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樂城與樊城之間設卡之前,姜武就已經到了金溪縣。
他與姜姬早有約定。首先,樊城打不起來,他們也不敢打,既無大義名份,又沒到生死之間,樂城逼得越緊,樊城越往后縮。
“萬一真打呢?”他當時問。
“不會的。”她篤定的說。樊城中人心渙散,各家各自為政,誰都不服誰。這樣一群人,讓他們把身家性命托付給彼此?
“樊城現在是舍不得手中的好處,但聲勢造起來后,樂城說樊城要造反,這黑鍋一扣,他們自己是摘不下來的。”她說,“樊城唯一的出路就是公推出一個替罪羊,拿某個人或某一家來跟樂城談條件。”
大王說樊城要造反,還不是明著說,而是先布兵,再設卡,仿佛正在準備大戰。
樊城連喊冤都沒辦法喊,他們只能認下這個黑鍋。
而百姓們在得知樊城藏兵不還后,自然而然就會認為樊城圖謀不軌,因為在這里,從上到下,抑武這根弦是最警覺的。上至諸侯,下至百姓,都是這樣。
樊城如果不想打樂城,干嘛要那么多兵呢?要兵不就是要打別人嗎?不然你養兵干什么?
“樊城不會反,現在也不是他們反的最佳時機。”姜姬說。在姜武設卡后,只要聲勢一起,她只要坐等著樊城自己內部撕完了,推個替罪羊出來認罪后,她就可以跟樊城其他的世家坐下來談條件了。
首先,她要派太守過去。其次,為了“懲罰”樊城的不馴,她要加稅。可以由樊城世家內部決定,哪家交得多,哪家交得少。
她要給樊城世家“瘦身”。這也是蔣彪做過的事,他把自己的第二個岳家,鄭氏干掉了,跟著倒下的還有依附鄭家的小家族。
人越多,意味著絆手絆腳的人越多。樊城在樂城之下,太近了。這么近的地方,她不可能留下一堆隱患,索性來日方長,她日后可以慢慢剪除這些麻煩的世家。
也給別的新貴騰騰地方。
姜武不懂姜姬在盤算著什么,但她一定是有計劃的。
現在,他只能聽她的,照她說的去做。
所以他帶著兵來了。
他帶來的人中,有兩萬是一直跟著他的,還有兩萬是從樊城要來的。
樊城來的兵跟他的兵合不來。他的人喊那些人叫公子兵,少爺兵,個個身嬌肉貴。
“晚上睡覺竟然還要扎帳篷!這又不是冬天!”
“身邊竟然還有小兵侍候!你看見沒?那些小兵還替他洗腳、洗衣服呢!”
“天天開小灶!沒事時還讀書、下棋?”
樊城兵對他的人也是看不慣的。姜武多少知道一點,因為剛把這些兵收在手里,立刻就有十幾個人求見。
全是樊城兵的小將,個個身上帶著香味,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衣服也不臟。
他們來拜見他,但更像是來給他下馬威的。他們來了,先找他要兵書。
他拿出來擺在帳篷里,他們又問可有大王的王令,他再拿出來放在案幾一角。
他站在案幾后,這些人站在案幾前,他看著他們,想看看有沒有人敢上前從這案上拿東西。
誰敢伸手,誰就是今日他祭旗的人選。
結果這些人還沒那么傻,竟然沒一個人敢伸手的。他們是一伙的,互相看了看,拱拱手就出去了。
第二日,他們來問接下來要去哪里。
他說:“此乃機密。”
第三日他們就不來了。
第四日,就有人悄悄來拜訪他了。
這回是來自薦的。
自薦的這人叫馬榮,世代為兵,從來沒混上過將。不過他爹和他爺爺算是生不逢時,朝午王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征兵打仗的底氣。馬家也算是空有雄心無處施展。
輪到馬榮,讀了一肚子兵書,在家里天天想著一舉成名天下知。但不管是蔣家還是后來的顧家,養兵的目的只是做為一種威攝的手段,形式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馬家和馬榮都是有野心的,他們都想通過打仗一步登天!
