馬肉,總要糟罪。他們這一路沒帶女眷,又在野地里,他就索性光著身子騎馬,也省了衣服。頭臉也不必洗,胡子也不必刮。
一行壯漢,拖棍扛刀押車,又都是這副樣子,也就不奇怪路上遇到的行人遠遠看到就避遠了。
灑出去的探馬回來了,一路說,前方不到兩天就有一座興華城,還不算小,可以進去休息休息;另一路說,這邊不太平,他看到死-人了。
姜武聽到前方有城就命人加快腳步,問:“幾個?”死上一兩個就不必緊張。
探馬道:“好幾十個,尸首被人砍得亂七八糟,灑了一路,看樣子是被人追著砍的。”他靠近姜武,小聲說:“我還看到了馬蹄印和車輪印,像是過了軍。”
但刀箭都不見了,就算是死人身上的也都被撿走了。
姜武就讓大隊繼續往前面的城走,他帶著人跟探馬去看看過軍的地方。
荒地上,野草全都倒伏下來,被人踩馬踏車輾,姜武跳下馬來,步量后嘆道:“少說也是五千到一萬人。”
只看這踩出來的路有多寬就知道了,這不是城防小兵,哪個城也不會隨隨便便派大軍出來。
再往前走,不遠處的小樹林也全都被砍光了,狐貍洞、兔子洞、蛇洞都被掏光了,水源也污了,還人的糞便。
沒有生火,打來的獵物都是生吃的。
姜武帶著人找到了扎營的地方,沒有看到起火就能確定了,“他們在跑。”驚慌不安,所以連火都不敢生。
他沒有進興華城,只是讓人去打聽。
倒是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說是花家在打叛逆,在殺賊。
但說法有兩種,一種說是花家敗了,一種說是花家勝了。
打聽的人不明白,回來跟姜武說:“大將軍,這我可不懂了。到底是勝是敗啊?”姜武說:“再往前打聽打聽。”
知道有戰事后,姜武就分成了兩隊,一隊仍舊扮成商人,過城就進,見村就停,一邊做生意,一邊四下打聽事。
姜武則重又做了老本行,扮成了土匪,帶著一堆兇神惡煞的人在野地里橫行。
等兩邊再匯合,姜武的人多了兩倍不止,原本帶出魯國的幾百車鹽變成了一千多車貨物。
“前方就是公主城了!”一個大漢抹了把汗,往自己身上看看,再看姜武身上看看,笑出一口牙來:“將軍,找個地方洗澡刮胡子梳頭吧!”
不然,這樣怎么去見公主喲!
公主城里今天很熱鬧。
徐叢到了。
為了歡迎他,姜姬舉辦了球賽,還是連環賽,百姓們都可以自組球隊報名參賽,比賽的地方就在摘星宮前的大廣場上。
姜姬給徐叢展示了為什么需要這么大的廣場用來當球場,因為……參賽的人多啊,因為打起來熱鬧啊,因為觀眾多啊。
姜姬和徐叢當然是坐在將臺上看的,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
徐叢還是頭一回看到這種大型的球賽,底下各隊都有一百五十多個人,打起來無所不用其極,互相挪騰,不亞于一場戰斗。
由于人數眾多,各隊也各有職司,也有大將軍、偏將、正軍、偏軍、先鋒軍、軍師、斥候等,簡直就是個小型的軍隊。
徐叢在樂城也圍觀過幾場鄉野百姓之間的球賽,也看過魯王踢球,但當時他都是擠在人群中,沒有坐在高處看得清楚。
這一看之下,心中就是一驚。
眼前兩隊調兵遣將,都頗有章法。
如果魯人日日沉浸在這個游戲中,那日后魯國民間都能養出一大批擅戰的將軍來!
