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小君早就品嘗過絕望無助的滋味。當他從望仙臺上下來時,只是希望自己能干干凈凈、體體面面的去死。希望他的死能償還這一切,能解決眼下的困境和終結災難。
但很快他就明白這是奢望。雖然是由他造成的,但發展到現在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了。
這是鄭國與趙國之間的博弈。
他不足為道。喬家不足為道。甚至鄭王,都不足為道。
他們在這一切的面前都是渺小的、無力的。
現在他又體會到了。
鄭姬被人公然的奪走了,而他所能做的,也無非是悲哀又無能的絕食。他擁有的能威脅對方的只有他這一條命。
他的姓氏、家族,還有大夫之位,都不再是別人尊重他的理由,而成了他這條命上的砝碼。
希望有人能看在這一切上,不要這么輕易的就決定放棄他。
是的。鄭姬離開后,喬小君唯一恐懼的就是他沒用了。他對此間的主人,對魯王都沒用了。他縱使滿腹錦繡,在別人眼里他還是不值一文。甚至沒有一個說話還在噴口水的小丫頭有用。
天陰著,卻下起了雪。細細的雪花飄落,沒落到地上就化了。
喬小君喘著粗氣,坐在院門前,院門洞開著,另一邊是黑衣的家仆,他們守著門,不許他闖過去。
他也沒有硬來,就算闖過了這一道門,又怎么知道前面還有幾道門?
他坐在地上,臉在發紅,身上卻一陣陣發寒。薄雪落在他的頭頂、鼻尖、眼皮上,也落在他的膝上,他伸手去接雪,須臾便化成了水,似乎還沒有碰到他的手心就消失了。
喬小君用力、大聲的笑出來。
龔香乘車回來,下人撐起傘替他遮住風雪。
他依稀聽到雪中傳來的笑聲,緩步走進去,問阿悟:“誰在發笑?”
阿悟說:“鄭國的那個大夫。”
龔香問:“他一直在外面?多長時間了?”
阿悟說:“一日夜。”
龔香想了片刻,自己撐著傘去找這喬大夫了。
聽到一個足音漸進,喬小君強撐著直起腰,振作精神,目光如電的看著來路的方向。
一個身著黑色深衣,以朱紅色的絲繩做腰帶,披一件狐裘的魁梧漢子走近了,他面如滿月,烏發朱冠,凝眸淺笑,十分可親。
他站在離喬小君數步遠的地方,微微前傾身,有禮的問他:“喬君,可愿與我一敘?”
喬小君努力讓聲音不要因寒冷而發抖,他大聲問:“你是何人?”
龔香含笑道:“在下,龔氏四海。”
喬小君愣了。因為龔四海,也就是魯國先王之臣,這個人應該已經死了啊!可他卻活生生的站在這里!
龔香再一笑,喬小君就知道自己落了下風。一照面,他就暴露出對魯國的事并不熟悉——至少龔四海仍活著這件事,鄭國根本不知情!
“是某孤陋寡聞了。”喬小君無奈之下,只好不客氣:“倒是不知龔公對先王如此深情!”
龔四海當年把魯王給欺負的不得不躲在深宮中不出來這件事,鄭國就在左近,可是一清二楚的。
現在先王死了,龔四海消失幾年,竟讓人人都以為他死了,可見他應該是遇上了難以言說的事,才不得不隱在人后。
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可能是龔四海與先王感情深厚,先王去世,他就傷心的不見人了。
扔到臉上的諷刺,正常人都該色變一下。何況還是被階下囚諷刺。
喬小君有意相激,就是要看龔香的反應。
龔香笑瞇瞇的點頭,理直氣壯的接下了喬小君對他失蹤數年的“夸獎”,“是啊,先王一去,我就不知日月,悲傷得難以自抑。如果不是大王與公主事我如叔父,我也不會這么快就振作起來。”
他可沒說謊,公主口口聲聲都是稱他為“叔叔”的。
他說完就看到喬小君又愣了。看來他不但沒死,也沒有被大王猜忌的事已經讓這個昔日的鄭國大夫開始懷疑自己了。
喬小君被連番打擊,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他不像剛見到龔香時那么自信、鎮定了。就算這自信、鎮定是裝出來的,但現在他連裝的底氣都沒有了。
龔香命人扶他起來,把他送進屋去,按在榻上,裹上裘衣,再灌下熱騰騰的藥湯后,龔香一副“我放心了”的樣子向喬小君告別,“小君,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說罷就要走,喬小君撲上去抱住他的一條腿,耍賴了:“龔公休走!龔公將我國公主送到哪里去了?”
龔香被抱住腿也依然從容,笑著問:“鄭姬自然是在我王的宮內,由宮婦照料,小君不必擔心。”
喬小君其實并不關心鄭姬的下場,只看這些人只把鄭姬接走就知道,魯國對鄭姬還是很重視的。
他只擔心自己的下場。
所以他不放手,“龔公休要哄我!那是我王心愛之女,如果不是為了鄭、魯兩國,我王又怎么能忍心送年幼的女兒到魯國來?”說到此,喬小君開始喊著鄭王的名字哭大王,悲從中來,哭聲格外動人、悲愴。
哭成這樣,龔香只得一邊嘆氣,一邊親手去扶喬小君,此人剛才被按到榻上時已經剝了衣服又換了一身,連頭發都拆了,身上絕沒有短刀匕首。
喬小君被他一扶就起來了,等龔香把他扶回榻上,他改抓住龔香的手不放了,一個大男人,哭得雙目通紅,抽抽噠噠,“龔公,鄭姬到底如何了?還望龔公告訴我。”
龔香深深嘆了口氣,溫柔的替他拭去眼淚,柔聲道:“既然如此,就告訴你吧……鄭姬不大好。”
嗯?!