在見到姜武后,馬榮覺得,他的機會來了!
馬榮先自陳家門,又說了自己的志向,然后就給姜武提了兩個建議,都是帶兵的建議。他想在姜武身邊先任一個偏將,給姜武出謀劃策,替他打仗——當然,打勝了,榮耀歸姜武,打輸了,他甘愿受罰!
他建議姜武早上點將。他說以前,姜武身邊的兵都是跟他一拳一腳打下來的,都認識他,跟他熟。但現在不是新添了三萬樊城兵嗎?這些人不認識姜武啊,只認識自己上頭的將官,這對姜武是很不利的!
所以姜武應該每天早上,排方陣,然后點將,把樊城兵的小將小頭領一個個拎出來,對姜武單膝跪地,拜見他這個大將軍。
這樣做的好處時,大半的樊城兵會認識姜武,他們會記得,這個大將軍能令他們的頭領統統跪下,大將軍比頭領更大。
這個印象對姜武很重要。
姜武記得姜姬早在回樂城前就建議他開始尋找自己的人手。
“你會見到很多人,聽到很多話。不是從我這里聽到的話才是對的。其他人對你說的話,你覺得有道理的都可以聽,覺得可信的人也都可以托負。”她說,“只有一條,如果他們背叛了你,辜負了你的信任,不必為他們傷心難過。因為你身旁的人不止他們。”
對,他的身邊至少還有她在。
想到這里,姜武就覺得這些人就算真對不起他了,也沒什么好介意的。
他接納了馬榮的提議,也接納了他這個人。
馬榮很驚喜,跟著就發現姜武不知是不是沒收過謀士或軍師,他說的話,姜武幾乎是言聽計從!
這讓他的野心不禁更加膨脹。
姜武發現雖然有馬榮的建議,但他說的比做得更多。至少樊城兵和他的兵之間的分歧一直沒有消除,兩邊到現在還是涇渭分明。
不過他也不怎么在乎。只要上了戰場能殺人就行,兵是消耗品——這是姜姬說的。
戰場上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他們的兵去殺人,自然也會被殺。
這些人再不馴,又能活多久呢?
姜武只帶了兩萬人來,還分成兩隊,八千去金溪,他自己帶一萬二到了金河。
然后把金溪的縣令也叫到金河來,光明正大的把人押在了軍營,發布王令,要接管這兩處礦山。
金溪與金河的縣令當然不肯。
他們一邊說要親自跟姜武一起去樂城見大王,一邊悄悄派人去給雙河莊家送信。
姜武故意放人出去,只等莊家來人。
姜姬讓他到了先示弱,說莊家另有布置,但如果莊家不出雙河,這次就只能先收了金溪與金河,莊家只好下次再收拾。
姜武就等莊家來,一面命人在金溪與金河縣大加劫掠。
這自然引起了樊城兵的不滿。在他們看來,姜武身邊的與其說是兵,更像是匪。來接管銅礦有王令,勉強算是師出有名。但樂城大將軍帶著自己的兵馬過來卻名不正言不順。這種事,由大王派個官員過來,把王令一宣,金溪、金河的縣令接了王令后,再把礦山移交給大王就行了。
何需動用兵馬?
一動兵馬,倒像是明搶了。
何況,姜武受封的樂城大將軍是干什么的?那是國之重臣!比大王還貴重,輕易不能動的!除非國家到了危難之際,他國入侵,樂城大將軍才有用武之地。
收礦山?真不是為你自己的腰包嗎?
姜武充耳不聞,馬榮愁眉苦臉的來了,再三勸他,卻發現這回姜武不聽他的了。他有點后悔不該在樊城兵中間傳播姜武的壞話,本來他是想著樊城兵不服姜武,他就可以提議自己來替姜武管樊城兵,這樣一來,他這個小將手下有三萬兵馬,誰還能小看他?
但他的私心卻讓樊城兵與姜武的兵似乎要分裂了。
這在軍隊中絕不是好事!