想到這里,竟讓他有點不太敢看身邊的魯國公主了。
一直以來,他雖然也將魯國公主當成一個人物,但也并沒有特別看中。
她的重要之處在于,她來的時機太巧了。
巧在徐公已經萌生退意,要替徐家后代子孫找一個出路;
巧在皇帝年歲正當,需要一個皇后;
巧在鳳凰臺各家都積蓄了多年的能量,平衡已經危乎其危;
徐叢是懂的。他懂家中的情勢,他知道他將要承擔起的責任。
不是他冒犯長輩,家中哪怕是他的父親,他的叔伯,眼光仍局限在臣子上。
他們想的仍是怎么當好一個臣子,怎么把花家、陶家、毛家都壓制下去。好像只要他們徐家是這臣子中最拔尖的,徐家就可以屹立不倒。
但……如果皇帝不行了呢?
如果所有臣子頭頂上的天,要塌了呢?
徐家沒有人想得到這個。
徐公就是要找這樣一個擎天之人。
所以魯國公主愛權、擅權、機狡、智深,都不是毛病,反而是優點!是她的優勢所在!
魯國是不是強盛,魯王是不是聽她的,這也都不重要。一是魯國太遠,二來,魯國公主當上皇后之后,為了坐穩后位,她勢必需要向魯國借力。所以魯國強才能為她所用,才能支撐皇帝。
讓大梁不會發生天塌地陷這樣的兇事。
所有人都覺得現在皇帝這樣最好,不找事,不惹事,不多事。這樣他們這些臣子才當的最舒服。
徐叢苦笑。
是啊,他們三十年前還在先帝的手中戰戰兢兢;三十年后,已經可以隨意擺布皇帝,對皇帝沒有一絲敬畏之心。
再過三十年呢?
不,不必三十年,再過十年呢?
人心鬼域。
誰知道野心到底會膨脹成什么樣?誰又能保證,再過十年,鳳凰臺下的所有人仍能安守臣子本份?覺得只要當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人就夠了?
有一個想到了,剩下的就都會想到了。
可徐叢看到這球賽,突然覺得不安了。
他們想的很好,但魯國公主是怎么想的呢?她似乎從到鳳凰臺之后,并沒有做出真的讓徐家不能接受的事。
——但她事事都踩在徐家的界限上。
她令朝陽公主起了野心,可卻沒有繼續與朝陽公主交好,反而得罪了她。
——如果她當時繼續與朝陽為伍,那徐家可能就會改主意了。
她接連拒絕皇后之位,可卻跟著就公然養起了情夫,還生下了私生女。
——如果不是她既有情夫又有私生女,徐家可能會懷疑她的用意。
徐叢現在把一切再推演一遍,剛剛起疑的心又消下去了。
——因為他想不通。
——他算不到魯國公主的下一步到底想怎么走。
——她為什么這么做?
——她到底想要什么?
徐公在讓他來之前曾與他深談,要他去看魯國公主。
“此女深不可測。”徐公搖頭,“我曾經以為她是個愛權之人。她既愛權,又有什么比當上皇后,手握御璽更大的誘惑呢?”
徐叢說:“這魯國公主現在也沒有拒絕當皇后。”他想了想說,“她可能只是……還在權衡?”
徐公說:“那她在權衡什么呢?有什么比皇后的權柄更吸引她?我這么縱容朝陽,讓她親眼看到朝陽因為手握御璽能有多大的權力。她為什么不動心?”
說殺花千降就殺了,事后一點問責都沒有;說發圣旨就發了;說發兵就幾十萬大軍就出動了。
這還不夠嗎?
徐公最后的感嘆:“她為什么還不動心?”