喬小君只是拿鄭姬來打開話題,他哭鄭王,龔香應該是感動他和鄭王君臣感情好,他才好繼續說一說鄭王與鄭國現在的處境,被趙王是如何欺壓,鄭王又是如何真誠的想和魯國結盟,等等。
鄭姬好不好跟這個關系不大……但他剛哭完鄭王深愛鄭姬,此時就不能拋棄鄭姬。
于是他神色大變,眼睛瞪大,手發抖,瞠目結舌,一副接受不了壞消息的樣子。
龔香繼續道:“鄭姬一進蓮花臺,大王就去看她了,宮婦說鄭姬似乎是有些不好,大王極為擔心,命人傳來了先王最信任的醫者替鄭姬診治,醫者說是照料不周的緣故才致使鄭姬染病,大王大怒,命我來問罪。”他看著喬小君,“大王命我來問小君,是如何照顧鄭姬的?”
喬小君連鄭姬的臉都沒有認真看過,怎么會知道她為什么會生病?
他正色道:“日常與鄭姬一處的是我王送于鄭姬的三個媵女,我命人傳她們過來,一問便知。”
他就要叫人來,龔香搖頭:“不必。大王不會關心她們有什么理由,鄭姬有恙,就是這些人不好。既然是這三人,那我就帶走了。”
喬小君聽出語音不祥,連忙攔住:“慢!龔公,此三人中,一人為我王之女,二人為我國臣女,皆出身高貴。”不是奴婢,可以隨意殺掉給魯王出氣的。
龔香皺眉,道:“……大夫是替此三人求情?”
喬小君道:“還望龔公高抬貴手。”
龔香嘆氣,點頭道:“好吧,那就請大夫速速帶著這三女回鄭吧。”
“……”喬小君。
他當然是不能回鄭國的!
龔香解釋道:“我王怒極。他年輕,自繼位起就最忌恨被人違逆。大夫既然要保存她們,最好還是盡快回鄭。大夫放心,我會讓大王出具一部國書,我魯與鄭,自然永結友好。”
喬小君:“……我王遣我來,自然是要面見魯王,代為致意。還有,鄭姬雖然入了蓮花臺,但如今魯國上下都還不知鄭姬已到,我怎么能放心離開?”
他現在腦子里亂成一團,不由得后悔剛才不該拒絕龔香。早知道保下那幾個的性命竟然導致他也快要被人趕走,那還不如讓龔香把她們帶走,管魯王是要殺她們還是要怎么樣。
但他現在不能改口了。剛說過仙姿等人出身高貴,難道轉口能說他不想回鄭,所以你們可以殺她們?
龔香笑道:“小君不知,我王極喜鄭姬。早在丁使帶信回來后,就已經替鄭姬蓋了宮殿,如今宮殿雖未成,但百姓們早知鄭姬要來。”
“……”喬小君。
魯國這個大王的行事作風還真是叫他看不透想不通。
龔香道:“明日我帶你去看一看鄭姬的宮殿,你就知道了。如此稟報你王,當可萬全。”
喬小君只得改了口,畢竟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他面色一改:“是我錯了。我王把鄭姬交給我,我卻讓她在我身邊受了委屈,我愧對我王!”
龔香聽他大罵那幾個媵,倒也有些佩服,話鋒轉得這么快,虧他還給圓回來了。
喬小君罵完,道:“此三人我再也不見,還請龔公把她們帶走吧。”
說完,他多少也有些臉熱,就躺下來,按著額頭說:“龔公,我頭疼得厲害,不能再陪了,還請龔公勿怪。”
龔香此時伏-下-身去,輕聲問他:“小君,可是不愿回鄭?”
喬小君被揭破短處,又恨又羞,可剛才是他自己露了馬腳,也不能怪人家看穿。
他扭頭不說話,裝睡。
龔香輕笑,道:“小君安睡。我明日再來看你。”
可龔香走后,喬小君再也睡不著了。他回憶了剛才跟龔香對談的點點滴滴,不由得疑心龔香其實早就知道他不能回鄭國的事。
他是來威脅他的。
他想讓他做什么呢?
他反復一夜不能安枕,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知道了。
龔香直言道:“我王不喜小君。小君輸給趙國丞相的事早就傳遍了,我王直言不喜無能之人。”
喬小君臉紅似火,整個人都被羞恥包圍了。
早就傳遍了?
魯國上下都知道了?
他的丑事,在別人的耳邊嘴邊不知傳過多少遍了。
這龔四海輕飄飄的就說出來,好像只是一件小事。
龔香有一點不好意思,但好像他說的是理所當然的事,喬小君不但不該反對,反而應該早就想到了,不該再來造成他的麻煩。
“我王聽說是你送鄭姬來,氣到以為鄭王是故意的,說要把你趕回去。如果不是我等相勸,連鄭姬都留不下來。”言下之意,魯王最后還是看在鄭國的面子上,從大局出發,愿意留下鄭姬,繼續與鄭國結親,但以喬小君為首的一行人全都要快滾。
龔香說完,也不等喬小君的回應,好像他來就是為了通知這件事,本來也不需要喬小君的同意。
他起身要走,喬小君在他身后干澀道:“……我不能回鄭。”
龔香回頭。
喬小君拜下,“請龔公救我。”
鄭國已無他存身之處。
不管跪在任何人身-下,他都要留在魯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