姜武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要么,不再讓人去搶東西,要么,就把樊城兵盡快除掉。
馬榮發現姜武很明顯選了第二個。如果他是姜武,他也會先保存自己人的。
在金溪與金河的百姓都快把姜氏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盡之后,莊家,這支“正義之師”終于來了。
姜武下令,讓馬榮帶人應戰。
馬榮不懼戰,但樊城兵……都沒有經過戰火,上了戰場,是勢均力敵還是不敵一合,這都很難說。
他想請姜武改主意,不料姜武對他說:“拖住莊家,不得令他們逃走。”
馬榮恍然大悟,“將軍有計?”
姜武點頭,但不肯告訴他內情,他也只好作罷。
莊苑得知此事后,沸騰了一路的腦袋終于涼下來了。
他從沒想過真的跟大王的兵打起來!他想的只是從大義上逼迫大王,讓民聲逼著大王不得不妥協,不得不退步。
他都已經聯絡了許多舊友,他們都是小城,也都為大王的加稅而苦惱。各城都是自己掏腰包,以往掏得少,如今掏得多,自然都心疼。他們都答應莊苑,只要他肯第一個站出來,他們都愿意附從,一起向大王請命!
他匆匆回到家中,聽夫人說了以后,跺腳怒道:“他要就給他!我們早晚能拿回來的!你怎么能讓兒子帶人去跟姜大將軍打?他打得過嗎?我們自己的兵是什么樣,你還不知道嗎?”
他顧不得與夫人糾纏,出來叫上人就準備去阻止此事。他命人多多帶上禮物,把龔大夫送他的禮物全都帶上,到了那里,先向姜大將軍賠罪,把兒子救回來再說。
至于金溪與金河,今日姜大將軍拿到手里,后日未必還在他手中!
他想得很好,可趕到半路就看到莊家扎營的地方火光沖天,刀劍、兵甲從遠處而來,散落一地,依稀可見尸首橫臥道旁。
“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這就打起來了?
不知我兒是輸是贏?
莊苑心神俱裂,命車夫加快速度,快點趕過去。
馬兒嘶鳴,似乎也能感覺到前方的危險。
車夫一邊趕車,一邊不安的四下張望,怕碰上流兵,他們這一行只帶了五十幾個人,只怕還不夠人家搶的。
越往前,馬兒越不安。路上的尸首也更多了,還能看到失去主人的馬兒在悠閑自得的吃草,因為是馴養慣了的,它們看到莊苑的馬車還會靠近。
前方不遠處有一隊兵發現了他們,飛快的跑過來。
馬夫連忙喊莊苑,“太守!有人來了!”
莊苑連忙掀起車簾往外看:“可是我莊家之人?”
可等離得近了,就能看出來者不是雙河守兵。
但這一隊人也很奇怪,一行五人皆有健馬,馬旁還跟著兵奴。另有二三十個人,不但行容古怪,手中的兵器也是各式各樣,有刀有劍,有矛有斧。他們大半都沒馬騎,只靠雙腳奔跑,竟然也能不落下風,剩下的有騎馬的,有騎驢的,有騎騾子的,騎什么的都有。
莊苑實在是看不懂了。
這隊人到了車前,毫不客氣的喝令車上的人都下來。
莊苑沒有下車,車夫替他報出名號:“這是我莊家太公,雙河太守。何人在此大呼小叫?”
一聽是莊苑到了,騎馬的五人都下馬見禮,說話很客氣。
“原來是莊太守,久仰。”
莊苑正要拱手回禮,那些粗漢直接欺上前來就要拿他。
騎馬的五人立刻過來攔住,道:“休得無禮!”
“廢話什么?拿他去給將軍!”
“禮不可廢!就算要拿他去見將軍,也要以禮相待!”五人中有一人出列,請莊苑上馬,然后客客氣氣的把車夫也給趕上去,親自替莊苑架車。
車動起來,莊苑回頭看,發現那些粗漢拿車沒辦法,倒把他從莊家帶出來的部曲都給綁了,還繳了他們的馬,讓他們步行,這些粗漢倒是都不客氣的騎上馬。
莊苑聽到替他趕車的那人道:“丟人現眼!”
似乎……這姜將軍的帳中也不是都和睦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