最后比賽,紅隊贏,白隊輸。
鼎食已經烹好了,大家可以隨意取用。不管輸贏,兩隊皆有厚賜。
姜姬抱著女兒,任她在那里蹦跶。她的腿越來越有勁了,在人大腿上跳疼得很。她就讓人做了一個牛皮鼓,極大,人可以架著她,讓她在鼓面上蹦,因為聲音響亮,三寶十分喜歡,每天睜眼就要去蹦鼓,一天能在這個游戲上花六七個小時,有時三更半夜,她都能聽到奶娘們哄她,讓她蹦鼓的聲音,咚咚咚的。
以她的臂力,最多能支撐五分鐘,之后就讓膀大腰圓的奶娘來了。
徐叢還陪三寶玩了一會兒,說:“這個好!回去我也讓人做幾個給家里小孩子們玩!”他對姜姬說,“青焰有孕了。”
姜姬笑道:“那白哥可要受苦了。”現在的青焰應該不怎么能看得上白哥了。應該說,白哥那點伎倆在她面前已經稱得上是幼稚了。
徐叢搖頭,感嘆:“以前青焰在公主身邊多快活,她說現在在家里天天閑著,人都要木了,只盼著趕緊把孩子生了好來找公主。”
他以前也不覺得家中女孩子在家里待著有什么不好,青焰還沒嫁出去呢,在家里每天都在父母身邊,丈夫小意溫存,只需要玩樂有什么不好?
可青焰說,她以前把讀書當成消遣,把學習當成吃喝一樣的平常事——但她從不知道,她學的東西都是能派上用場的!
她對徐叢說:“我以前,只把背完一卷書,寫出一篇好賦當成成就來宣揚,現在的我才知道以前的我有多可笑!我讀的、背的、學的、知道的,統統都可用!而我只把它們學了就擺在那里當擺設了!”她搖頭,似乎胸中有無數話要說,最后都說不出來,“有人稱傻子叫飯桶。我雖不是飯桶,當成書桶還是可以的。”
徐叢沒有留飯就辭出去了。畢竟姜姬是“單身”女子,他不合適跟她太親密,一起用餐這種事就有點太親密了。
姜姬就請人送他出去,他來這里是住在王姻家的——行走坐臥都有王姻盯著。
她還挺喜歡現在的“好客”的風氣呢。遠方的朋友來了,怎么也要留在自己家住上十幾年才叫招待好了。
剛把人送走,王姻就來了,他匆匆跑進來,不及行禮就說:“公主,將軍到了!”
要說以前王姻不知道公主生的這個小公主是誰的孩子也罷了,等公主時常抱著小公主出來散步曬太陽之后,他看到小公主的臉,那還有什么不知道的?
知道之后,他的心是狠狠的顫了一下的。
畢竟……大將軍也姓姜。
雖說是義兄……
可義兄也是兄啊。
不過顫過之后他就又釋懷了。
有什么呢?
對不對?
公主跟大將軍……誰能指責她?誰敢呢?
他是橫豎不敢的。
所以他一看到大將軍的令牌就立刻來報信了,報完信后就迅速退下了,打定主意最近不過來了,除非公主宣召。
姜姬聽到,自然高興,就召人來洗漱更衣梳頭。她這邊換著衣服,那邊三寶在蹦鼓。
侍人們圍著她團團轉,都面上帶笑,眼帶戲謔。暖香跪下替她系腰帶,嘆道:“公主,您別嚇著大將軍了。”姜姬哼了一聲。
等門外報了,她抱起三寶迎出去了。
暖香這幾人一看,都躲起來了,房前屋后,窗下門旁,都豎著耳朵呢。
暖香伸著頭說:“將軍上來了!”
“將軍看到公主了!”
“奇怪,將軍好像沒看到小公主?”
“就在公主懷里啊。”
“將軍眼里只有公主了。”
“唉……”
“公主把小公主抱高了!”
“將軍看到了!”
“……將軍摔下臺階了!!”
暖香呼呼哧哧的帶著人跑過去扶起姜武,七嘴八舌。
“將軍沒站好。”
“將軍剛下了馬,腿軟。”
“將軍,都是臺階太滑了。”
姜武雙目圓瞪,人往后躲,被一堆侍人推架過來,像面前是個大敵,不是個抱著小娃娃的弱女子。
姜姬抱高三寶,指著姜武:“叫爹。”
三寶對著她爹吐了一口口水,冒了個老大的口水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